一
小青山的跛子,排行老二,人稱二拐。他光棍兒一個,夢里都在思謀如何才能謀得一個女人,也像別人一樣身后延續(xù)一個燒香叩頭的后人,但老天爺似乎是想斷他的種,怎么思謀怎么籌劃也沒有個稱心的女人登門。
但這一天傍晚,卻意外從天上掉下一個嫩嫩的女人。那時整個山已罩上了暮色,二拐繞過幾架山去買米回來,怕日落前趕不回木屋,就抄了個近道,冒險走這常有野獸出沒的獅子口。
剛走到獅子口下,頭頂上就一陣呼嘯,噼里啪啦地從崖上跌下一個東西來。二拐大驚,想起了熊瞎子,想到了山豹,又想到了野羊野豬或是猴和獐。他知道,大凡從獅子口摔下的東西多半是被食肉動物追得走投無路或者干脆是受了致命傷的。所以,他慌亂中躲在了松樹后。
那東西終于落下,離二拐很近,二拐不由驚恐地將那東西一瞅,便看到了一片散開的黑發(fā)和一張血糊糊的臉。這時,更大的不祥向他襲來,他斷定,遇到了食人動物,活命的念頭一閃,他就頭也不回地拼命跛出十來步,但很快又穩(wěn)住,發(fā)了瘋地向那人沖去,天知道哪來的那種迅捷,三掄兩抓,那人便上了肩頭,跛腿也仿佛瞬間康復(fù)。他像一只受傷的獐,一腳高一腳低地便沿著蛇道竄去,直竄出三五百米,這才身子一歪,將那人摔在盤山道上,自己也“撲通”倒地,半晌才緩過一口氣。
這時,他瞅了那人一眼,才猛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嫩嫩的女人,完全可以用來續(xù)香火的那種女人。于是一股沸血涌上頭頂,他暈乎乎地爬近她細瞅了一回,女人那年輕的臉、蛇樣的身子頃刻將他迷倒。但他顧不上再細看,深怕身后追來野獸,又將女人掄上肩頭,頃刻覺出了異樣,軟軟的、綿綿的,全不像以往扛著山貨那樣的感覺,這時,渾身的氣力劇增,一口氣翻了兩架山,跛著彈簧步竄回了木屋,將那女人往自己的木床上一丟,這才覺出缺了些什么,仔細一想,從腰間移出那米袋,不知什么時候袋底裂了口子,米已撒得僅剩一兩斤,便“哧”地一笑,自言自語地說道:“20斤米……換回一個仙女,也值!”
這一晚,二拐沒有睡覺,移女人身子時,發(fā)現(xiàn)女人左腿不是方向地扭著,知是跌斷了,找出幾塊木板細細地夾了,在那白白的腿上愣了一會兒神,就用熱水將那女人的腳和臉洗干凈,又燒出一鍋雞蛋糊糊喂了她幾口,就把油燈近近地照著女人的臉,直直地瞅了一個晚上。
二
朱紅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一睜眼,便見到二拐那賊一樣的大眼睛,朱紅忍著渾身的疼痛怯怯地問:“這是天堂還是地府?”
二拐說:“狗屁的天堂地府,這是小青山,算是人世吧!”
朱紅沒再吭聲,穩(wěn)了一會兒神,問:“我……跳了崖,怎么沒死?”
“福大命大造化大,連你這樣的人都死了,其他女人還有什么活頭?!倍真移ばδ樀卣f。
朱紅聽了,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似乎不妙,就掙扎著身子想起來,卻感到左腿著了火樣的痛,但仍倔犟地說:“我要走,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的腿是怎么的了?”
二拐急急地說:“走不得,走不得,昨晚我檢查了你的腿,摔斷了,剛夾牢實?!?/p>
朱紅自知走不脫,嘆了一口氣問:“看樣子這是鷹嘴山?”
二拐點點頭。
“離大青山幾里地?”朱紅又問。
“不遠,翻過兩個山頭,爬上獅子口就到了,十來里山路?!倍諔袘械卮鸬?。
“沒人來找我?”
“還……沒有。”二拐聽朱紅這么說,覺得到手的鴨子快要飛了,沒好氣地說,“反正,我知道你待不住,想回去。不嫌棄我背你回去,也就幾袋煙工夫;要等人找也好,反正這十天大半月沒個人影,這個山里,就我一戶。”
“要是有人來找我……你就說沒看見?!敝旒t輕聲地說。
“為什么?”二拐反覺有點兒奇怪,但畢竟又添了精神,抬起頭盯著朱紅。
“反正你一說我在這里就是害了我了?!?/p>
“那我不說……好嗎?”
“如果有個年輕人,眉宇中間有一個黑痣的……來找我,你一定要說我在這里,記得嗎?”
“為什么?”
“你不說就是害了我了?!?/p>
“那……我說……好嗎?”二拐心里剛翻上來的一層油花又沉了下去,覺得一陣子晦氣,又不甘心地問:“那后生……叫什么?”
“楊……川。”
一陣子沉默,二拐摳著指甲,朱紅瞅著門外,半晌,朱紅又問:“你屋里其他人呢?”
二拐沒有吭聲,眼眶一紅,嘆了一門氣,徑直拐到門外。
朱紅知是戳了二拐的痛處,也不再吭聲,愣了一會兒神,又勾起自己的傷心事,就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二拐見了這情景,知道她也是個苦命人,就拐回屋里邊勸邊探問,就知道了七分,心里對那個楊川的后生也生出幾分憐憫。
下午,朱紅喝了一碗二拐煮的粥,放下碗,突然想到了父親老朱,又琢磨這離大青山不遠,如找了回去,還得嫁給那個混混劉非,于是硬要二拐將她藏在里屋,在門前又堆上了雜物,仍然覺得不放心,正思謀著,二拐突然說:“想躲,我倒有個地方,鬼都找不著的,只要你肯去。”
朱紅問:“什么地方?快帶我去?!?/p>
“離這不遠有個山洞,打小我就在里頭躲雨,沒人知道……只是,夜晚害怕,你吃不消?!?/p>
朱紅說:“崖都跳過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去見閻王爺?!?/p>
二拐聽朱紅這么說,就不再搭話,將朱紅背到山洞藏穩(wěn),安頓好了,已到日落時分,就又到木屋燒飯。果然,這時上來一個人,開口就打探朱紅。
二拐把那人瞅了一眼,看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眉宇間也沒黑痣,就淡淡地說:“要喝水吃飯盡管吃喝,要女人找錯了地方,你沒見這屋里,什么也不缺,就缺女人?!蹦侨寺犃巳圆幌嘈?,里屋外屋地找了一遍,悲悲地像丟了崽的野貓,又四處亂竄地找了個遍,一步一嘆地下山走了。二拐在他身后唱道:
一只老貓山里晃喲,
腳下的石頭山坡下飛,
稠稠的血水把眼糊喲,
熱熱的鍋里把心煎哎嗨喲。
朱紅在山洞里聽了,知是父親找上了山,心里凄凄地又落下了眼淚。
這時,正下山的老朱一回頭對二拐叫道:“拐子,要是看見了,傳個訊,我讓她給你當(dāng)媳婦。”二拐聽了,幾乎沒暈過去,追前一步喊道:“當(dāng)真還是瞎說?”
老朱說:“當(dāng)真?!?/p>
二拐差點把底捅了,但想起朱紅的叮囑,又強壓住,沖著老朱喊道:“憑你這句話,我也得找她三天三夜?!?/p>
三
朱紅的爹老朱把女兒逼得跳了崖,這才知做了傻事,頓時老淚縱橫,捶胸頓足,連夜趕下山來到獅子口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血鞋,撿起來一瞅,果然是女兒的,就悲痛得大號起來。不甘心,第二天又找了一天,還是沒見蹤影,心里就已認(rèn)定女兒讓猛獸叼了。
于是就選定了日子,在獅子口下將朱紅那只血鞋和舊衣物等埋下,拾掇起一個墳堆。事情雖然這么處置了,老朱私底下仍四處悄悄打聽朱紅的下落,想著哪一日朱紅夢一樣地回來。
這消息沒幾日就傳給了楊川,就瘋了一般趕了回來,徑直撲進獅子口,爬在墳上就大哭起來。家里人將他拉回去伺候了幾日,可他出門見了獅子口就翻白眼,吐白沫,于是家里人知道楊川犯了神經(jīng)病,就將楊川扭到幾十里外縣城他三姨屋里養(yǎng)著。過了幾日,見病輕了,他三姨見一個大小伙子閑蹲著也吃力,就打發(fā)楊川在縣城一個包工隊里干粗活,緩緩地熬著日子。
這些事,二拐和朱紅自然不知。時日長了,二拐復(fù)將朱紅從山洞背回,安頓在屋里伺候著。一天,二拐壯著膽子對朱紅說:“算了,干脆把楊川忘了……跟我做個媳婦多好!你看這整個鷹嘴山,全是你的。”
朱紅聽了,一時翻臉,仗著腿腳剛能動,拄著一根棍子就要下山。
二拐見了,不由恨恨地想將舌根擰了,慢慢拐到朱紅跟前說:“好妹子哩,我再不敢咧……我把你的腿養(yǎng)利索……找……楊川。”
朱紅止住哭,把臉一揚說:“打今以后,不準(zhǔn)亂做夢。我把你當(dāng)哥哩!”
二拐趕緊一點頭說:“只要妹不走,叫什么都行,只要你高興,叫豬叫狗也應(yīng)哩!”
朱紅笑著說:“怪不得說你成個跛子,原來是心思太稠……活該!”
四
日子過得很平靜,朱紅的腿腳漸漸硬朗起來,每天二拐上山坡照料完那塊地,就奔前奔后地為朱紅采些酸果兒。有一回朱紅隨便問了一聲山溪里不知有魚沒有,那一日二拐就把活歇了,起了個大五更,硬是在山溪的上游攔腰一斷,筑起一埂,往外潑了一上午的水,撈出十幾條大個兒的喜頭魚帶給朱紅,把朱紅樂得臉也變成紅桃。看著朱紅高興,二拐也就高興,吃罷朱紅煮的鮮魚,美滋滋地在門外給朱紅唱了幾段山歌,就硬叫朱紅把楊川給忘了幾天。朱紅覺得二拐孤零零的日子也難熬,晚上二拐上床睡覺時,朱紅突然說:“拐哥,我覺得你怪苦的,日子像在苦瓜里燜過?!?/p>
二拐愣了愣神,把眼淚翻進眼底,掙扎出幾絲笑說:“好妹子,哪里話,誰有我這么好的日子,守著青青的山,秀秀的水,要吃什么果子只管取,要吃什么肉盡管拿,只要有膽兒,熊掌虎腰也吃得到……我這日子,賽神仙哩!”
朱紅又說:“拐哥,我看你也該找個媳婦,把日子過圓。”
二拐苦笑著說:“有誰個要啊?要不是這跛腿,你看哥這面相,找個媳婦還不容易得像抓只山雞。算了算了,不談這些,讓老祖宗聽了又笑哩!”
朱紅還想說些什么,二拐把她的話堵住,說:“去去去,睡覺去?!闭f罷,也不答理朱紅,徑直拐到門外。
二拐估摸著朱紅已經(jīng)睡著了,就拐回屋里,在床上翻了幾個滾,怎么也睡不實,就思前想后五花八門地亂思謀,思謀到痛處,不由殘豹樣地低號起來。
打這以后,二拐每到深夜就會這么號,那聲音慘兮兮地極苦,朱紅在里屋聽了,也極為傷心,有時干脆想一輩子守了二拐算了,但想起楊川,又自知不能,就時常出來勸說二拐。每到這時,二拐就不言聲,或者說是胸口痛什么的,避不過就又露出笑,賴兮兮地對朱紅說:“又怎么了,半夜三更亂跑,讓別人知道了笑話,睡覺去睡覺去,明日還有活兒干?!闭f得似乎很輕松,但眼里分明有火,這火朱紅在楊川眼里看見過。
二拐的號聲也只有到了晚上才有,白天又沒事的樣兒,來來去去唱著山歌,歌詞也都是胡亂現(xiàn)編的,沒個章法,但歌聲很響,粗獷豪放,震得山搖地動,把朱紅的心攪得亂亂的。
這一日,朱紅覺得腿很能著力了,就將夾板取下,果然腿骨已長牢實,掐著指頭一算,也有了些時日,于是極想到外邊遛遛,就順著彎彎的山道走去,想看看二拐種的那片坡地。
不知不覺就繞過了山,遠遠看到了那片地那個跛人。朱紅剛想喊,卻飄來二拐憂愁的歌聲:
眼瞎耳聾的老天爺呀,
你不送我一個妹子;
不懂人世的老天爺呀,
為什么要養(yǎng)我這個跛子。
一輩子把汗淌進山窩,
只結(jié)下一溝溝的苦果子。
朱紅聽了十分傷感,又聽了幾段,越來越悲,就不忍再聽,抹著眼淚回了木屋。
這一晚,二拐估摸著朱紅已經(jīng)睡穩(wěn),又低號起來,剛把被子往頭上捂嚴(yán),吭唷吭唷地長長嘆了兩口氣,被頭突然被朱紅掀開了,二拐剛擠出幾絲笑準(zhǔn)備教訓(xùn)朱紅,朱紅卻一聲不吭地把內(nèi)衣脫了,露出白饅頭似的胸含著眼淚對二拐說:“拐哥,我……讓你摸一次……只這么一次?!?/p>
二拐傻傻地望著,覺得渾身的血在噴涌,剛一伸手,又猛地縮回,大聲叫道:“我不摸,我不摸,我是你哥。”說著,拉起被頭鉆了進去。
朱紅并不搭話,伸手掀開被頭,抓住二拐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按,又抄下身子將二拐抱住了,二拐頃刻被巨大的幸福所淹沒,半晌,才從朱紅的胸前伸出頭說:“好個你呀,把人香死了!”
朱紅一行眼淚落下來,軟軟地說:“拐哥,今天晚上……我給你?!?/p>
二拐掙扎著說:“我不……我不……我是你哥。”
這一晚,二拐抱著朱紅睡,睡得十分香甜,但朱紅卻發(fā)現(xiàn)二拐實在對生兒育女那門事丁點不知曉,她也沒有吭聲,心里想:還好,也對得住楊川。
五
朱紅對二拐的好,使二拐又胡思亂想了起來。終于有一天,二拐忍不住地對朱紅說:“莫要找楊川了,依我看,楊川那樣的男人也不牢靠?!?/p>
朱紅聽了瞬時變色道:“讓你胡說,沒有楊川,我還有什么奔頭?!?/p>
二拐聽后,心里最后一盞燈滅了,于是悶著頭想心事。朱紅又綿綿地說:“當(dāng)然,像你這樣的男人,也不算賴?!?/p>
二拐直愣愣地說:“不管怎么說,我比楊川強,你若跳崖死了,我絕不活著?!?/p>
這一天,日頭很旺。二拐瞞著朱紅溜到集市上給朱紅買了一件蟬翅樣的襯衣,想著有一日朱紅下山時也飄得有點兒仙樣。回來時,見日頭偏西,就又拐到獅子口,想早一點兒見到朱紅,把順便打探到的關(guān)于楊川在縣城,而且據(jù)說楊川的三姨給楊川說了一門親的事兒告訴朱紅,說不定朱紅生氣了還會變了心思。走到獅子口時,二拐在崖下瞅了一陣,赫然見到一個年輕人趴在一個青青的墳堆上號著。二拐覺得怪,于是冷不丁上前問道:“喂,哭誰哩?”
說著話,分明瞅見那年輕人眉宇間有顆黑痣。二拐頓時覺得頭昏眼花,閉了一會兒眼又看,那黑痣還在,于是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山坡上,傻傻地愣了幾愣,又猛地翻身起來,賊一樣地往回竄,竄出幾十步,二拐覺得朱紅在盯著自己,一臉痛苦的模樣,就不忍,復(fù)回頭拐到年輕人身后叫道:“楊川!”
年輕人不由應(yīng)了一聲,抬頭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二拐證實了這人確實是楊川后,頭又昏昏地像喝了迷魂湯,冷冷地說道:“我為什么不能知道你叫楊川?!闭f罷,又一回頭,一聲不吭地往山口拐去,走出十幾步,回頭見楊川還傻在原地呆著,不由吼道:“愣著干什么?還不跟我走。”說完,即刻明白朱紅從此和自己完了,他后悔得恨不得在自己嘴巴上摑幾掌。
楊川這一陣并不知道好事在前頭等著。前些時,縣城的三姨給他說了一門親,人長得不比朱紅差,還有點兒文化。
楊川動了心,又想起朱紅,就到朱紅墳前來說一說。
剛才號了一陣,已經(jīng)感到渾身輕松了許多,大概再回去同那女孩子成了美事朱紅也不會怪罪,巧就巧在這時候遇到了二拐,也不知是什么事兒,疑惑地隨他走,進了木屋,眼睛突然一亮,大叫道:“鬼鬼鬼!”撒腿就跑,卻被二拐攔住,被撲上來的朱紅抱住。
一陣子大慟。
楊川聽完事情的原委,清醒過來,狼一樣把朱紅亂啃,但啃過后還是覺得朱紅沒有縣城那個女孩子嫩。
二拐不忍看,悄悄躲進里屋,沒料到過了一陣,楊川卻突然怒氣沖沖地?fù)溥M來,抬手給了二拐一個巴掌,用手指著朱紅的肚子叫道:“狗日的,她的肚子是怎樣大的!”
二拐一時想起自己那一晚,便一捂臉,跛狗一樣地逃了。朱紅在身后喊:“拐哥,與你無關(guān),快回來?!彼緵]聽見。
六
這一夜,二拐沒有回來,躲進山洞,在山洞里瘋子般地狂呼亂叫。朱紅一晚沒合眼,天剛麻麻亮,就在山前喊拐哥,才喊出幾聲,就被怒氣沖沖的楊川扯了回去,這反叫二拐十分不放心,怕朱紅吃虧。到了晚上,二拐實在耐不住,就溜下山,藏在門外聽動靜。
這時,楊川正和朱紅在屋里床上折騰,楊川嘴里還念叨著:“我把你弄出來,雜種、野種,我把你弄出來,雜種、野種!”二拐聽了不覺頭腦發(fā)昏,知道楊川是什么意思……那是在毀他千年祖宗留下來的一條根!這么一想,失了理智,抬腳將門一下踹開,沖進里屋,也不管楊川正在做什么營生,撲通一下跪倒在床前,喊道:“楊川呀楊川,我的爹,求你千萬給我留下一條根……”喊著喊著,一股血涌到腦門,身子一歪倒地。楊川和朱紅草草收拾下床,將二拐扶將起來,見二拐口吐白沫,已不省人事。朱紅趕緊掐住二拐的人中,二拐這才出了一口惡氣,將頭一歪又喊:“楊川,你殺了我吧,只求你……給我留下一條根。”
這時,朱紅紅著臉說:“亂說什么啊!哪有你的根,這根是楊川的,你什么時候做下過兒女事來?”
二拐睜大眼睛說:“什么叫兒女事?”
楊川這時明白過來,將二拐扶到暗處,背著朱紅比畫了一陣,證實確實二拐對那事一竅不通,于是大喜若狂,奔過去抱住朱紅說:“這是我的根,楊川的根?!?/p>
朱紅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二拐經(jīng)過楊川一陣比畫,才悔恨自己白做了一回男人,傻笑著過來說道:“還當(dāng)是自個兒的根哩……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說罷,脖子一揚,走到門外。
又自個兒感嘆了一回。
第二天一早,二拐從墻縫里翻出一個布包,一抖,有一疊錢,也不數(shù),徑直遞給楊川說:“這是上輩留下的一點兒東西,說是備著娶親,我看也沒什么指望了,你拿去,也許能做個生意?!?/p>
楊川眼一亮,說:“那當(dāng)然好,只是……”伸手將錢接了過來,又說,“等掙了錢,一定還你,還帶利息?!?/p>
朱紅從楊川的手上一把搶過錢遞給二拐說:“這哪能行,拐哥還要娶親哩!”
二拐翻了臉說:“你要不要?不要我跳崖……真跳?!?/p>
爭執(zhí)了一會兒,朱紅看爭不過,便讓楊川把錢收了,說:“我們用這錢在外給拐哥說個媳婦?!?/p>
這時,二拐取出那件給朱紅買的襯衫,也不說話,遞了過去,朱紅剛要接,楊川卻一把奪了過去說:“這個不用,縣城有的是。”
朱紅紅了臉說:“偏要,縣城的沒這個結(jié)實?!闭f著拿過來,仔細地包好。
這一日,三個人說了一天的閑話,不知笑了多少回。到了傍晚,楊川領(lǐng)著朱紅坐上了去縣城的中巴。
打這以后,二拐家又冷清起來。
過了一年,又到了滿山翠綠的季節(jié),朱紅抱著兒子又到了小青山的鷹嘴山,在二拐的木屋外敲了半晌兒,沒聽見動靜,把門推開,見屋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她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經(jīng)四處打探,才知道自她和楊川走后不久,二拐再不勞作,整天在山林里亂竄,一支接一支地唱著山歌,詞兒大多離不開一個叫朱紅的女人。有一天歌聲斷了,就再沒人見過二拐的影兒,大概是死掉了。
朱紅聽了大慟,號著奔進山洞,又奔到山坡地里,見地也荒了,于是對著青山喊道:“二拐呀二拐,你不知道我要來么,你不知道楊川原來是個喪了良心的公狗嗎?二拐呀二拐,我命好苦哇……你怎么不等我……怎么不等我……怎么不等我啊!”哭著喊著,一頭叩下去,在一尖石上叩出了血,懷里的孩子也大號起來。
這一晚,小青山的人意外地看見二拐的木屋又冒出了青煙,于是許多人說:“怪了,這狗日的二拐還活著!”
馬祖記/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