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離棄
我出生在川西一個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家里非常窮,僅靠幾畝薄田維持生計。爸媽看到村里的年輕人出外打工能賺到大錢,就毅然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車,把姐姐、小妹和我交給祖母帶養(yǎng)。那年,小妹剛好7歲。
有天半夜,小妹突然發(fā)高燒,因為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導(dǎo)致左小腿殘廢。小妹成了個瘸子,走路總是一瘸一拐的,樣子很難看。小妹當(dāng)時很小,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總是偷偷地躲到一邊擦眼淚。我和姐姐都很怕她,常常躲在祖母的背后說:“小妹好怕人?!?/p>
漸漸地,小妹變得沉默寡言,一個人躲在黑暗的房間里,很少出門。每到吃飯的時候,祖母也不叫她,只是習(xí)慣地在房門口放上一小碗飯,有幾次,我和姐姐因為好奇,就偷偷地溜進(jìn)那個黑暗的房間去看小妹在做什么。只見小妹縮著瘦弱的身體,散落著頭發(fā),顫抖著手腳,雙眼含著淚,口里咬著被子小聲地哭。我和姐姐嚇了一跳,喊著:“鬼啊,見鬼了!”慌忙沖出那個黑暗的房間。從此,我和姐姐再也沒有涉足那個恐怖的房間半步。
爸媽聞訊后趕回家,我和姐姐都以為爸媽要把小妹接到城里住,心里真是既羨慕又妒忌。誰知道,爸媽回家的那幾天,家里的氣氛緊張而肅穆,仿佛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一天夜里,我從夢中醒來,隱隱約約地聽到父親說,家里的日子已經(jīng)不好過了,而且還多了個累贅。我知道那個“累贅”指的就是小妹。接著父親又說,干脆把她送給遠(yuǎn)房的親戚好了……后來就是母親嗚嗚不斷的哭聲。
第二天,天下著蒙蒙的細(xì)雨,又濕又冷。父親并沒有對小妹說什么,只是把小妹打扮得很漂亮,還給小妹買了幾套漂亮的新衣服。母親把新衣服和十幾個熟雞蛋往布包里塞,紅著眼對小妹說:“小妹乖,爸爸要帶你去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去,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很多小朋友跟你玩呢!媽有空就去看你哦!”父親給母親使了一個眼色,然后就要把小妹抱上車。母親沖了過去,往小妹的手里硬塞了一張100元的鈔票。
小妹似乎突然發(fā)覺了什么,大滴大滴的眼淚拼命地往下掉,而且還死死地抱住門檻,大聲地哭著喊:“爸、媽,你們……不要我了嗎?爸、媽,不要趕我走!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我會聽話的……”父親還是無動于衷,小妹又跪在母親的腳下求饒說:“媽,不要帶我走,我不要走……”無論小妹哭得怎么凄涼,還是被父親抱上了車。小妹走了,帶著滿臉的眼淚離開了她唯一依戀的家。
十年兩茫茫
十天過后,就在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小妹居然赤著腳跑回家,她一言不發(fā),身體一直在顫抖,衣服破爛,臉上滿是黃土,嘴唇干裂出血,腳上的鮮血和黃泥模糊成一片……祖母心痛,趕快給小妹梳洗,換上新衣服,還做了好吃的。深夜,趁小妹熟睡的時候,祖母悄悄地跑到村委會打電話給那個遠(yuǎn)房親戚,叫他們趕快來接小妹回去。
第二天,小妹離開時,并沒有哭,只是雙眼一直依依不舍地盯著我們的家。這次之后,小妹再也沒有跑回家,祖母心里開始不安,竟然每天習(xí)慣地跑到村頭看看小妹有沒有回家。而且嘴里還一直地念叨:不知道小妹有沒有回來過呢,唉,真的不該讓她回去啊!
小妹的事漸漸淡出我們的記憶。當(dāng)我再次聽到小妹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年后了,那時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深圳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那個遠(yuǎn)房親戚打電話告訴我們,他們家過得很好,還把小妹介紹到附近的紡織廠做普工,每個月有六百多塊的收入,日子過得安穩(wěn)富足。我總是問父親:“現(xiàn)在生活都好起來了,啥時把小妹接回來?”父親卻說:“當(dāng)初的選擇是沒錯的。你媽還老哭,現(xiàn)在小妹不是過得好好的嗎?”聽完父親的話,我心中忽然一陣酸痛。
青春凋謝
又過了三年,那次我出差剛好經(jīng)過那個遠(yuǎn)房親戚所在的縣城。我想去看看小妹,全家人丟下她一人,挺孤獨的。我按祖母給的地址,帶上禮物去尋找那個十多年未見的小妹,但是眼前的一切卻讓我大為吃驚。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我終于找到了那個破敗不堪的家,眼前的一切讓我震驚。由于風(fēng)雨的侵蝕,眼前這間舊式土坯房的外表多處脫落,而且垢跡斑斑,右邊的墻裂了一道透光的口子。那次遠(yuǎn)房親戚打電話來,不是說日子過得很安穩(wěn)富足嗎?進(jìn)門一看,一個滿臉皺紋、佝僂著身子的婦女正在煮豬食。要不是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真的想象不出來那就是我多年未見的小妹。
望著麻利勞作著的小妹,我的眼睛開始濕潤起來,沖過去,喊了一句:“小妹?!毙∶檬紫瘸粤艘惑@,然后淚流滿面。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一種久違的親情蔓延開來。聽了小妹的訴說后,我才知道她一路走來的辛酸和苦難。
因為小妹是個瘸子,所以很難找到一戶好的婆家。后來,經(jīng)村里的媒婆介紹才勉強(qiáng)找到一個不嫌棄小妹的男人。那個男人就住在隔村,因為在車禍中折了一條腿,所以四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雖然小妹不喜歡,但是在遠(yuǎn)房親戚的苦苦相逼中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剛過門的時候,男人對小妹還是挺好的,小妹也賢良淑德,把家里的兩位老人服侍得舒舒服服。日子也慢慢好起來,雖然男人老點兒,但小妹看到能有個安穩(wěn)的家就沒有怨言了。
一年多后,小妹還沒有生孩子。家里的人開始對她不滿,每天不是冷嘲熱諷,就是罵她是個不會生蛋的母雞。丈夫每天出去喝酒,夜不歸宿,還常常醉酒過后對小妹大發(fā)脾氣,拳打腳踢。小妹從來都不喊一句苦,總是默默地忍受,因為小妹相信自己總有一天一定能感動丈夫。村里的人看不過去,都勸小妹離婚。小妹卻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能夠要我,我也無怨無悔了?!?/p>
面對小妹的困境,我卻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只能默默地看著小妹在痛苦的日子里煎熬。臨走的時候,我給小妹塞了1000塊錢,但小妹堅決不要。她說,如果收了,以后就沒有兄妹做。望著小妹的身影,我早已淚流滿面,唯有衷心地祝福她堅強(qiáng)地走下去。
生死相隔
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今年2月,父親突然暈倒在陽臺,送醫(yī)院后被查出得了尿毒癥,手術(shù)急需要大量血液。而父親這種血型特殊,是Rh型。我們?nèi)胰硕紮z查過了,就是沒有一個是Rh型。醫(yī)生對母親說,這種血型很稀少,在親人中可能有5%是這種血型。母親聽完后就立刻暈倒過去,我和姐姐早已淚如泉涌。醫(yī)生又說:“如果再找不到這種血液,病人隨時都有可能……”醫(yī)生說不下去了,姐姐擦了擦眼淚說:“還有小妹啊!”但是想到小時候我們對小妹所做的一切,全家人都低下了頭。
思考了很久,母親讓人去小妹家報信,因為這是挽救父親的唯一辦法。當(dāng)小妹汗流浹背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都驚呆了。經(jīng)過化驗,小妹和父親的血液完全吻合,可以立刻進(jìn)行手術(shù)。可是醫(yī)生又遲疑了,因為小妹本來就體弱多病,如果大量輸血的話會有生命危險的。小妹急著說:“醫(yī)生,救我爸要緊,我能撐住!”
父親終于度過了危險期,但小妹卻永遠(yuǎn)離我們而去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小妹怕父親醒來后看見自己生氣,于是趁父親蘇醒之前悄悄地離開醫(yī)院,在她趕回家的路上,因為輸血過多,暈倒在公路邊。誰知道一輛滿載貨物的大貨車飛馳而過,車輪就在小妹的胸前碾了過去……
妹夫清理完遺物后,交給父親一封信,信中,小妹說她并沒有責(zé)怪父親當(dāng)年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兩老面前叩一個響頭,再叫一聲親爹和親娘……看完這封信后,父親早已老淚縱橫,大聲地喊著:“我的好女兒,爸對不起你啊!”
可是,小妹已經(jīng)永遠(yuǎn)都聽不到了,我們?nèi)胰吮г谝黄鹂蕹闪艘粓F(tuán)。
王建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