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交響曲中,整個自然界都發(fā)出聲音?!?/p>
奧地利的薩爾茨卡瑪古特湖區(qū)中心,阿特爾湖西岸的施泰因巴赫,有塊伸進湖面的尖岬,“音樂之都”的首席指揮馬勒的第一個“作曲小屋”就坐落于此。這里視野開闊,風光旖旎,還可以迎接日出。在這里,馬勒在假期遠離塵囂,成為“夏天的作曲家”。
這間再普通不過的小屋曾經(jīng)誕生怎樣的奇跡!它是雄奇瑰麗的第三交響曲的搖籃。在此尺寸之地,馬勒的靈感泉涌如有神助,酒神狄奧尼索斯和牧神潘的身影無所不在,馬勒的心靈激蕩交匯出“一首詠嘆大自然造物無限神奇的宏偉圣歌”。這是馬勒第一次將他心中三個最重要的概念:自然、人、神,通過作曲熔為一爐,“世界映現(xiàn)其中……在我的交響曲中,整個自然界都發(fā)出聲音?!?/p>
1893年到1896年,馬勒在施泰因巴赫度過四個夏天,一次和布魯諾瓦爾特山間散步時,馬勒突然轉身道:不必多看了!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譜進我的樂曲!
這座“作曲小屋”隨著弟弟奧托1896年的自殺和馬勒1897年的皈依天主教而結束了它的使命。馬勒開始尋找新的夏日居所,他將為從第三交響曲割舍下來的“第七樂章(孩子告訴我)”盡快找到一個出口。第四交響曲已經(jīng)在馬勒心中孕育成熟,他要選擇一個分娩的所在。
在奧地利維爾特南岸的邁爾尼格,馬勒將它稱為“避難所”的“作曲小屋”建到半山坡幾乎沒有人類侵擾痕跡的的松林中,從小屋的窗子向外望去,如同身處孤島,參天的密林阻擋了陽光,遮蔽了湖水,掩蓋了小徑。
馬勒在邁爾尼格的第一個夏天即完成第四交響曲,其第四樂章的“天堂生活”開啟了馬勒關于兒童的噩夢。1902年,阿爾瑪肚子里懷著大女兒瑪麗亞隨馬勒來到邁爾尼格。一邊是一整天關在林中“小屋”獨自譜曲的馬勒,一邊是坡下別墅獨守空房的阿爾瑪,她甚至不能彈琴,因為怕打擾林中的丈夫。她在日記中說:“得知我能通過自己受苦而給他帶來歡樂,我怎么會有片刻動搖呢?從現(xiàn)在開始,我應該把自己內心的斗爭埋藏起來。我希望在他走過的土地上播種安寧、滿足和平靜。但我的臉和眼睛道出了真情!總是這些眼淚!盡管我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女人渴望的一切?!?/p>
1900年到1907年,馬勒在邁爾尼格度過八個夏天,隨著第六交響曲開始,馬勒音樂中被命運之神光顧的痕跡愈發(fā)明顯。無論“悲劇”還是“夜樂”都以雙重性的“分裂”呈現(xiàn)了與阿爾瑪情感的糾葛與投射,順從與抗爭,激越與欣然,馬勒將耳聞目睹的自然與神擴展到宇宙的空間,這是馬勒瀕于瘋狂狀態(tài)前的一次有效釋放。
作為母親的阿爾瑪已經(jīng)覺察到馬勒的宿命對孩子的不祥之兆,她在知道馬勒剛剛完成根據(jù)德國詩人呂克特的組詩《亡兒悼歌》譜寫的套曲時,該是怎樣的驚恐?她懇求馬勒: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碰這樣的故事!
阿爾瑪?shù)母嬲]是徒勞的,馬勒在第二年完成的第六交響曲終樂章為自己安排了象征命運三記重擊的“大木槌砸地”:“最后一次重擊像把一棵巨木砍倒在地”。咄咄逼人的狂烈的進行曲,兩度將樂章送入天崩地裂般的高潮,兩度勝利來臨之際,無情的重槌轟然而落。
1907年,命運之神終于將三記重槌朝馬勒落下。他被迫辭去維也納歌劇院音樂總監(jiān)職務,不到五歲的大女兒瑪麗亞夭折,數(shù)日后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的心臟瓣膜出現(xiàn)病灶并惡化,它最終奪去了馬勒的生命。這個夏天余下的日子,馬勒和阿爾瑪是在南部蒂羅爾的托布拉赫度過的。
現(xiàn)在意大利境內的托布拉赫,風景迥異于施泰因巴赫和邁爾尼格,舉目所望,是突然裂開如墻壁般陡峭的峽谷絕巖,是如刀鋒般險峻尖銳的山峰,山石裸露、峰巒疊翠的多洛麥茨山脈和風景如畫的秀麗小湖——居倫湖遠遠望去,正如中國山水畫一樣的意境。
1908年夏,馬勒在托布拉赫的“作曲小屋”完成了《大地之歌》。親切而深奧的東方世界為馬勒宣泄般抒發(fā)存在之痛苦,提供了慰藉和掩飾。這是馬勒最深刻和精致的交響樂,是造物主賜予的各種機緣匯合的產物,是馬勒對他所處時代的總結,是他最后的世界觀。
馬勒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個夏天,還譜寫了第九交響曲和第十交響曲(未完成),它們所表現(xiàn)的深邃與玄奧完全不同于從前的任何作品,大自然在其中銷聲匿跡,馬勒最終在音樂中實現(xiàn)了“隔絕”與“封閉”。在命運之槌的重擊下,以一種自我超越的姿態(tài)回歸內心深處。
謹以此文紀念馬勒誕生150周年?!?/p>
作者為音樂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