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一個初秋天氣,去了延安甘泉段的秦直道拍攝。
從物理時間上來說,不過是在四五年之前,但從心理時間上來說,卻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歸來后,總覺得那里還有什么我沒有拾回來: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是那莫名的模糊,是那無邊尋找本身。
本是初秋天氣,但在感覺里是多么深濃的秋天。天陰沉沉的,人著灰底黑花朵衣,感冒,鼻子不通氣。照片上,落坐于荒草叢中,身后一病樹,枝少干生霉。
那一年的我,正經歷著內心或精神上的一次脫胎換骨,能否度脫得出來尚在兩可。仿佛整個世界都向我降下來了一塊看不見的灰布或黑布,要將我團團裹住,甚至不給我露出一雙眼睛。
眼睛啊,不僅是心靈的瞭望,更是心靈的呼吸。
欲雨,天地皆暗。一群黃牛卻不怕這荒涼,不怕這將黑的天氣,悠閑的搖著尾巴在道上踱步,就像是信步在自家山坡。牛啊,是真正的山林閑士。我專心的看那牛移步、吃草、擺尾,看牛偶爾的抬頭一望,只望眼前有無草可吃,不望什么荒涼與亙古。
天色愈暗,無法繼續(xù)拍攝,行車前駛,我的眼睛看到了那樣一條散漫拖灑于山脊之上的大道,那樣壯闊,那樣遙遠,不知道要將人帶向哪里,仿佛要帶向未知。滿眼全是荒涼,道之所經之處,那灌木、長草毫不客氣的撲掃著車身車窗。
照片出來了,我在照片后飛快寫下了一行字:“大直道,大秋天,大感冒?!?/p>
秦時大直道,在那個陰沉沉的秋天,把一個更大的迷茫留給了我。
還是希望再踏一次秦直道,去仔細的查看,還是想去尋找,去找一個很龐大、很模糊的東西。
春三月,有機緣再訪富縣段秦直道,陽光晴好,道上草枯葉之中才露淺黃。人著淡紅衣淺灰裳,這條通天直道上,我來尋找我無邊的尋找。
我已經從那個濃得化不開的秋暮里走出來了;我已經撕破了那一塊灰布,扯碎了那一塊黑布,安全蛻脫,保全了一顆完整、透明的心。
復踏秦直道,分明只有風低低響,短草輕微動,但卻不敢輕易移步,仿佛擔心會是踏在了一個前人的腳印上,怕擾了古人無形的行走。
有那才出生三四月的小白羊,最是天真純新的生命,那爛漫清甜的咩咩聲,將我從洪荒中喚出,告訴我別怕,別怕,這一片土地上,這一層時空里,斯人已去,可自在看天看地,看草間一兩朵細碎的花開,聽那風真實的鳴響。
一條古道,多少雄心,多少血汗,多少陰謀和覆滅在這一條路上演。
秦直道,是秦始皇于公元前212至公元前210年命蒙恬監(jiān)修的一條重要軍事要道,秦直道南起咸陽軍事要地云陽林光宮(今淳化縣梁武帝村),北至九原郡(今內蒙古包頭市西南孟家灣村),穿越14縣,700多公里。路面最寬處約60米,一般亦有20米。
一代霸主秦始皇,雄心北指、命修秦直道,可僅僅兩年后,始皇病崩沙丘,韞涼車過秦直道低回,仍喬裝巡視模樣。
皇長子扶蘇被派上郡監(jiān)督蒙恬修直道,始皇死后,宦官趙高、丞相李斯偽造始皇詔書,擁其弟胡亥為皇帝。逼扶蘇自刎于秦直道。
公元前110年,司馬遷參加過漢武帝的泰山封禪大典,沿秦直道回到長安,故在《史記》中留下了關于秦直道的記載。
公元前33年,漢明帝妃王昭君遠嫁匈奴,從長安出發(fā),經直道北行。一個女人服從于一個民族的利益而易嫁。
東漢末年,又有一女子,名蔡文姬,出秦直道、入秦直道,踏在兩個民族之間較量的敗與勝上,踏在個人的命運上。秦直道,將一個女人的一生反復斬斷,不能母子夫妻永守,只能唱一曲《胡笳十八拍》:不能享受天倫之愛,悲憤承父業(yè),編撰《續(xù)漢書》,于孤燈下作一個“女司馬”。
兵車行,征戰(zhàn)起,秦直道上走過多少征殺的人馬。古代的宮廷更像是一個設在高處的斗獸場,權利就是那個最兇頑的怪獸,帝王將相無一不被這怪獸撲倒;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機關里,那些看客或被迫的看客也被大批的戧傷。
風流、恩仇都被雨打風吹去。
兩千年后的今天,從地圖上看,秦直道與在晉陜峽谷中的滔滔黃河對等,與南北縱向的呂梁山對等;以一處人工修筑與兩處天造河山,在北中國的版圖上三列縱隊。
秦直道的最初修建,是為攻占匈奴。也許,一樁偉業(yè)的初衷只是很直接、甚至很狹窄的目標。那筆直的路線,在地圖上看來更像是一柄直指北方的黑色長劍,代表著一個王朝的決心,一個或幾個人直意取勝的個性與霸氣,但鑄這一把劍的時間與人力耗費是驚心的。
秦時軍事要道,如今是基本廢止的一條荒涼的大道。在秦直道的一個路段上,那寬闊與壯麗已經使我驚嘆!石壁上鐵器鑿下的紋理,這是兩千年前的筑路人所留下的么:在一處耕田里撿到的瓦當上有著完整的圖案,這農田曾是秦直道一個驛站,附近有農家收著嶄新的大筒瓦,也是秦朝的了。
年年歲歲掩蓋,層層沙土堆積。秦直道的考古表明,秦時的直道在黃土層之下的40——50厘米處,在坡道處,因雨水沖刷,20——30厘米之下便是秦時直道路面。1—2厘米的堆積就是一百年啊。
我踏上秦直道,如海邊濯足,躡足輕行,緩行更慎行。一條大道上,寬闊、壯觀叫人驚心;荒敗、凋敝也叫人驚心。
走過秦直道,就會忘記了人生路上的那些小坑小洼;走在歷史的大道上,更會忘了今天的得與失。
今天,一個渺小的生命步大道。大道不知,人有覺。
再有兩千年后,這條秦直道還有蹤影么,那么再過兩萬年以后呢!也許,人類終究無法抵達永恒,人類沒有任何一種方式可以抵達永恒,但人類卻可以通向永久。
在永久之格中,輝煌依舊是有意義的,崇高依舊是有意義的。以2000多年后依舊根基尚存、風貌彰顯的秦直道為證。
人類在這條大道上演的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甚至包括這條永久的大道本身也將全然無形于風雨中;在永恒不可求的大幻滅之下,依舊有永久、長久將人心挽系、拯救!
步于大道,輕視永恒而看永久;永恒幻滅而永久長存于心。
創(chuàng)造永久,建構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