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旅館出來,秀秀拉著春生走出了那條悠長寂寥的胡同,然后,他們過了一條馬路,又經(jīng)過了一個過街天橋,才在路邊掛著橫七豎八的站牌下找到了那一路的車站。
車站上已站了不少等車的人。此時已接近下班時間。等車的人們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打發(fā)著這短暫而又難熬的時間。無可奈何的等待。有的三兩個一起說著一些隨便的話題,有的在原地踱著兩腳,不時地朝著車來的方向翹首張望。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姑娘,若無旁人地嚼著口香糖,而且把聲音弄得很響,隨便吐出一個大大的泡泡,隨后又將那泡泡皮消滅之后,粘糊在嘴唇上的那白色的泡泡皮舔進嘴里,又在繼續(xù)制造著新的驚奇。在那姑娘的旁邊,站著一位穿著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的年輕后生,百無聊賴地抖動著兩腿中的其中一條,似乎是很投入地哼唱著一首誰也聽不見的什么不知名的歌兒。
終于有車來了,一些人擁擠著上去了。剛剛搖搖晃晃停穩(wěn)的車,又晃晃搖搖的開走了。該走的都走了,沒有走的自然還在繼續(xù)耐心地等待。其間,自然還有新的人群參加進來,延續(xù)著這種短暫而又漫長的等待。
春生戴著一副墨鏡,靠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似乎是一動不動地傾聽著喧囂的都市里新奇的聲音,感覺著都市里的各種車輛的油煙味,各色人等身上散發(fā)出的各種不同的氣味,還有花草樹木上所有的已被攪和在一起的氣息。
春生就背靠在那棵大樹干上,任憑各種響動在眼前滑過。
春生心里不停地揣測著這位即將見面的三寶是個什么樣子。也許,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也許,是位蓄著胡子的中年。也許,是位留著長發(fā)的青年。春生越想心里就越變得忐忐不安,心神不定。
“呀,快看那樓有多高!”秀秀突然間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指著前面的一座摩天大樓驚訝地叫喊道。
秀秀的一聲驚叫,引的周圍各種各樣的目光朝秀秀投來。驚愕的,疑惑的,甚至還有輕蔑的,鄙夷的,不屑一顧的。
秀秀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表現(xiàn)出的冒失、直率、情不自禁、毫不掩飾的,甚至還有自己濃重的鄉(xiāng)巴佬的味道,在人稠廣眾面前暴露無遺。同時,秀秀自己立刻意識到,此時此刻背靠在樹干上的春生什么也看不見,根本不可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春生的頭部略為轉(zhuǎn)動了一下,似乎正對著秀秀所指的方向。春生絲毫沒有被秀秀表現(xiàn)出的興奮和歡悅所感染或感動。同時,卻為一向膽小怕事,寡言少語的秀秀,能在長期的壓抑和忍辱負(fù)重之下也有著由衷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而高興。這畢竟是秀秀第一次跟著春生走了這么遠的路程,才來到了這座大城市。所以,秀秀眼里、心里、腦海里也就有了這許多許多的第一。
終于,又有輛車浩浩蕩蕩的開過來了。等車的人爭相往前蠕動。
秀秀也拉著春生往前擠,秀秀盡量壓低聲音對春生說:“這是起點站,咱們要一直坐到終點站。你跟著我往上擠。”
春生完全明白秀秀的意思。這趟車才始發(fā),從起點到終點路程很長,爭取擠上去占個座。
汽車進站停穩(wěn),車門剛被打開,人們紛紛爭著搶著往上擠,眨眼的功夫,剛才站臺上還站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巳?,一下子便變的空空蕩蕩。汽車便晃晃悠悠啟動了?/p>
終于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拉著春生擠上車的秀秀見前邊還有一個空座,剛想讓春生坐下,不料那座被那位穿西裝戴眼鏡的后生搶先一步坐下了。那后生拉過穿紅裙子的那姑娘,讓那姑娘坐在那座位上,而自己手抓著扶手站在那姑娘的一旁,貓著腰又抖動起一條腿,一邊欣賞著車外的街景,一邊又無聲地哼起一首誰也聽不見的歌曲。
秀秀用眼狠狠剜了一眼那后生,好端端的年輕人跟個瞎子爭座位,真是沒見過。秀秀又想,天底下沒見過的事多著哩。出門三輩小,還是站著將就一會兒,就權(quán)當(dāng)從溝里向山上擔(dān)了一回糞?;蛘呱缴贤鶞侠锉沉艘换匮笥?。于是,秀秀攥著春生的手抓住了車頂?shù)陌咽郑p雙緊緊挨著站在那姑娘的旁邊。
車內(nèi)人多聲雜,還伴有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司機不時掛檔的咔嚓聲,以及汽車?yán)壤飵缀醪粩囝^的重復(fù)播放著錄音,用很親切、很好聽的話語提醒著路人注意行車安全。一前一后兩位售票員,不時的操著流利的普通話,提醒旅客上車請買票,下車請出示車月票。尤其是前面的這位男售票員,好像是誰剛從家里把他綁著捆著拉來的,一身的有氣無力,滿臉的不情不愿,來給各位爺們、嬸們、哥們、姐們服務(wù)來了。各位看著辦吧!
秀秀趕緊遞錢買了兩張票,生怕買的遲了就會買不上似的,秀秀想算,月票咱沒有,可咱見過,可能就像訂牛奶的那月票,倒一斤,劃一扛。
突然,汽車來了個急剎車,人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弄的前后顛簸,搖晃不定。春生也猛地向前一傾,一個趔趄整個身子都壓在了那姑娘的身上。春生的一只腳正好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那姑娘的腳背上。那姑娘便痛得立刻尖叫了一聲。
春生急忙抓住扶手站起來,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p>
秀秀也急忙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他看不見,他是個瞎子?!?/p>
那姑娘抱著被踩的腳,用大大的眼睛,似乎是遲疑地看著秀秀,又似乎是看著春生。半晌,那姑娘才強忍著疼痛站起來?!澳亲屗@兒吧!”那姑娘分明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秀秀慌忙說:“不、不。還是你坐吧。他站一陣兒沒事的。他原來是教書的,哪天不站上兩節(jié)三節(jié)的。”
那后生氣呼呼地瞅著春生和秀秀,然后又疑惑不解地瞧著那姑娘。
“快讓他坐下吧!坐吧!”那姑娘態(tài)度堅決地說。然后,那姑娘戳了一下那后生的胳膊對他說,“他的眼睛看不見,他是個外地人。明白嗎?”那姑娘說著似乎還用兩只手比劃著。
汽車虛驚一場之后,又轟隆隆地向前駛?cè)ィ瑒偧恿藥紫掠烷T,然后又開始減速,靠邊,汽車進了站。車門一打開,又有不少的人擠上車,加入到車廂內(nèi)本身就已十分擁擠的人群中來。人們的長相、穿著、胖瘦、高低、年齡、職業(yè)不同,但是,人們此刻的目的地是一致的,那就是前方。
“瞧,這擠公共汽車的人還真不少,看來哪里還是窮人多?!毙阈銖澫卵吐晫Υ荷f。顯而易見,秀秀的臉龐上,洋溢出自己也作為擠在這車廂里眾多的窮人中的一員,感到無比的自豪,無尚的光榮,無限的滿足。
春生對秀秀的話反應(yīng)冷淡,毫無興趣。春生此刻正坐在別人讓給的座位上,沉浸在遐想之中……
那是一個冬天。那個冬天里真冷。那個寒冷的冬天的那座城市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暮靄之中。天陰得很重,天空已飄起了雪花。
春生急匆匆地提著一個裝的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從一家公司的大門里走出來,站在馬路邊焦急地等車。這時,有一輛公共汽車從遠處駛來,正好在他面前停下。
春生瞧了眼站牌,這趟車恰好去他要去的地方。春生望了望天空,馬路上連一輛出租車的影子也沒有。春生遲疑再三,還是在汽車即將關(guān)門出站的一剎那上了這趟公共汽車。上車一看,車廂里的乘客寥寥無幾,竟然還有座空著。春生在離車門不遠的窗口坐下,一站、二站、三站。其間,偶爾有人稀稀拉拉的上下。經(jīng)過第三站時,車上上來一位手拄竹竿的小姑娘,那姑娘瞧上去十六七歲的樣子,高挑的個子,圓臉短發(fā),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使人無法將她與手里的那根竹竿聯(lián)系在一起。那姑娘的確看不見,她摸索著抓住了把手。然后,把那根竹竿夾在左手的胳膊肘里,騰出被凍得紫紅的右手,用口哈了幾口熱氣,然后又將那只被凍紅的手插進褲兜里,然后,就一動不動立在那里。美若天仙,如同雕像一般。
春生和另外幾位乘客都呆呆地看著那姑娘。誰也沒有說什么,誰也沒有做什么。人們的心情顯得沉重而復(fù)雜。人們的表情驟然變得木然而呆滯,愕然而惋惜。
“姑娘。這兒有個座,來坐這兒吧!”春生還沒等那姑娘說什么,就把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您把自己的座位讓給我,那您……”那姑娘憑著自己的感覺,知道讓給他座的人此時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沒關(guān)系,馬上我就到站了?!贝荷缴谝淮谓o人讓了座,而且是讓給了這樣一位盲姑娘,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和滿足,頃刻間洋溢在臉上,蕩漾在心間。
“姑娘,我看你這又黑又大的眼睛,怎么會……?”春生端詳著那姑娘冒昧地問道。
“噢,我患的是眼底病。是一種難治的眼病?!蹦枪媚锘卮鸬盟坪鹾啙嵍谛?。
“那就再不能好好地治了嗎?”春生還是不解的問。
那姑娘慢慢地?fù)u了搖頭,再什么也沒說。
下車時,春生不知是依戀,還是牽掛,深情地望著那姑娘,直至汽車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空空的站臺上,只有春生孤單一人久久地佇立在那里。大地一片銀裝素裹。不時有車輛由遠及近,急駛而去。馬路上偶有行人急匆匆走過。人們把溫馨帶回家中,人們便把惆悵付之腦后。人們把甜蜜送給親人,人們便把痛苦失敗留在冷冷的風(fēng)中。
春生幾乎是一路默默祈禱著回到了那家小旅館,在取住宿證時,春生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提包丟在了那公共汽車上。天吶,這可怎么得了。提包里滿滿裝著剛剛要到手的二萬六千多元棗款。這可是全村棗農(nóng)一年的血汗,這猶如青天里響了一個霹靂,簡直把春生嚇懵了,驚呆了。急的快要發(fā)瘋的春生,腦海里一片空白。春生只是一聲連著一聲叫喊著,天吶、天吶……后來,春生叫了一輛出租車,飛也似的去追那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追上了,可那手提包早已不翼而飛。接著他又去了公安局、報社、電臺、電視臺……
半夜時分,當(dāng)春生絕望的拖著疲憊的身子,醉醺醺地回到了小旅館時。他驚呆了。春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共汽車上遇見的那位小姑娘和那小姑娘的母親,正提著那只手提包在旅館里等著他。
那姑娘說,當(dāng)她下車時才發(fā)現(xiàn)座位上放著被裝的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她用手一摸,里面裝的全是錢。她想,這提包肯定是您的,所以就沒有聲張,悄悄地提著它回到了家。到家后打開提包一看,這么多的錢,還有筆記本、身份證、住宿證,怕您著急,所以就這樣找來啦。
春生說什么也要重謝她們。于是,拿出幾沓錢給那姑娘說,拿去,好好治病。
那小姑娘說,如果是為了錢,我們就不會來這里了。錢固然是好東西,但是,錢不能買到一切,比如健康。那姑娘又大又黑的眼睛里似乎閃爍著渴望。她渴望著春天,她更渴望著光明充滿人間。
春生怎么也沒有問到那姑娘的姓和名。春生叫了輛出租車送她們回家。車子走遠了,春生默默祝她們一路平安,永遠安寧。如果可能的話,愿用自己的眼睛換回這位好心姑娘的光明。春生千真萬確的這么想……
“啊呀!這么大的一塊空地,比咱縣城還大,就是光長草,不長莊稼。”秀秀憨憨的一驚一咋,分明是說給春生聽的,卻引的人們都去看她。
春生猛地睜開瞇著的眼睛,陽光從車窗玻璃上射進來,又從墨鏡上方照進春生的眼睛,強烈的光線刺的春生的眼睛一時睜不開。
春生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坐在那個平生第一次被人讓給的座位上,感覺著明媚春光里的融融暖意。偶爾有風(fēng)吹進來,偶爾有急駛而過的小汽車?yán)锩烂畹囊魳凤h進來,使人心曠神怡。都市的氣息撲面而來,又隨風(fēng)而去。
“這是時代廣場,蔚藍的天空下,綠茵茵的草坪上,成群的鴿子自由飛翔,鳥與人相伴,嬉戲玩耍,真是好玩極了?!蹦枪媚飳?dǎo)游似的作著解說。
秀秀真的被廣場上人鳥和諧共享的動人場面所吸引。
“那鴿子一滿不怕人嗎?”秀秀禁不住問道。
那姑娘沒有回答,而是又問道:“聽口音,你們是陜北人?”
秀秀急忙就問:“咦,你咋知道我們是陜北人?”
“我表姐原來在陜北延安插過隊?!蹦枪媚镎f。
“噢,怪不得能解開我們說話,那時候知青娃娃都愛學(xué)我們陜北話呢?!毙阈闵駳馐愕卣f。
“你們說的一滿、爾格、解開之類的陜北話,我基本上都能聽懂。你們陜北的油糕、饸饹、錢錢飯一些飯食我也很喜歡吃。哎,就是……那里的受苦人還很苦、很窮。”說起陜北,那姑娘的話就多起來。
“咯咯咯,說起來,你真對我們陜北這么熟悉,連說的吃的也能解開??┛!毙阈愫喼蓖俗约菏窃诠财嚿希€以為自己是站在家里的鹼畔上跟人拉話哩,咯咯地笑個不停。
“陜北現(xiàn)在還住窯洞嗎?”那姑娘沉思了一會兒又問。
“住。窯洞冬暖夏涼秋溫溫,我們都住慣了窯洞。爾格窯洞修得講究,門窗花梢,有的窯洞也隔成了套間,吊了頂,裝了墻裙,安了暖氣,貼上地板磚,住著可美氣哩。所以,窯洞的價錢比樓房還貴呢?!毙阈愕幕卮鹨彩怯斜亲佑醒?,一點也不含糊。
“那陜北的年輕人還唱信天游嗎?”那姑娘又問。
“早就不唱了,爾格電視上流行什么,他們就唱什么。信天游、走西口、蘭花花外地人才唱哩?!毙阈阍秸f越來勁。
“那陜北結(jié)婚婆姨還騎毛驢嗎?”那姑娘又問。
“誰還騎那做甚哩,土死啦。爾格坐汽車、騎摩托。什么桑塔納、帕薩特、特快專遞車,一輛跟著一輛,一家比一家氣派。”秀秀回答起來更神氣。
“那你們陜北老漢頭上還圍羊肚子手巾嗎?”那姑娘接著問。
“嗯,早就沒人圍了。爾格電視、電影上常常有陜北老漢頭上攏著羊肚子手巾。那都是為了說明我們陜北的土,陜北的窮,才那樣包裝的。陜北男人一出來就要攏手巾,身穿黑棉襖,圍根白腰帶,大襠褲子,土布鞋,手里還拿根旱煙袋……純粹是一個老古董。這是多少年前的裝束和打扮了。城里人講名牌,用洋貨。什么皮爾卡丹,還是卡爾皮丹。鄉(xiāng)下人在城里人的腦海里只有一成不變,永遠是老樣子,才覺得是正常的也是應(yīng)該的。”秀秀突突突的一排子說完。車廂里頓時鴉雀無聲,有的閉目養(yǎng)神,有的看著報紙,當(dāng)然也有幾位感興趣的傾聽著秀秀她們的對話。
那姑娘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那后生看看秀秀,又瞅瞅那姑娘,最后又朝窗外看去。
春生頭朝著正前方,仿佛也在注意聽著她們的對話。
汽車經(jīng)過了一個十字,然后又在經(jīng)過一個十字時左拐,向東駛?cè)?。這是一段狹窄擁擠的街道,汽車的行駛速度緩緩減慢,最后就慢慢的停住了。
“又是堵車?!蹦枪媚镲@得很平靜,好像堵車早在她的預(yù)料之中,好像如果不堵車反而會出乎她的預(yù)料。
隨著遠處轟隆隆的響聲,一座座低矮的舊式房屋將被拆掉。從此,這些祖祖輩輩居住過的地方,將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從此,留給人們的只是依稀的記憶和溫馨的眷戀。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
都市里每天都是這樣,一些舊的東西漸漸消亡,應(yīng)運而生的是一些新生事物。如同我們?nèi)祟?,每天總有人生老病死,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但,每天自然又有新的生命降臨到這個美麗的世界,人類所以就會這樣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直至永遠。
等待,一段難熬的等待。前面大大小小的車輛終于像小蟲子一樣慢慢蠕動起來了。
公共汽車終于開出了這段擁擠狹窄的道口駛過了廣場,然后向南一拐,穩(wěn)穩(wěn)地停靠在了光明醫(yī)院的門口。
終點站到了,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開始下車。售票員檢查著每一位乘客的車票。
秀秀一手捏著兩張車票,一手扶著春生下了車。
那姑娘和那后生手挽著手也下了車。
那位男售票員從車窗口探出頭,指著那姑娘說:“請把你的票打開看一看。”
那姑娘敏捷地似乎是早已準(zhǔn)備好似的,從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小本捧在手上,“給,看吧?!?/p>
男售票員半信半疑地說:“盲人乘車證?你那么好看的眼睛,怎么會是盲人呢?”
那姑娘慢慢合上小本子,裝進口袋里?!拔乙蚕M@不是真的,好看清您的尊容?!蹦枪媚镉哪L(fēng)趣地說。
男售票員被那姑娘揶揄得十分難堪,只好悄悄地縮回了頭。
“啊呀,姑娘。你的眼睛也怎么看不見?”站在一旁的秀秀立刻異常驚訝地問。
“是真的,怎么會是假的呢。”那姑娘莞爾一笑。
“啊呀,姑娘。你這雙又大又黑的大眼睛,怎會看不見呢?!你一路上說這說那,跟明眼人一樣,我真的不敢相信?!毙阈氵€是用懷疑的口氣說。秀秀瞧她就像一團解不開的疙瘩。
“那是因為我對這段路十分熟悉,那時候,媽媽幾乎天天帶我去這家醫(yī)院,有時一天跑幾趟。路上有什么站,哪兒拐彎,哪兒堵車,經(jīng)過什么地方,什么道兒,什么標(biāo)志,什么建筑,我心里都清清楚楚,所以就跟你說在一起啦?!蹦枪媚镦倘灰恍?,笑得很開心。
“那你的眼睛瞧上去好好的。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秀秀不解地問。
“是一種難治的眼底病?!蹦枪媚镟恼f。
“眼底病?”秀秀還是頭一回聽說這種病。
“什么,也是眼底病?十年前,我來這兒做生意,在公共汽車上,也遇到過一位患這種病的盲姑娘,她可是一位拾金不昧的好姑娘啊!難道你......?”春生只是覺得有點蹊蹺,卻怎么也不敢把它們愣愣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是不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那個被冷的直發(fā)抖的小姑娘上了車,你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她?”那姑娘的大眼睛直直的,一眨不眨。
“對呀?!贝荷淖彀蛷埖美洗罄洗螅胩鞗]緩過神來。
“后來,你下了車,卻把裝錢的提包丟在了車上。那姑娘和她的母親冒著大雪,找了大半夜,才找到了你……”那姑娘聲音軟軟的再也說不下去了。
“原來是你?!”春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是那個小姑娘?!蹦枪媚锛拥卣f。
“難道真會是你?十年啦。我天天都在夢想著再見到你,想不到,今天終于夢想成真了!”春生激動得手舞足蹈,表情有些夸張。
“是呀、是呀。這些年,我也是時常想起那個冬天,那場大雪。”那姑娘有些傷感地說。
“啊,真是緣分。十年前,是他給你讓座。十年后,又是你給他讓了座??┛┛┛?。”秀秀的大嗓門把這氣氛一下子渲染得如同是老熟人久別又重逢一樣。
然而,城市還是那座城市,季節(jié)已不是那個季節(jié),春生更不能與從前瀟灑英俊的他同日而語了。此時此刻,這么多年來,一直叫他牽腸掛肚,魂牽夢繞的盲姑娘。如今,真真切切,活靈活現(xiàn)的站在自己的眼前,而自己再也看不見她那天仙般的面龐,看不見她的笑臉,看不見她美麗動人的大眼睛,看不見她手里那根長長的棍兒……
自己不止千萬次地問自己,還能再見到她嗎?自己也曾千萬次地作了問答,不可能,永遠不可能。即使自己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再次來到這座城市,茫茫人海,蕓蕓眾生,偌大的世界里要找到一個小小的她,就像大海里撈針,談何容易。
“怎么樣,還過的好嗎?”春生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隨便找了一個話題。
“還好,你呢?咦,倒忘記問了,你的眼睛是怎么了,也是病嗎?”那姑娘有些著急的問。
“不、不,是外傷。唔,很快就會好的。嗯,你媽媽還好嗎?”春生吱吱唔唔搪塞著。春生不愿意在這愉快的時刻,給姑娘留下任何不愉快的印象,于是,他有意支開了話題。
“挺好的?!蹦枪媚镄σ饕鞯卣f。
這時,隨著悅耳動聽的樂曲聲,報時的鐘聲響起了。秀秀和那姑娘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分別將寫著“春生”和“三寶”幾個大字的紙牌高高舉起來。
“春生,三寶!”秀秀慌亂的驚叫起來。
“三寶?在哪里?”春生驚訝的問道。
“嗨,我就是三寶呀,你們就是從陜北來的春生一家嗎?”那姑娘簡直驚奇的不得了了。
“啊,你就是三寶?”春生和秀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咋,不像么?”那姑娘秀麗的臉龐上笑得花花一樣。
春生愕然了。春生萬萬沒想到自己仰慕已久,崇拜至極的大作家三寶,竟然就是自己十年前相識、今天又偶然相逢的這位盲姑娘。
難道這是真的嗎?難道這是在夢中嗎?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一個接著一個。來的這樣的突然,這樣的迅猛,這樣的意想不到,這樣的始料未及。此時此刻,自己連做夢都想夢見的人兒,爾格端端的,活活的就站在自己的身旁,離的是那樣的近,又是那般的遙遠,仿佛時近時遠,又好像或近或遠,像電影的鏡頭一樣搖近又拉遠。
春生頓時覺得神志恍惚,似夢幻一般……在一望無際綿延起伏的峁塬溝壑之間,彎彎曲曲延伸著一條山路,山路的盡頭,便是一條胳肢窩大小的小山溝。小山溝里住了幾戶人家,雞叫狗咬也是個小小的世界。至于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只有沿著山路,到三十幾里開外的鎮(zhèn)子上奢侈得去感受上一次。頂著星星去,背著月亮再回來。背出去的山貨,換回了油、鹽、醬、醋、針頭線腦和一家老小過節(jié)般的笑臉。然后,耕種勞作。繁衍生息,一輩一輩在這吸上一袋煙能在村子里轉(zhuǎn)上幾圈的小山溝里傳了下來。
一個年少氣盛的后生,高考落榜之后,不想像祖輩那樣守著那塊貧瘠的土地,在縣城的大街上做過沿街叫賣的小販,當(dāng)過建筑工地的小工。后來又外出做生意。再后來,做生意賺了點錢的他,上了自費大學(xué),終于圓了他的大學(xué)夢,成了那個小山村里第一個有文憑的人。
畢業(yè)后的春生當(dāng)上了小學(xué)教師。誰知,好景不長,一場意外的車禍,致使春生雙目受傷。從此,春生的眼前就被蒙上一層黑色的幕布,漆黑一片。從此,美麗的世界便變得黯然失色,美好的一切都化為烏有。
病榻上的春生無意中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一股全新的氣息撲面而來,沁入心田,久久地,久久地……
于是,春生冒昧地給叫三寶的作家寫了一封信,抒發(fā)了他在收聽長篇小說《黑太陽》播出后的深切感受,并對小說中的主人公的命運給予了極大的關(guān)注和同情。同時,也敘述了自己的坎坷經(jīng)歷和不幸遭遇。后來,他收到了三寶簽名的《黑太陽》。于是,春生他們一到這里,就忙著先尋訪這位叫三寶的作家。于是,便有了方才這戲劇般的精彩一幕。
“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你們來這里找我,我又來這里找你們,恰好又同乘一輛車,一路上,彼此又說了那么多的話,居然,誰也不認(rèn)識誰。就像哪部名著里的故事情節(jié)一樣,真是妙極了,妙不可言。”三寶十分欣賞這樣的邂逅和奇遇,于是,驚嘆不已。
“前天我們一到這里,就急著去那家編輯部找你,編輯部的人都說曉得你哩,卻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你?;氐叫÷灭^里,春生是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昨天,春生還是不服氣,又去編輯部里死纏硬磨人家。一位姓王的編輯瞧我們死活非要見你不可,就讓我們今天十二點,在這里等你。”秀秀笑著說:“我怎么越看越像那電影里地下工作者接頭時的情形一樣??┛┛┛??!?/p>
三寶說:“這幾年來,找我的人很多,編輯部的人常常替我擋駕。昨天,接到王編輯的電話,說是從陜北延安來了一位瞧眼睛的病人,還帶了些小米和紅棗。我想一定是你們,就這樣高興的跑來了。”
春生說:“是呀,‘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兩句話不正是此時此刻最貼切不過的真實寫照嗎?仿佛一千年前的古人,就曾知道一千年后的今天將要發(fā)生這樣的故事。也是上蒼的精巧設(shè)計和特意安排。這多么久遠的預(yù)言,卻在我們身上得到了應(yīng)驗。我們肩碰著肩走過,我們面對著面站著,曾相識又相逢,卻難得相認(rèn)。因為,我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我,這是何等的悲哀啊!”春生微微漲紅的臉上,顯得心潮起伏,感慨萬千。
三寶說:“說來說去,其實,就是個緣分。有緣千里來相會嘛!至于看見看不見倒未必重要,重要的是心中明亮,心里擁有?!?/p>
春生說:“如果沒有今天的相見,我怎能知道一部洋洋灑灑幾十萬字的鴻篇巨著,竟會出自你這樣一位盲姑娘之手?”
三寶說:“古今中外,有多少盲人在摸索中建功立業(yè),有所建樹。左丘明失明寫《左傳》,彪炳青史,千古傳誦。瞎子阿炳的一曲《二泉映月》譽滿中華,響徹世界?,F(xiàn)在,人家日本盲人還能破天荒地開車逛大街。美國盲人還奇跡般地登上了珠穆朗瑪峰。只要擁有遠大的理想,堅強的毅力,我們還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到?還有什么事情不能做的更好呢?我們沒有理由退縮?!?/p>
春生說:“你為幾百萬盲人點亮了一盞明燈。雖然,人們看不見它的光芒四射,但卻能感覺到它的光輝和溫暖。”
三寶說:“其實,那些處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的盲人,人人心中都有一盞明亮的燈,時刻在照亮著自己,溫暖著自己。難道你感覺不到它的明亮,它的溫暖,它的存在嗎?”
春生說:“我只感覺到它在漸漸的枯竭,弱不禁風(fēng),隨風(fēng)搖曳,仿佛馬上就會熄滅。”
三寶說:“我想會的,你會重新點亮你心中的燈,重新再回到你所熱愛的那方講臺?!?/p>
“哎呀,三寶作家。難道你就再不能重新點亮你自己的燈么?你年輕漂亮,又有學(xué)問,這么好的人,老天會保佑你的,菩薩也會保佑你的?!币恢闭驹谂赃吙粗@位平生第一次見到的大名人的秀秀,搖晃著三寶的胳膊,不知是在央告著三寶,還是在祈求著上蒼。
“……”三寶驀地收斂了笑,俊俏的臉上掠過一種憂傷、一種悲哀、一種愁腸、一種絕望的陰云。三寶又黑又大的眼睛里,有一種晶瑩的東西閃爍著,滾動著。良久,三寶才沉重的搖了搖頭……
還在上初三的三寶,一場大病之后,突然覺得自己的雙眼視力開始下降,看東西模糊。媽媽帶著三寶到醫(yī)院去檢查,才發(fā)現(xiàn)三寶得的是一種可怕的致盲率非常高的眼底病。在這家醫(yī)院里住院治療一個多月后,病情得到了控制。出院后,時有反復(fù),視力每況愈下。又過了幾個月,三寶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從此,三寶輟學(xué)了。
從此,三寶再也看不見藍天、白云,看不見綠葉、紅花,也看不見媽媽那張憔悴、煎熬的臉。別了老師、同學(xué)。別了這個美麗明亮的世界。三寶一次次在可怕猙獰的死亡的邊緣上徘徊,又一次次被媽媽的母愛和真情喚回。
這是一片寂靜的沼澤地,三寶在這片漫無邊際的沼澤地里艱難地行走。她跌倒了爬起來,她又跌倒了又爬起來。忽然,沼澤地又好像變成了無邊無際地大海,她雙手緊緊抱著一根木頭,隨波逐流。四方一片漆黑,遠處仿佛有呼叫聲隱隱約約傳來。三寶,回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貋砝?。這是一個男人的回應(yīng)。三寶聽得出來,那個女人就是媽媽,那個男人,可能就是爸爸。三寶從來沒有聽過爸爸的聲音。她沒有見過爸爸。她出生時,爸爸就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聽媽媽說爸爸是個作家,曾經(jīng)寫過多部小說和劇本。爸爸去世時,一部小說才只剛剛開了個頭,便成了無言的結(jié)局。唉!那個年代。
三寶終日守著臨街的窗口,傾聽風(fēng)聲,傾聽雨聲,傾聽外面世界的浮躁喧囂。感覺黑色太陽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感覺時光流逝、光陰荏苒。黑色太陽從她臉上匆匆滑過,像媽媽愛撫的手,輕輕的、柔柔的、暖暖的。后來她進了盲校,再后來她就成了一位專業(yè)調(diào)琴師,風(fēng)里雨里東奔西走,給千家萬戶送去微笑,帶來歡樂。
有一天,三寶突然對媽媽說,我要寫小說,我要當(dāng)作家。
三寶萬萬沒有想到,小時候讀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到保爾·柯察金雙目失明后,用寫字板進行寫作。這竟成了她長大后學(xué)習(xí)寫作的樣板。媽媽用塑料板挖了許多道道,做成了寫字板。三寶摸索著把字寫進那道道里的白紙上。后來媽媽在整理草稿時才發(fā)現(xiàn),那寫進道道里的字,由于受那道道的束縛和限制,有的有頭無尾,有的有尾無頭,有的竟然整行整行地重疊在了一起,似天書一般難以辯認(rèn)。于是,這種洋寫法,沒過多久只好以失敗而告終。三寶含著淚,將自己費盡心血寫的東西付之一炬。老祖宗啊,老祖宗,你們哪朝哪輩造出的這些方塊字。怎么卻寫不囫圇它。還談什么表情達意,張揚思想呢。三寶恨不得一把火連這個世界也給燒了。
后來,在反反復(fù)復(fù)、哭哭笑笑、甚至死去活來的無數(shù)次的失敗之后,三寶終于尋找到了一種寫法。三寶在一張白紙上,寫一行,然后折疊一行。再寫一行,再折疊一行。一頁寫完,媽媽急忙給她整理一頁。然后媽媽把整理好的念給她聽,她邊聽,也邊修改。不滿意的部分,三遍五遍的重寫。有的章節(jié),反反復(fù)復(fù)的修改。最后,媽媽又把整理好的稿件,工工整整地謄寫出來,整部小說就這樣飽蘸著她們母女倆的淚水和心血,向一輪噴薄而出的太陽,誕生了。
當(dāng)三寶給自己的小說劃上了最后一個句號,她也像作家路遙寫完《平凡的世界》那樣,將自己握了幾年的那支筆扔出了窗外。
《黑太陽》歷經(jīng)數(shù)年,幾易其稿,終于面世了。
一張白紙,沒有負(fù)擔(dān),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是一位偉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不論是偉人、名人、還是普通的人,每個人赤裸裸地降臨到這個世界,都好似一張白紙。在不知不覺中長大,有的人便當(dāng)了總統(tǒng)、有人便做了明星、有人成為了作家或科學(xué)家。
作家,一個多么讓人羨慕的理想職業(yè)。曾幾何時,有多少熱衷于文學(xué)的青年,擠在通往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上,艱難地跋涉,矢志不渝,鍥而不舍的攀登,然而成名者寥寥,成功者也寥寥。而三寶,一個盲姑娘卻站在了那光輝的頂巔,揮舞著雙手,朝著那個沒有被她燒掉的世界微笑。
三寶捧著書獨自一人在父親的遺像前長跪不起。以此極不和諧的虔誠和莊重,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在鮮花和掌聲中。三寶把全部稿費捐給了她的母?!と藢W(xué)校。她用一句簡短的祝福給人們:祝大家永遠平安,健康!
“為什么好人就有這么多的不幸和苦難!而那些壞蛋卻活的滋潤又自在?”秀秀憨憨的問。
“我以前也曾這樣問自己,我們并沒有傷害過誰,為什么命運要這樣的安排,老天爺太不公平了。后來,才知道,有許許多多的盲人,當(dāng)他們一來到這個世界,就是連一眼也都沒看到過這個美麗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湛藍的天空,黃色的土地,什么美麗,什么漂亮,在他們心里只是一些空乏的概念。就像我們對天堂、地獄的理解。天堂只是美麗的地方,而地獄充滿黑暗和恐懼。與他們相比,我們又是不幸中的幸運兒,我們曾經(jīng)擁有光明的經(jīng)歷,擁有光明的美好的永生難忘的記憶。雖然我們在擁有光明時顯得那樣的漫不經(jīng)心,毫不珍惜。當(dāng)我們一旦失去它時,永遠不在擁有它時,才倍感到光明是如此的珍貴。假如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有上帝,假如上帝真的也能向海倫·凱勒所祈求的那樣給我三天的光明,那么,第一天,我就要梳洗得干干凈凈,潔身素裝,捧上一束鮮花,陪著母親去父親的墓地呆上一天,第二天,我就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婚紗和愛人一起去照張結(jié)婚照;第三天,我就要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翻開那本我寫的書,親筆將那黑字抹去。然后,像翻閱一本經(jīng)典一樣,一頁一頁閱讀下去。然而,我深深地知道這些已再不可能。因為世界上原本就沒有什么上帝。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變作美好的永遠的回憶。”三寶滔滔不決,仿佛是在背誦什么什么人的至理名言。
“假如上帝也給我三天光明,那么,我一定要先去看你,然后……”春生也在憧憬著那美好的三天的光明。
“然后,給我做陜北的炸油糕、錢錢飯。吃飽喝足了,然后,再唱上一曲信天游——
羊肚子手巾喲,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喲,拉話話難……”
三寶輕輕地哼唱了幾句,卻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三寶頓了頓說:“瞧,光顧說話了,走,上我家去,咱們住下再慢慢聊?!?/p>
春生說:“不啦,已經(jīng)約好了,下午就辦理住院手續(xù)。等手術(shù)后,我瞧見了一定來拜訪?!?/p>
三寶說:“我想,這一天不會太遙遠了。那時這個絢麗多彩的世界就會再還給你。我和我的愛人,衷心地祝愿你。噢,倒忘介紹了,他是我老公?!比龑氈钢宦飞铣聊蜒缘暮笊榻B給春生他們。
“他?!”春生秀秀異口同聲地驚訝地問道。
此時,才被隆重推出的后生,酷似一位將要粉墨登場的演員,笑容可掬地抱著拳,沖春生他們點點頭,意思是說幸會幸會。
“是的,他從小雙耳失聰是個聾啞人。但他也是一個出色的畫家。一個善解人意的丈夫。一個盲人和一個聾啞人的結(jié)合,不是說舉世無雙,恐怕世上少有。他是我的眼睛,我的棍兒。我是他的耳朵,他的嘴巴。我們彼此間相互配合,相互理解,相互信任,還有一些心與心的碰撞的默契、領(lǐng)悟、感覺、融洽,甚至下意識。所以,我們生活得還算美滿幸福?!比龑毜哪樕贤赋隽诵腋6朱t腆的笑容。
這時,只見那后生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沓錢,塞在三寶的手里,又拍了拍三寶左手腕上的盲表。然后,嗯、呀了幾聲。
“噢,他是在提醒我時間。這點錢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做手術(shù)需要錢?!比龑毎涯琼冲X又塞在了春生的手里。
“不、不,這不行。怎么能用你們的錢哩,再說我們有錢,這萬萬不能收?!贝荷托阈愣荚跇O力推辭著。
“一定要收下,因為我們不光是同病相憐,我們還是朋友。說來好笑,我和他正在積蓄力量,我準(zhǔn)備給他辦一個個人畫展,讓更多的人都能了解他,了解他的畫。雖然,我不能看見,但是我會感覺到他的畫的鮮艷、畫的美麗,畫的氣勢磅礴、雄偉壯闊。而他卻想給我買架鋼琴。雖然他不能聽見我所彈的不管多么美妙動聽的樂曲,但是,他會看著我的十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滑過的那流暢明快的線條,他就會心曠神怡,激動不已?!比龑氄f著挽起丈夫的手臂,白晰的臉龐上浮現(xiàn)出無比甜蜜的歡顏。
春生眨巴著眼睛,手里緊緊攥著那沓錢,心里無論怎么想,都覺得這多么像是一部小說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