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去世已經(jīng)六年了,我卻仍然難以從悲痛中解脫出來。父親在世時那一樁樁、一件件平凡而催人淚下的往事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在我的睡夢里,使我常常沉浸在對他老人家的思念之中。
我的父親長得很英俊,一米七五的個頭端正挺拔,慈祥的面龐上嵌著一雙大而略顯憂傷的眼睛,一看就知道父親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受苦人;高高的鼻梁是那么有棱有角,方正的嘴唇告訴人們父親的忠厚。
父親是個極注重儀表的人,苦難的生活使他一輩子沒有好穿戴,但不管是什么衣服,他都會穿得干干凈凈,不管多苦多累,他都堅持每天洗頭洗臉,每天晚上,父親都要把腳洗了,用一把小刀把腳上的死皮刮干凈才去睡覺。
我的爺爺是一個對家庭極不負(fù)責(zé)的人,他在父親九歲的時候就拋家不管,獨自到榆林賭場賭博,到煙館抽鴉片,那時,二爸六歲,三爸五歲,姑姑七歲,四爸才兩歲,奶奶干著急沒辦法,打發(fā)父親去榆林找爺爺。父親拿著奶奶做的干糧,相隨一個本家堂叔,從米脂徒步出發(fā),走了三天三夜到了榆林,千打聽,萬打聽,終于在一個煙館找到爺爺。父親向爺爺講述了家里生活的窘困,希望爺爺和他一起回家。正在吸鴉片的爺爺聽著聽著不耐煩了,一跳起來,照著父親幼小的臉龐就是幾耳光,然后扔到地下一個銀元,大聲吼道:“拿著,趕快回去,別在這里煩老子!”說完,又躺下抽鴉片去了。父親沒有去揀那一塊銀元,含著眼淚瞅了瞅爺爺,轉(zhuǎn)身走了。
父親回到家后,沒有向奶奶講爺爺?shù)氖?,只說自己找不到爺爺。父親找爺爺?shù)氖卤唤o爺爺放印子錢的賬主知道了,父親走的這幾天,來要印子錢的賬主就在家里等著,現(xiàn)在見父親一個人回來,知道無望了,就逼著問奶奶要,奶奶沒辦法,找來娘家人,娘家人說,錢是沒有指望了,要還賬只有賣地了,可賣地需要男人按手印才行,奶奶就讓九歲的父親按手印,把家里唯一賴以生存的地全部賣掉抵賬了。父親看著比他還小的弟弟妹妹和無助的奶奶,對奶奶說他要去當(dāng)學(xué)徒掙錢,奶奶看看一貧如洗的家和嗷嗷待哺的幾個孩子,嘆了口氣說:“那就去吧?!睆拇?,父親開始了他苦難的生涯。他先是到延安的一個鋪子當(dāng)伙計,再是學(xué)著做生意,最后回家推磨,拉車??釔圩x書的父親,只念了三年冬書。
在我還沒有記得母親長什么樣時,母親就病逝了,丟下我們兄妹三人,哥哥十二歲,我四歲,妹妹才兩歲,我那可憐的父親,既當(dāng)母親又當(dāng)父親。
那還是六十年代初,國家剛剛經(jīng)歷了大煉鋼鐵,大鍋飯,一切都很落后。糧食打下后,要靠石碾、石磨加工才能成米成面粉。父親就在院子的一個破房里安了一合石磨,又在后院的空地上安了一臺石碾,養(yǎng)了一頭小毛驢,專給人家食堂加工面粉、稻米之類,以謀取微薄的利潤。每天晚上,父親先是給驢喂草,他讓哥哥幫著,把干草用鍘刀鍘得碎碎的,說是驢能吃得多,接著給驢飲水,半夜里起來給驢加一升用黑豆煮熟的料,天不亮就起床推磨了。那時候,哥哥已經(jīng)上學(xué)了,我和妹妹還沒到上學(xué)的年齡,就在炕上睡著。一天早晨,我和妹妹正睡著,二嬸忽然闖進(jìn)來,見我和妹妹醒了,神秘地說:“快把頭藏進(jìn)被子里,毛野人來了。”我和妹妹嚇得哭起來,連忙把頭藏在被窩里。我偷偷地從被縫里向外看去,只見二嬸正把我家的米缸打開,把米往一個布袋里裝,可我不敢出聲。后來父親經(jīng)過觀察弄清了“鬧鬼”的原因是二嬸為了在我家拿米而嚇唬我們姐妹倆的,盡量乖哄我和妹妹,我和妹妹還是很害怕,不敢獨自呆在家里。從此以后,父親在磨房推磨籮面時,就坐一個長板凳,父親在中間坐著,我和妹妹就坐在父親的兩邊,碾米時,我和妹妹也跟在身邊。一日復(fù)一日,夏天還好,冬天就遭罪了,寒冬臘月,北風(fēng)呼呼地吹進(jìn)四面透風(fēng)的破磨房里,我和妹妹冷得縮成一團(tuán),父親要我們回屋里去,我倆直嚷嚷說屋子里有鬼不回去,父親就把身上僅有的一件破老羊皮襖脫下來,把我和妹妹緊緊包裹起來,我和妹妹不冷了,父親卻冷得索索發(fā)抖,北風(fēng)毫不留情地透過父親那露著棉絮的破棉襖,吹在父親單薄的身體上,吹在父親那干裂粗糙的大手上,吹在父親那張了口的鞋子里,父親只好不時地用口把雙手呵一下氣,再籮一會面,再跺一會腳,再籮一會面。冬去春來,父親就這樣一天天地熬著,等待著我們姐妹的長大。
那時,面粉、稻米加工好后,要親自送到食堂去。每天下午,父親去送米面時,就乖哄我和妹妹,讓我倆呆在家中等他,我倆卻怎么也不愿意,哭著喊著要跟著去,父親沒辦法,就一手抓著扛在肩膀上的米面,一手拉著妹妹,我就扯著父親的衣角,那年,妹妹三歲,我五歲。當(dāng)父女三人一拉一扯地出現(xiàn)在街上時,認(rèn)識父親的人就不由上前勸道:“老馮,再娶一房吧,你這樣何時是個頭?”父親卻說:“熬著吧,孩子還小,娶了后娘會受氣的?!币惶欤游瘯偌w居民開大會,父親拖著我和妹妹去了。正在開會中,妹妹大約是餓了,突然大哭起來,怎么哄勸也不行,父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個正在奶孩子的婦女走來把乳頭塞進(jìn)妹妹的嘴里,妹妹不哭了,在場的婦女卻都哭了。居委主任走來了,她流著眼淚撫慰著妹妹的頭對父親說:“老馮,快給孩子找點吃的去,你太為難了,以后居委上不管開什么會,你也別參加了,有什么事我們直接來你家通知……
父親一邊勞動,一邊還要給我們兄妹三人做飯,洗衣,那情景真是凄慘。一天下午,哥哥放學(xué)回家,說晚上要去學(xué)校演節(jié)目,父親因趕活還沒有把飯做好,哥哥直嚷嚷說要遲到了,父親就把面揉好,讓哥哥學(xué)著搟。哥哥搟好面后就拿起刀子切開了,誰知他剛剛切了幾下,就把指頭剁了一小節(jié),疼得坐在門檻上哇哇直嚎,晚上的節(jié)目也沒有演成。父親難過極了,眼淚一串串掉下來,從此再忙也不要哥哥做飯了。每天晚上,父親把我們兄妹三人安頓睡下后,就坐在燈下給我們捉衣服上的虱子,有時還要給我們縫補(bǔ)撕破的衣襪。夜半,妹妹常常會尿濕褥子,父親就把濕的一半鋪在自己的身子下,干的一半換給妹妹鋪。冬天,父親總是早早起床生好火爐,把我和妹妹的衣服反過來烤得熱熱的,然后趁熱給我們穿上。細(xì)心的父親為了不讓我們兄妹在小朋友們面前抬不起頭,不管多難,過年時也不忘給我們兄妹每人縫一套新衣服……當(dāng)我和妹妹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父親就把我們送到學(xué)校去,可是我卻不喜歡念書,常常偷著跑回來,父親就很嚴(yán)厲地教育我。記得有一次星期天,父親在磨房推面,我和妹妹在家里玩,我把門箱打開,在一個包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小包碎銀器,各式各樣的銀首飾耀得人眼花繚亂,我那時已經(jīng)八歲了,有了愛美之心,拿出銀首飾在頭發(fā)上、衣服上到處亂插,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父親就追問這些東西哪來的,我不說,父親發(fā)了很大的脾氣,正值姑姑來了,看見此情景,也說孩子家不能慣下這些壞毛病,父親說是,拿起棍子把我狠狠打了一頓。那是我記憶中父親唯一的一次打我,從此,我再也沒有隨便從家里拿什么東西。
父親很孝順,爺爺老年時就跟著父親過,爺爺是花慣錢的人,一點不知道疼自己的兒子,盡管父親掙錢那么艱難,對爺爺?shù)幕ㄥX卻從不敢限制。一天,天剛麻麻亮,準(zhǔn)備去學(xué)校的哥哥到磨房看望父親,對著日漸長大的兒子,父親想把心里話倒一倒,就對哥哥說:“你爺爺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不懂爸的難處,最近賭博總是徹夜不歸,爸現(xiàn)在老了,掙不來了,每天掙的錢還不夠給你爺爺開賭博賬,這日子怎過呀!你可要給爸爭氣,將來分擔(dān)爸的擔(dān)子……”誰知這話正好被賭了一夜剛剛回家的爺爺聽到了,爺爺惱了,嫌父親不支持他賭博,便開始絕食示威,這可急壞了我的父親,他給爺爺調(diào)劑了一樣樣可口的飯菜,跪在爺爺?shù)拿媲埃\告著讓爺爺吃飯,爺爺看也不看他的兒子一眼,父親流著眼淚對爺爺說:“爸,是我的不對,我不該那樣說你,你愛賭就賭吧,我再也不說了?!睜敔斶€是不吃,也不說話,父親請來二爸、四爸、姑姑一起勸,還是不行,姑姑端著一碗雞湯給爺爺喂,爺爺一把就打翻了,父親沒辦法,從幾十里開外的農(nóng)村請來了老姑,爺爺?shù)慕憬?,才把這件事情解決了。我的爺爺啊,他怎么就忘了自己的兒子是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光棍男兒呢!此后,父親對爺爺抽鴉片和賭博再不敢說,精心伺奉,直到爺爺病逝后,父親還覺得自己沒有盡到做兒子的孝心,悲痛至極,整整守孝三年,直到把孝號帶爛為止。
父親對待弟兄很寬厚,困難時期,二爸家因孩子多而斷糧,父親把自己僅存的五斗谷子全部給了二爸。二爸家住在高山上,那年,二爸得了重病,父親覺得二爸住那么高的地方看醫(yī)生太不方便,就把二爸接到自己的家中住下,多方請醫(yī)生治療,并親自看護(hù),給二爸調(diào)理飲食,直到二爸咽下最后一口氣。二爸的大兒子那年忽然得了膽囊炎要動手術(shù),父親剛剛因一條腿被大山倒塌的土壓斷做手術(shù)不久,他顧不了自己的疼痛,拄著拐杖又是跑醫(yī)院,又是買雞燉湯,還一次次爬到住在高山上的侄子家看望,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六零年精簡機(jī)構(gòu),在鄉(xiāng)上工作的四爸拖著妻小回家,他來到我家,一屁股坐在炕欄邊,兩手抱著耷拉的腦袋不言語,父親知道四爸為生計難為,一把把四爸拉起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只要肯吃苦,哪里不是雞叫狗咬?!币贿呎f,一邊拿出自己勤儉積攢的錢就帶著四爸去買了一輛架子車,讓他拉車賣炭,幫助四爸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轉(zhuǎn)折期。姑姑寡居,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靠賣茶飯維持生活,日子相當(dāng)艱難,父親更是放心不下,常想著要接濟(jì)她。姑姑是個要強(qiáng)的女人,日子再苦,也不愿意在人前表露出來,更不愿意接受大哥的幫助,姑姑知道她的大哥日子也是非常艱難的。父親就天天去姑姑家看望,一天不去,就覺得少了什么似的,后來,姑姑因積勞成疾病倒了,父親急得一個勁念叨:你姑姑可憐啊,你姑姑是我把她嫁出去的,是我把她害了,父親對姑姑婚姻的不幸一直很內(nèi)疚。姑姑病故后,父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一個人偷偷地流了無數(shù)次眼淚,父親不止一次對我說,他和姑姑之間的手足情是你們現(xiàn)在人理解不了的,你姑姑雖是女人,很了不起,你姑去世,爸真是失去了左膀右臂,爸有苦處,還能向誰訴說呢?
父親疼愛兒女,方方面面都能體現(xiàn)出來。哥哥結(jié)婚后,連著生了三個女兒,而他一個月只掙33元錢,嫂子又沒有工作,父親就把兩個大點的孫女接過來帶,這時的父親已是風(fēng)燭殘年了,再也干不了那繁重的體力勞動,但為了給孫子掙幾個蔬菜錢,就在家里褪羊頭,那時,一個羊頭一毛錢,父親每天早晨去肉市場買十幾個連毛羊頭,用擔(dān)子擔(dān)回來,燒一大鍋開水,一個一個地把羊頭放進(jìn)開水里泡一泡,然后快快地用兩手把毛揪掉,燒幾根粗粗的鐵棍,紅紅的,把沒有揪干凈的絨毛燙凈,再用清水洗了,這個動作必須快,慢了就褪不下了。等把十幾個羊頭都處理好后,父親又燒一鍋開水,加好調(diào)料,把羊頭放進(jìn)去,用文火慢慢地?zé)鯛€,這樣煮好的羊頭一個能賣八毛錢。父親因到字號當(dāng)過學(xué)徒,是褪羊頭的好手,做出來的羊頭不愁賣不出去,可父親不去賣,只是給人家一個二毛批發(fā)出去,也就是說,父親那么辛苦整出來的羊頭一個只掙一毛錢。父親說:“我的兒女都是干部,我賣羊頭,不是給兒女丟人嗎?”父親得不到兒女經(jīng)濟(jì)上的多方支持,還要想著接濟(jì)兒女,給兒女帶面子,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正是父親的褪羊頭,幫助哥哥度過了最困難的日子。當(dāng)我自己有孩子因工作無法帶時,父親又開始照看外孫。我工作以后,曾給父親買了一件的確良襯衣,父親心愛得不得了,穿臟了也怕洗壞不敢洗。星期天我去看父親,父親拿出穿臟的襯衣說:“這料子衣服真好,就是不知道怎么洗。”我連忙拿過替父親洗了,心里卻酸酸的不知說什么好。那是貧窮的困難年代,父親一生沒穿過什么好衣服。
父親為人忠厚,從不會使心眼。在運輸隊工作時,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那繁重的體力勞動常常使體弱多病的父親感到窘迫,為了能按時完成運輸隊定下的拉運任務(wù),父親只得起早貪黑地干,連中午也不休息。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夏天,一天中午,太陽像火盆一樣壓在人的頭頂上,街頭上人影稀少,因完不成任務(wù),父親又去大山前挖土。饑餓、疲勞使父親的思想也凝固了,就連大山行動也不知曉,只顧埋頭拼命挖土,只聽轟隆一聲,大山劈天而下,把父親整個人埋了進(jìn)去。是老天可憐這善良的苦命老人,恰逢文屏山住的一個農(nóng)家婦女從此山經(jīng)過,看見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好心的婦女什么也沒有想,急急地用雙手刨了起來,只兩三分鐘,父親的頭就露出了土面。經(jīng)搶救,父親的命逃下了,腿卻落下了終身殘疾。后來聽說救父親一命的這個婦女在困難時期曾經(jīng)買過父親的八斤白面而沒有給錢,這真是應(yīng)了好心有好報的說法。
苦力活是干不成了,運輸隊照顧父親,讓他和一個女同志負(fù)責(zé)算賬,看門。父親很珍惜這份工作,總是提前到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生火燒水,傳遞信息,做著力所能及的一切。那個女同志卻利用了父親的這個特點,凡事都推給父親,不是提前下班,就是推遲上班,我們做子女的看不慣,要去和她說理,父親卻說:“人家是女同志,家里生活、孩子一大堆,我多做點有啥了不起。”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后來父親因年老多病,不在運輸隊干了,就回家了,但他閑不住,哥哥就在東街自家的小鋪面擺了點小百貨,讓父親去賣,賣的錢別記數(shù),愛怎么花就花去。誰知父親卻把這也看成了工作,每天早早地開門,晚上遲遲地睡覺,只要哥哥一回家看他,就一定要給哥哥交代每天賣了多少,賣下的錢如數(shù)交給哥哥,每月只收哥哥給他的三十元生活費。
父親熱愛生活,從我記事以來,就知道他不管工作多苦多累,都要堅持每天打掃街道,清掃院子,一直到他病得不能再掃。
一九九四年的正月,七十八歲的父親終因成年累月積勞成疾倒下了,哥哥帶他到醫(yī)院做檢查,我們一下子驚呆了,原來父親得的是食道癌。可憐的父親辛苦了一輩子,就要這樣離開我們,我們做子女的怎能割舍得下?每當(dāng)看到父親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時,我們兄妹三人難過極了,真想代替他老人家生病。然而蒼天就是這樣捉弄人,我的父親自生病以來,再沒有吃下任何東西,就連他平時最喜愛的面茶也沒能喝下去一口,水也是剛喝下去又吐上來。
為了給父親治病,我們兄妹三人先是求醫(yī)無效,又去請神。聽說米脂張家溝出了個靈神神,我頂著烈日騎了幾十里路的自行車趕去求神乞藥。我跪在神的面前,訴說父親的病情,也訴說父親一輩子的辛勞。我說:“神啊,都說你老人家靈驗,我不侈望什么,只盼望你老人家能發(fā)發(fā)慈悲,點化點化,讓我的父親能在有生之年再吃上幾頓飯,我的父親最愛吃白面條,可得病以來,他就一口也沒吃下去啊!”我一邊哭訴,一邊占卦,可神也不同情弱者,一占就是個行人早回,我難受極了,悲傷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當(dāng)著眾生人的面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哭聲感動了在場所有求神問卦的人,他們齊齊地跪在神的面前替我禱告,廟里的主持也跪著替我禱告,可是神還是不應(yīng)。第二天,我和哥哥、妹妹又一起去了黑龍灘求神,我們兄妹三人跪在神像面前,先上了布施,又磕了頭,禱告著,百般占卦,總算求得一點神藥,所謂神藥,其實是香爐里撮的一點香灰,父親卻高興得不得了,把它全部吃了下去。父親不想離去,他是舍不得丟下我們這幾個不孝的兒女。
一九九四年的五月初九晚,我那可憐苦命的父親終于走完了他七十八歲的艱難曲折的人生里程。
父親去世的前幾天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五月初八早晨,父親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們,哥哥說:“爸,讓我給你剃個頭,洗洗臉吧。”父親點點頭,臉上浮出一絲絲笑意,等哥哥給父親剃完頭洗好臉后,父親又直指著什么,哥哥拿起父親的衣服遞過去,父親從衣兜里掏出五元、十元不等的一小沓人民幣,一張一張地數(shù)起來,數(shù)完了又裝進(jìn)去,就又昏過去了。父親一生因沒錢而過著非常窘迫的日子,臨終了還想著錢,我們做子女的看著,心里的難受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了。
五月初九早上,父親的神志忽然清醒了,直嚷著說口渴,哥哥趕快出去買了兩根雪糕,父親一口氣吃了,哥哥沒經(jīng)歷過什么事,不知道這是回光返照,還當(dāng)父親病情好轉(zhuǎn)了,又跑出去買了一暖瓶雪糕,說是讓父親慢慢吃,可父親再沒有吃,只是安祥地睡著。到了下午,父親的手腳慢慢開始變涼,哥哥把父親抱在懷里,我和妹妹一直守在身邊,哥哥說,父親就他一個兒子,讓父親在他的懷里離去吧……晚上九點,父親在哥哥的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埋葬父親那天,天氣出奇地好,太陽紅彤彤的,按照父親的意思,喪事是在家里辦的,等到把父親安葬好,賓客宴請完畢,天空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人們都說,父親一輩子善良,天也照應(yīng)他。
我父親的一生,是辛酸的一生,含淚的一生,是帶血的一生,他受盡了人間的苦難而沒有享受人間的丁點幸福。每當(dāng)想起他老人家,就有一種揪心的難過。我常想,如果真有來生,我還要做父親的女兒,那時,我將會用百倍的孝心來彌補(bǔ)自己過去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