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落進黑城,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像羚羊躲進了樹蔭,停止了跳躍與奔逃,它的鼻息變得細微,不再噴出粗壯的白氣,鼻孔四周的絨毛上凝結(jié)的水珠消散在空氣中,仿佛有人將它們逐粒取走,羚羊的面孔變得有點呆滯,黑城拿走了它的機警和焦慮。
村婦輕輕抹去炕桌上的灰塵——他們,那些長久地居住在黑城里的男人,就是和這些遠道而來的女人們依偎在一起,度過漫長的,沒有盡頭的時光。在清冷的月夜,他們常常大醉而歸,在月光中辨認通往黑城的小徑。臨近黑色的城墻,就拾起袖口擦掉嘔吐之后殘留嘴角的白沫,拍打幾下沾滿塵土的褲腿,腳底平穩(wěn)地跨進他們的城,像演員終于退回到幕后,慢慢抹去臉上的油彩,他們重新變得沉默,不再為北邊湟中縣城里日漸光鮮的生活而焦慮,不再為土布衣衫自慚形穢,不再為時代變遷之中莫名的煩躁不安而嘆息。他們沉默不語,城門濾盡了心頭的塵埃。
整個冬天他們幾乎不會跨出四周黑土壘筑的城墻,這些征戰(zhàn)殺伐者的后裔,蹲靠在面南的土墻上,睜著馬一樣明凈的雙眼,望著遠方白雪覆蓋的山脊。他們長久地一動不動,仿佛在黑夜里沉睡,下午的風揚起的塵土落在睫毛和臉頰,也落在叼在嘴角的紙煙上,有時煙霧熏到眼睛,他們就抬起皮膚粗糙的手背使勁揉擠著,像一個正在哭泣的孩子。有時他們相互交談,語速低緩平穩(wěn),說起牲口、麥子和女人。而更多的時候則沉默不語,在下午停滯不前的陽光里體味著來自空間之中的莫名氣息。臨近黃昏時他們中間會升起一陣陣散漫的笑聲,彼此揶揄,相互調(diào)笑,同時會用捏在指間的小樹枝在地上劃出一些盲目的線條。孩子們在膝前奔跑玩耍,使粗壯的手指間升起的煙霧旋舞成飄逸的絲線,消散在他們的低語中。后來炊煙從屋頂升起,十幾縷白煙指向青灰色的天空,構(gòu)成一片奇幻的樹叢,樹冠搖曳,枝葉逐漸相互交融,最后在昏黃的晚風中消散無形。
女人們把洋芋切成小塊,在昏暗的燈光下拿著鐵勺在鍋里攪動,她們動作緩慢,遵循著來自時光深處的節(jié)奏,像畫師在絹上作工筆畫。她們從遙遠的村鎮(zhèn)嫁入黑城,在星夜的爆竹聲中被男人背進洞房,有時她們會站在城門口,遙望著自己的村莊,走到那里只需幾十分鐘的路程,但黑城如此寂靜,以至她們會覺得嫁到了遙遠的邊城。起初她們的思緒被黑色的城墻所圍困,但男人領(lǐng)著她們走到城外的田野,在緊靠城墻的黑土里撒下麥種,直至麥穗變得金黃,圍繞在城墻四周的麥田在整個秋天變得豐厚而沉靜,仿佛是從黑色城墻揮灑出的光芒,在那些奇異的時刻,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撫平了她們暗藏的憂慮,她們開始把黑城當作了難以割舍的家。
沒有人明白黑城的月色。村婦們插好木質(zhì)的門閂,為火炕添加了新的麥草,男人從門箱里拿出珍藏的烈酒,就著零星的犬吠獨自品酌,直到雙頰緋紅,眼神迷離,才會翻身睡去。深夜里,男人的鼾聲驚擾了院里的黃狗,它抖動一下耳朵,分辨著來自遠方的喧嘩之聲——那是男人們的夢境,這些手執(zhí)利刃者的子孫,在奇幻的夜色里見到了早已毀棄的城門,巨大的松木建造的城門樓上,精心雕刻的飛檐在火炬之上顯現(xiàn)銳利的色澤,入侵者的箭矢瞬間釘入廊柱,旌旗在夜風中呼啦作響,刀劍的寒光撩撥著心頭顫動的血氣,布滿血絲的眼球和粗重的鼻息聚攏了殺氣,少年英雄策馬而出,利刃拔出了入侵之敵的血肉,吶喊廝殺之聲交錯于黑城之下,腦漿四濺的頭顱滾落在腳邊,斷頸噴出的濃血涂黑了拼殺的臉龐,火光四起,炮聲震天,耳膜嗡嗡作響。月色下的黑城血光飛舞,戰(zhàn)馬嘶鳴,刀尖揮落的血滴飛向清冽的夜空。
這是他們的城,征戰(zhàn)殺伐者的臥榻,俊逸刀客的驛站,烽火激蕩刀光血影的亂墳場,森森白骨之上,落滿了在烈焰中化為灰燼的城樓飄散的煙塵。不再有人記得它,曾經(jīng)的雕梁畫棟早已蕩然無存,變成了兩堵城墻之間殘破的缺口,在清冷的月光中獨守著荒涼,證明它的轟然倒塌是多么悲壯和黯淡,那些從這里進進出出的子孫不得不變得沉默。時代更迭,黑城之外的湟中變得絢麗而躁動,平整的柏油路上飛馳的汽車缺少了馬匹的溫存,搬進黑城的電視機耀花了人們的眼睛,也奪走了黃昏時的溫馨和黑夜的寂靜——這是我所見到的黑城,無需詳盡的史料注解和毫無生氣的解讀說明。
在2008年冬天,一個寂靜的下午,我和同伴們進入了黑城。在客車停駐的空場上,有幾個拍打籃球的少年,和萎坐在墻根的中年男人,他們疑惑地看著我們,眼神里的戒備使我感到一絲緊張。是的,在心靈的細微之處,這是一個沖撞的時刻,時間在此刻呈現(xiàn)出某種不易覺察的尷尬,超出了我們的解讀能力,沒有人能猜透這時刻后面隱藏著怎樣的秘密。但也無需明白,在浩瀚的星空之下,沒有人能抹去黑城散發(fā)出的沉郁和寂靜,也沒有人能驅(qū)散盤旋在城垣之上隱秘的光芒。
這是我所見到的黑城,湟中縣城以南20公里左右的一處古跡,靜靜地坐落在歷史的深處。
沒有人重建,也沒有人推倒;沒有人凱旋,也沒有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