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的日子

1969年9月24日上午，漳州體育場內(nèi)鑼鼓喧天。幾十輛大客車滿載上千名胸佩紅花的漳州城區(qū)知青，向未知詳情的落腳地進發(fā)?？蛙嚧┰介L泰縣，繞過安溪縣一角，進入華安縣境，沿途分流各路人馬。在仙都人民公社食堂逗留吃了中飯，再經(jīng)良村、新圩、高車三地，終于在太陽銜山時分，最后幾車顛簸得昏昏沉沉的知青被卸在華安縣高安人民公社三洋大隊大隊部前的院場上。

“入港隨灣，入鄉(xiāng)隨俗”，我們被叮囑和告誡之后分別被各大隊、各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們領(lǐng)走了。

深山腹地的茶水竟然是甜絲絲的，回憶起來依然喉有余甘。深山腹地的夜竟然這般寧靜，在土坯壘成床腳、松板墊干草的統(tǒng)鋪上酣然入睡的我們，竟沒有夢。山間晨曦流光溢彩，灑在中秋時節(jié)的山野上。我們醒了。幾盤蚊香徹夜的燃燒，推開門窗，滿屋子濃煙便四下消散，這情景，回想起來仿佛還在昨天。

我們八個男女知青成為三洋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的頭一批新社員，被暫時安頓在一個叫河清的老農(nóng)閑置的小屋里。隊長鐘城，隊委鐘輦和幾位不知名的農(nóng)婦，已將新鮮的菜蔬和新碾的大米及劈好的干柴擱在廚房，笑容掛在他們的臉上，招呼的音調(diào)很是親切。他們也感到異樣的新鮮，這是一群響應偉大領(lǐng)袖的號召來到深山的城里年輕人。

勞作是從上山砍柴開始的。秋天的深山令人神清氣爽，八個人腰部各自插著砍柴刀，在老社員鄒旺清引領(lǐng)下，開始了為自己往后的日子作準備的處女作。沿著澗邊的山路前行，繞過上村北自然村，我們在一座斷橋邊停下步伐。水很清澈，沒過膝蓋，幾根圓木勾聯(lián)成的橋面不知何時被沖入澗中，圓木浸沒水中長了青苔，滑溜溜的。我們挽起褲腿涉水過澗，秋天山澗的水冰涼冰涼的。山上的樹很密，兩人合抱的大樹很多。老社員讓我們砍大腿粗的小樹，斬頭去尾，削去枝杈。三米多長的濕木扛上肩很是沉重，隨著下山的步幅左右搖擺轉(zhuǎn)動，摩擦著這些城里人的細皮嫩肉，肩膀烙上了上山下鄉(xiāng)生活的第一道印記，通紅甚至淤血發(fā)紫。

開鐮收割了。在落日的余暉里，肩挑五六十斤谷子，沿著八九里山道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下山，需要有咬牙堅持的能耐。幾天曝曬下來，渾身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想想在這僻遠的鄉(xiāng)下，為了生存，這就是最原始也最起碼的生活。

山中分布著泥淖地，在那些還可耕作的地里，稀稀疏疏的長著一年一季的水稻。但這也得種，也得收，也是必不可少的口糧。下到田里，爛泥立即陷到大腿根，我們站立著把身前夠得著的幾串稻穗割了下來，再極盡小心費勁地向前移動。為了不至于陷進泥淖，在面前間隔鋪放稻草捆，每進一步首先側(cè)身使勁拔起一條腿，踩在鋪稻草捆的落腳點上，再撥出另一條腿，而后重復站立著割稻穗。有天黃昏收工下山，我一路飛奔，生怕被落在天色暗淡下來的山坳里，不想一腳踩空，陷進深不可測的泥淖里。我本能地側(cè)身傾臥在山道上，雙手死撐往上拔腿，好不容易掙脫險鏡，回頭一看暴脫了一身的冷汗。

后來，插隊的知青又來了四位，都是我們頭批八人中的弟妹或親戚。

1969年高安的冬末春初真是冷極了。夜風吹得雙耳發(fā)紅生疼，山頭上結(jié)了白白的冰。在這嚴寒季節(jié)，山上仍有農(nóng)活要干，既要給梯田培泥作埂，又要翻土深耕，以備開春耕種。衣裳單薄破舊的我們清晨出發(fā)，走在路上口中呼出霧氣，扶鋤的手一會就凍得發(fā)紅，另一只空手則盡量縮進袖口。那時候為了驅(qū)寒，有的知青不知從哪搞到中糧大麻袋，大塊面剪下聯(lián)結(jié)成原色夾克式大外套，哪種暖和勁，直讓我覺得這是人世間最奢華的衣裳了。當時，能有一件毛衣或一套衛(wèi)生衣褲或一套呢衣褲，有雙萬里牌黑布面膠底鞋，基本上都是一種奢望。山上梯田都結(jié)冰了，冰層像厚玻璃，鋤頭順冰面一拖，便發(fā)出破裂的脆響。冰冷砭骨仍要赤腳下田，冰水沒過小腿，抽腿一看就像開水燙過似的脹紅，帶著針刺樣的痛感埋頭干活，等翻完一丘稻田，已見兩小腿肚已刮出一道道血痕，我們默默祈禱太陽早些躍上山頂，好為大伙照暖身子。

次年冬季，全國農(nóng)村掀起“農(nóng)業(yè)學大寨”熱潮，生產(chǎn)隊也組織勞力上山戰(zhàn)天斗地。白天做田埂翻稻茬頭，夜里扎營在排干水的梯田里。農(nóng)用塑料薄膜從頂層梯田拉將下來，上下壓上土塊，便搭就一列列三角形窩棚，鋪上稻草，攤開被褥，大伙蜷縮在刺骨的寒氣中。省下放干部老韓打開半導體收音機，就在這漆黑的夜色中，組織我們收聽“兩報一刊”元旦社論。十幾天的突擊性勞作，隊里出糧讓大家吃公飯，飽飯的感覺讓我們在完成任務拔寨下山時，心里頭還生發(fā)出些許的留戀。

春播即將開始，上級推廣一種叫卷秧的育秧新方法。隊長讓知青育秧。秧場就設在寨頂水泥地面的曬谷場上，用薄膜鋪底，四邊用木條作欄。隊長說秧地要用大糞和著爛泥鋪層，讓我們用手將糞土攪勻后灑種育秧。我們置身秧田，彎腰俯身，十二雙手一起攪拌起來。鐘隊長站在一旁看著，露出一臉笑意。

秧苗長到二三寸光景，便用鐮刀連秧帶土切割成板塊，卷成一團擱進糞箕挑往大田，插時托在左掌上，掰下連土秧的一小塊，播在田地里。這是在盆地洋田里試種的樣板田，給公社和大隊領(lǐng)導看的。我們這些插秧新把式倒退的腳步或?qū)捇蛘暹^去，秧行也就彎彎曲曲的。生產(chǎn)隊里就數(shù)同齡的老社員鄒陽枝是插秧的第一把好手，他插的秧行疏密有致整齊耐看。

山上的梯田種單季稻，插秧之前要為它們剃去田埂上和岸坡上的茅草。我們使喚的是被當?shù)厝朔Q作“岸刀”的劈草刀，刀大柄長，山地多雨，常常是身披蓑衣，從梯田的一頭開始干活，高高低低，前埂后岸，都要連草帶根劈光。掌握節(jié)奏后，掄著岸刀，一下，兩下，三下，慢慢便有了勞動的快樂。木柄在雨中很是滑手，倒著走的光腳丫不時被新剃不久的茅草茬扎出血來，雨水也不時蒙住雙眼。一不留神閃了一刀，一刀下去，刀鋒劈入后腳丫的小指與無名指間。顧不了疼痛，扔下岸刀，蹲下身子，分開腳趾，看見風厘米長的創(chuàng)面，白花花的肉里開始滲血。我不明白為什么沒見大的出血，可能是長時間浸泡在水田里的時間長了的原故。我拔腿往山下跑，在公社衛(wèi)生院打了一針預防破傷風。勞作在梯田田埂上，猶如在平衡木上作體操動作，滑落到下丘田里是常有的事，一位女知青就因此摔折手臂。我大妹也在干這道農(nóng)活時，從上丘梯田摔下幾米高的下丘田，滾了一身泥依然堅持勞作。這事不知被誰寫成報道稿，在華安縣人民廣播電臺播出。

梯田劈下的茅草曬干了，隊里組織人馬將干草歸攏在梯田的內(nèi)側(cè)岸坡下，點火焚燒，化為肥料，補養(yǎng)田地。這天，十二個知青與全生產(chǎn)隊的老社員一道在一個山坳間梯田里干著這道活。點火了，隊長交待火要從草堆上部點燃，讓火往下燒去，我們照辦了。沒料到一個老農(nóng)犯了糊涂，在干草堆點起火來?；鹈缤细Z，火勢呼啦啦乘風而起，越來越大，在鐘隊長不住口的咒罵中越過了隔火帶，燒向叢林。救火！全隊新老社員一見之下趕快撲向火區(qū)。好心的老社員鄒銀城把我兄妹倆拉在身邊，告誡我們只能跟在他身后，手持松枝撲打火屁股。我被火的威勢鎮(zhèn)住了，那是一大團一大團翻卷著的烈焰、裹著濃煙、發(fā)出呼呼的聲浪。這場人為的火假使越過山頭，進入一片原始森林，那將是一場可怕的災難。在火燃燒到這座山頂前將其撲滅，全隊人只有這個念頭。幾個鐘頭后，一場山火滅了下來，人人渾身上下滿是黑灰。下到水塘邊洗臉洗腳，光腳撲火的我們，腳底被燙出許多水泡。

梯田的秧還是老式秧田育出來的。秧苗插在田里長到半尺許，該耘頭遍草了。耘草我們也用手，雙手把稻叢貼根部四周的雜草抓撓下來，團成團往田埂外扔去。假使無風，山坳間就顯得很是悶熱，戴著斗笠，但身上的汗味越發(fā)濃重了。此時，山區(qū)一種金黃色的蠅類，可能就是牛虻，我們都稱它“金蠅仔”。這老兄循味而至，嗡嗡的發(fā)出聲響，在脖頸后尋找扎針的目標，它最喜歡這些比牛皮薄了許多的對象。我們最懼讓它叮咬，叮上一口就能長出小饅頭般的一個包，三四個星期消不了腫。每聽到金蠅子薄翼振動的特有聲響，我們便急忙在田水中把雙手上的泥匆匆洗去，靜侯并判定它在脖子上收翼降落的確切地點，急速一掌拍下，往往十拍九中。

農(nóng)閑時，高安公社各大隊的知青陸續(xù)組建起業(yè)余文藝宣傳隊，各宣傳隊最拿手的節(jié)目是蒙古族、維吾爾族、藏族等少數(shù)民族歌舞，同時也自編了一些小節(jié)目。公社在禮堂中專門舉辦了一場文藝匯演，汽燈亮晃晃地高掛著，禮堂內(nèi)外密密匝匝的坐立著許多觀眾，鄉(xiāng)里人難得看了一回新鮮。我們都年青，因而熱情很高，六個知青是本大隊文宣隊里的骨干。一個女知青與我排演的表現(xiàn)兄妹下鄉(xiāng)勞動的小節(jié)目《一根扁擔》，在匯演中還受到好評。

每當寨頂沐浴在月光下，我們經(jīng)常在那兒流連。三洋大隊知青文藝宣傳隊十三人也曾趁著皎好的月色，在寨頂收貯清空后的曬谷場上排練舞蹈《敬愛的毛主席》。我記得男女知青各站一列縱隊，一手搭在前方那位的肩上，一手上揚比劃姿勢，左右手交替并轉(zhuǎn)換隊型，口中哼唱這首歌的旋律和唱詞。插隊的日子過得很苦，但寨頂留給我的記憶卻是愉悅和溫馨的。

時間沉淀并濾去了苦澀的味道，幾十年后，我憶起當年的勞作寫道：“足踏秋光恰少年，雙眸落處各新鮮，枕流臥木荷鋤過，拾級梯田到日邊?！币讶挥质且磺簧倌昵寮兊男木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