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好看武俠,尤愛太史公的《刺客列傳》。這幾天重新找出來溫習,又有些新的想法,發(fā)現(xiàn)只有真正的好漢,真正的勇者,才是勇于在小事上認輸?shù)摹?/p>
比如史上最有名的刺客荊軻,就是如此。在史公筆下,荊軻給人的最初印象,是很膽小怕事,且慣于認輸?shù)摹扒G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fù)召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蹦憧矗腿苏搫Φ臅r候,人家只是怒而目之,也就是橫了他一眼,他就嚇得遠遠地跑了。
后來的一件事情,荊軻表現(xiàn)得更加窩囊,他被人吼了一句,就怕得甚至連人家的面都不敢再見了——“荊軻游于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fù)會?!?/p>
但事實上,荊軻是有超凡勇氣的人。當時秦國虎視天下,秦王威震海內(nèi),人稱“虎狼之秦”,凡人聞之色變。但荊軻居然策劃并實施了對秦王的刺殺計劃。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勇氣,豈是蓋聶與魯句踐之流所能望其項背的。
另外一個也很有名的刺客秦舞陽,就完全相反了。這人平時好勇斗狠,是個表面上勇不可擋的人物——“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但作為荊軻刺殺秦王行動的副手,一進入威儀顯赫的秦廷,就嚇得腳癱手軟了——“秦舞陽色變,振恐。”甚至差點一開始就引起秦人警惕而壞事——“髃臣怪之。”荊軻的表現(xiàn)和他相比,就有云泥之別了。當秦人責問秦舞陽怎么表現(xiàn)失常時,“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p>
在大事來臨之前,平日里勇冠天下的秦舞陽“色變,振恐”,而昔日在小事上慣于認輸?shù)那G軻反倒從容不迫,“顧而笑”,可見那些在小事上好勇斗狠不服輸?shù)娜?,大都沒有真正的勇氣;而在小事上避免爭斗,習慣認輸?shù)娜?,往往是有大勇氣者——他平時的認輸與服軟,只是不想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和人一爭短長而浪費資源、耽擱大事而已。
接下來的故事,把荊軻的勇氣闡釋得更加令人敬佩。“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秦王環(huán)柱而走,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y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左右乃曰:‘王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復(fù)擊軻,軻被八創(chuàng)。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那個年十三殺人的秦舞陽,在荊軻逼得秦王手足無措,只能繞柱環(huán)走的時候,在干什么。也許有很多人和我有同樣的想法。甚至有朋友假設(shè),如果當時秦舞陽沖上去幫忙,秦王也許早就身首異處,中國歷史也許因此改寫了。但是假設(shè)永遠只能是假設(shè),更大的可能,是秦舞陽也許早就嚇得人事不省了。當荊軻左股斷,身中八劍之后,仍然倚柱而笑的時候,秦舞陽之流永遠被釘在了懦夫的恥辱柱上。
同流不污真名士
中國歷史上的政治生活,一直糾纏著“君子”與“小人”之爭。其原因,是自孔夫子倡導(dǎo)以德治國,即所謂“政者正也”后,道德就成為中國古代政治生活中的核心問題——至少從表面上看如此,德行也因此成為執(zhí)政合法性的最大支撐力量和評價政治人物的最重要尺度,即所謂天下神器,唯有德者居之。弄到后來,道德問題就成了一個最具殺傷力的政治武器,德行好者可以為官,德行不好可以殺頭。曹孟德就曾以“不孝”族滅過孔融全家。可見道德治國,雖然有效,但其流弊也是很嚴重的。
這種流弊,在漢魏時期走到了極端。整個漢魏時期,由于道德被統(tǒng)治者拔高到一種極端地位,許多人便把修德作為頭等大事來做,并且養(yǎng)成了一種道德優(yōu)越感,或者用鮑鵬山先生的話說,是一種“道德潔癖”。這種道德優(yōu)越感或者說“道德潔癖”,使他們對于執(zhí)政者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敵視。對此,當權(quán)者當然是不滿的,雖然他們在初期為了鞏固自己的權(quán)力合法性,還或多或少表現(xiàn)出對清流們某種程度上的尊敬甚至顧忌,但后來這種懷柔政策收效缺如后,不滿迅速發(fā)酵,并直接導(dǎo)致了著名的黨爭——在國家暴力面前,只會清談的名士們?nèi)鏉⑼?,并被大面積地肉體消滅。
在這種大范圍誅殺名士的危機中,有一個人卻幸存了下來,并獲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尊重,這就是陳寔(同“實”)。據(jù)《漢書》記載,陳寔中平四年卒,年八十四,“海內(nèi)赴吊者三萬余人,制蓑麻者以百數(shù)”,并刻石立碑,謚“文范先生”(文為德表,范為士則),在許昌建“太丘祠”專祀。
史上關(guān)于陳寔的記載很多,都說他是一個德行高尚的人。其中最著名的是“梁上君子”典故,說的是陳寔見家入盜賊,卻不捉拿,而是以此教育子孫,并厚贈盜賊令去的故事。這故事當然不錯,然而陳寔最令我尊敬的,是另外一個故事。
漢靈帝初年(公元168-198年在位),宦官中常侍張讓權(quán)傾天下。張讓父親死后,靈柩送回老家穎川安葬,一郡的頭面人物都去吊唁,但自詡清流的名士們沒有一人前去。陳寔知道后,獨自一人參加了吊唁。后來黨爭又起,張讓因為陳寔的緣故,放過了許多名士。
從表面看,陳寔參加張父葬禮的行為,無疑是對名士名譽的玷污,甚至是對名士價值觀的背叛。然而,后來的事實證明,陳寔的做法才是真正的對自身價值觀的堅守——陳寔用自身名譽的虧污,挽救了許多名士的性命,因而實現(xiàn)了更高層面的道德。
這種更高層面的道德,就是現(xiàn)代社會學上所謂的超道德,即一個人為了實現(xiàn)更高的道德價值,而違背低層次道德的行為,比如一個人偷東西贍養(yǎng)父母。這種行為,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很缺乏的,普通民眾對此也多不認同,他們往往只能夠認識到表面的德行——這也是中國歷史上偽君子盛行的原因之一。然而陳寔的故事表明,同流不污,才是真正的大德,才能成就真正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