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前一棵柳

苞谷一收，六爺就閑下來。閑下來的六爺坐在院墻根看鳥兒啄食，鳥兒在秋天的陽光里一蹦一跳的，翅膀上披著橘紅的光。鳥兒時不時抬頭看看六爺，六爺瞇了眼笑著說，吃吧，吃吧，又沒人趕你們，慌個啥？正在啄地上饃渣子的鳥兒似乎聽懂人話，停下嘴斜了脖子看六爺，嘰咕嘰咕幾下又嘣嘣地開始啄食了。饃是六爺從鎮(zhèn)上食堂的泔水桶撿來的，人家不讓撿，說要拿去喂豬，他就替人家掃地抹桌子，擦洗過的桌子牛犢舔過一樣凈，再撿，人家就睜只眼閉只眼。六爺是給鳥撿口糧。他回家把撿到的饃掰碎晾干，再搓成細(xì)碎的渣，撒在院子里。啾啾地喚幾聲，鳥兒便撲棱棱地從院子的土墻上飛下來，黑壓壓的一大片，把大半個院子都遮實了。

六爺還愛養(yǎng)花，院子靠西墻的地方堆擺了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那些殘缺不全的瓦盆，洋瓷盆都是六爺撿來的。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各色的花，紅白紫黃，深深淺淺燦爛成一簇。菊花，蘭花，串紅，芍藥，指甲花，梅花，美人蕉都是些平平常常的花，沒啥名貴的玩意。六爺嘴里時常叼了黃銅煙鍋蹲在花盆前跟花說話。一會兒對帶露的美人蕉說，美女你哭個啥，是不是蘭花妹妹欺負(fù)你了？一會兒又沖串紅說，小孫女，你這一身紅裙子好看！下雪天，還叮囑棚子里面的菊花說，爺爺曉得你不怕冷，可是手片大的雪花，凍壞了身子骨可咋辦？

六爺伺弄花鳥有些年頭了，一個人過日子，怕的是沒個拉話的?；ㄒ婚_鳥一叫胡琴一響，六爺就是神仙！

六爺他爹是個民間藝人，六爺九歲半就跟他爹學(xué)拉胡琴。兩年后竟比他爹拉得還有板有眼，他爹咧開嘴笑，說狗日的天生是個拉琴的料。

他爹后來沒幾年患傷寒死了，他娘就沒日沒夜地哭，一雙眼睛都哭瞎了，后來掉到院子的水井里，撈上來早斷了氣。那一年，六爺剛剛十六歲，十六歲的六爺卷了一床破舊的被褥，進(jìn)了郭家村地主郭地毛的門。

六爺?shù)募以诎茁勾?，白鹿村像頭鹿，鹿尾巴朝東，六爺?shù)募揖桶苍诎茁沟奈舶蜕疑?。村子四周全是羅鍋一樣的坡地，獨獨白鹿村像掉進(jìn)坑里，村子的北面有個煙鍋頭形狀的羊毛灣水庫，水庫有二十多畝地大，前些年雨水澇，庫壩險些給撐開肚皮，公家就派人挨家挨戶動員這些老住戶搬到五里外地勢較高的神禾塬，可嘴皮子磨出了繭，老住戶們腦子就是不打彎，一個地方住久了就有了割舍不掉的念想，仿佛和那里的苞谷那里的雞狗結(jié)了親似的。后來公家只好豁出去，給每家每戶補助了兩麻袋小麥，一個個才拖兒帶女三步一回頭眼淚嘩嘩地搬走了。只剩下六爺一個人說啥也不搬，好話說了一大簸箕，他還是把頭搖得跟風(fēng)里的蘆葦一樣。手足無措的人們后來只好想到了給他注射一針鎮(zhèn)靜劑的損招才將他糊弄到神禾塬?？尚褋砗?，六爺又用獨輪木車把自個兒的盆盆罐罐，破東破西的家當(dāng)重新運回白鹿村，就好像老村子安了他的魂。

六爺不愿意搬走和一個女人有關(guān)。

六爺年輕時曾愛上一個女人。

六爺當(dāng)年給鄰近郭家村的地主郭地毛家當(dāng)長工，郭家有六十多畝地，郭家村一大半的土地都姓郭，家業(yè)也很恢弘，光騾子馬就養(yǎng)了五六頭，可郭地毛并不像別的地主，別人借十斗糧食來年還十二斗，他收十一斗。遇見上門要飯的叫花子還給塞塊饅頭，端碗稀飯。

六爺個頭比門框還高，脊背炕桌一樣寬，人雖黑糊糊的，可眉清目秀，細(xì)看倒很有幾分清俊勁。六爺手腳麻利，舍得力氣，干活從不耍奸溜滑，地毛如同得了一匹好騾子好馬一樣如意。有舊點的衣物都給了他，逢年過節(jié)還交代人給他扯布料做件合身的新衣服，碰到高興的事，東家吆喝著炒幾個菜非拉他喝上幾口不可。他起初不肯，當(dāng)伙計的哪能和東家一樣？可東家硬是拽住他不撒手，幾杯下肚后，東家臉紅脖子粗拍著六爺?shù)募绾肋~地許諾，說過個三年五載的就給六爺討房婆娘。

還沒到那一天卻出了一樁事。

郭地毛不抽不賭就好個女人，他娶了三房的姨太，大姨太如花四十四了，比郭地毛小七歲，二姨太如月三十二，三姨太柳葉只有二十一歲。老?？倫劢纻€嫩草，郭地毛偏愛的是三姨太柳葉。家里的房屋分成東西兩排，每排有六間房子，屋頂是藍(lán)瓦屋墻是藍(lán)磚，磚是一塊一塊磨出來的，上面刻著花蟲鳥獸。中間隔了一個兩丈寬的院子，大姨太二姨太住在西排屋子的南北兩頭，三姨太住在東排屋子的中間，郭地毛房間的墻上掛了個鏤空的老絲瓜，很像男人身子上的某個器官。夜里地毛要去哪個姨太太那里過夜，就吩咐六爺在天擦黑時把絲瓜掛在那個姨太太的門上，大姨太二姨太早早地把自己收拾得鮮亮無比，涂脂抹粉，濃描細(xì)畫，一個個眼巴巴掀開窗戶隔了老遠(yuǎn)盯著老絲瓜。僧多肉少，總有兩個女人免不了要挨餓，長夜孤燈，女人的嘆息聲像一個蒼涼的嘆號，在寂靜的夜色里顯得那樣地觸目驚心。肥碩的老絲瓜讓女人看清了自己在東家心里的位置。以前是大姨太和二姨太爭風(fēng)吃醋，三姨太柳葉一進(jìn)門，地毛就很少去大姨太二姨太那里。三姨太平日不怎么打扮，一副清水出芙蓉的清純樣。事情也怪，她越不收拾東家越愛去她那里。說起來，三個姨太太里數(shù)三姨太柳葉最耍性子了，就像一頭烈倔的騾子，動不動還給地毛撂蹄子，不像那兩個女人軟得像一團(tuán)面，捏成啥樣子就啥樣子。蘿卜白菜各有所好，東家地毛愛就愛她的那股倔勁，說這樣的女人像大辣椒吃到嘴里他媽的有味道。這樣另外兩個姨太太就咬著牙根暗地里恨上了三姨太柳葉，好像柳葉占了她們的地盤。自己的地盤讓別人占了擱誰也不舒坦。兩個人就一個鼻子孔出氣，當(dāng)了地毛的面皮笑肉不笑地喚三姨太妹子長妹子短的，背過地毛卻撕長了驢臉變著法兒地尋柳葉的茬子。

每年冬天，地毛都要出趟遠(yuǎn)門，他得去口外販一批皮貨回來，老家這一帶平日風(fēng)沙大，冬天憋著勁地冷，放在屋里用草墊子裹了幾層的水甕也會凍裂，男人們嚇得不敢上屋外面尿，尿水會結(jié)成冰棍，像個拐杖能把人撐住。天越冷，皮貨出手越快。一件皮貨能賺二斗麥子。東家前腳剛走，三姨太的冬天后腳就呼嘯著來了。大姨太讓六爺抱來一堆被雪淋濕的柴禾，叫三姨太燒炕，柴禾濕，只漚白煙，三姨太就跪在炕門前用口吹，用扇子扇，煙把三姨太眼淚都嗆出來了。大姨太在心里卻咒，嗆死你個賣Ⅹ的！二姨太腳氣很沖，脫了鞋讓三姨太給她鉸腳指甲，三姨太差點給熏暈過去，臉就和二姨太的臭腳丫盡量保持一些距離，二姨太看出三姨太的厭嫌，故意把腳伸到三姨太鼻子跟前，嘴卻不閑地罵，說掌柜的是你一個人的，你也忒饞了，一個人霸了？！你吃了肉別人連口湯都喝不上！你襠里那地方開了花還是給灌了迷魂湯？！他咋一個勁地往你那窩子里鉆！柳葉像個被人當(dāng)眾捉住的小偷，低了頭不吭聲。她甚至覺得真對不住人家。心想，自己圖了實惠，人家罵幾句就罵幾句吧，反正罵了也不痛不癢。再說兩個女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二姨太動不動就唆使六歲的兒子狗娃夜晚站在柳葉的門外邊一聲一個爹地叫，他爹不出來他就不走，最多一次在外面站了一個多小時，外面風(fēng)野，小狗娃直打噴嚏，弄得里面的地毛一肚子的火卻不好發(fā)作。只好披了衣，拖著鞋日娘叫老子地出來。地毛再去柳葉那里，柳葉就借口身子不利索不讓地毛得手，還一個勁地勸他去大姨太二姨太那邊?？傻孛阮^驢還犟，說兩個女人那地方早長不出啥莊稼來了，為啥要白費勁！他很歡實地往三姨太柳葉屋里跑。

到底跑出事情來了。那次，地毛出遠(yuǎn)門，大姨太喊柳葉去井邊打水，五六丈深的井，柳葉把木桶送下井，聽見井底咕咚聲她覺得手里的繩子往下使勁地扯，井底有一股力量把她硬硬地往下拽，桶吃滿了水，石頭一樣沉，她拽井繩，哪里拽得動？再拽，紋絲不動。柳葉手里攥著井繩坐在井邊抹眼角，六爺一下子不知從哪里閃到她面前，一把奪過井繩埋怨起來，三姨太，你咋干起下人的活來？六爺貓了腰拎水，大姨太老遠(yuǎn)掀開窗戶喊，小六子，你到對面山坡上砍些柴禾回來！砍完柴禾再給馬去割些草，給馬圈拉幾車墊圈的干土。

三姨太不吭聲拐進(jìn)屋子抱出一堆臟衣服，又搬出銅盆來，六爺又提了兩桶水放在盆子邊。六爺做這一切的時候并不看柳葉，好像他的腦袋后面還長了另一雙眼睛。

二姨太手里拿了笤帚滿院子攆那只花翅膀的母雞，嘴卻在罵，說一把谷粒全讓你個賣Ⅹ的給吃了？花翅膀的雞嘰嘰咕咕在前面跑，其余幾只雞也停止啄食，驚恐地?fù)淅庵岚颉?/p>

三姨太是個靈醒人，她曉得二姨太是在借雞罵自己，正在搓洗著盆子里的衣服的柳葉眼眶濕濕的。

六爺聽東家說起過三姨太，三姨太的家在清水河那邊的杏花村。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實疙瘩，又生了一窩子的娃，日子過不到人前去，一家人吃了今兒沒明兒的。三姨太是東家用三囤的小麥換來的。聽說當(dāng)時三姨太死活不情愿，她嫌?xùn)|家比她爹還大八九歲，嫌?xùn)|家一個眼睛里藏了朵蘿卜花。三姨太拿頭往土墻上撞，土墻被撞出一個碗大的坑，血把土都染紅了還在撞，她娘咕咚一聲跪在她面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訴苦，我娃你要看著一家子都餓成鬼嗎？她娘說，東家可是河西有名的財東家，人家看上我娃是我娃的福，人家啥樣的女人娶不來？她爹也把頭夾在褲襠里說，咱把人家送過來的糧食都吃十幾斗了，舀到馬勺里的水能倒回去，可屙出來的東西能撮回去嗎！

二十一歲的柳葉一個人跑到村口的小清河邊把血頭埋進(jìn)水里洗，一河水都洗紅了。后來她就對著鏡子一樣清亮的河水一場又一場地哭，眼睛腫得蜂蜇了似的。

人犟不過命。二十一歲的女子柳葉也一樣。

也許，她娘說得對，人活著就得認(rèn)命。女人是給男人準(zhǔn)備下的，跟誰睡不是睡呢！

黃銅嗩吶咿咿呀呀，如泣如訴，轎子里不時拋灑出紅紅的紙屑，像一滴滴滾燙的鮮血，又像一瓣瓣帶血的玫瑰。

柳葉給地毛做小那年，日本人炮轟了盧溝橋。

日本兵每到一個地方就燒房子殺人糟蹋女人。

那一年，六爺已經(jīng)給地毛家拉了三年的長工。地毛家的騾子馬見了他也噴著響鼻跟他打招呼，他常跟牲口說話，白天晚上地說。有時候還給牲口拉胡琴，說來也怪，六爺?shù)暮僖豁?，牲口們竟異常安靜，低了頭一門心思地聽，眼角也爬出了蚯蚓一樣的濕斑。

除了好女人，地毛也愛聽胡琴，這也是他喜歡六爺?shù)牧硪粋€原由。地毛一閑下來老愛對六爺說，小六子，來給東家拉幾下。有時候，六爺正忙著給騾馬掃身子上的灰塵，就說東家等我忙完就來?？傻孛珔s說，牲口又不是女人，你當(dāng)女人照顧啊，來來來，拉幾下。六爺就放下手中的長掃帚，洗了洗手，摘下掛在自己草棚墻上的胡琴，一邊試弦一邊問，東家還要聽《漢宮秋月》吧？六爺搞不明白東家為啥都愛聽悲傷凄婉的腔調(diào)。地毛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私塾里也念過幾年，還能成段地背下《詩經(jīng)》一些篇章。有次他正給東家拉，一回頭遠(yuǎn)遠(yuǎn)看見三姨太站在窗子前滴淚。東家每每聽完六爺?shù)那佣紩锵У貒@息說，小六子呀，你狗日的真不該是個打長工的料！東家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六爺正想著窗口那張臉。

六爺?shù)谝淮我姷搅~是在東家的婚禮上，東家那天嘴都合不攏，五十出頭的小老頭了，娶了個花一樣的黃花閨女，東家就覺得自己還是當(dāng)年那個小伙子，一小碗酒一仰脖子吱溜一下就見了底，等要去揭女人頭頂?shù)募t蓋頭時，腿卻軟得面條一樣挪不到前去，六爺把東家馱在背上，左手捉住東家的左手，騰出右手抓住東家的胳膊去揭蓋頭，柳葉掛滿淚珠的臉蛋就鮮活在六爺眼前，六爺?shù)男漠?dāng)時就咯噔了一下，又咯噔了一下。六爺能清晰地聆聽到那劇烈的裂碎聲。六爺?shù)哪樢幌伦蛹t透了，像熟過火了的柿子。六爺把干瘦如柴的東家背進(jìn)洞房，地毛喉嚨里很快竟呼嚕呼嚕地扯起風(fēng)箱。三姨太扶在炕沿上嚶嚶哭出聲來，似乎要把一世的不幸都哭出來。六爺說，三姨太，今天是您的喜日啊。三姨太卻哭得更亮了，淚水把抹過粉的臉蛋犁成一道一道紅紅白白的溝溝壑壑。

沒有人知道二十二歲的六爺是啥時候喜歡上三姨太的，也許在他幫東家揭開女人蓋頭的時候，一顆種子就在他的心里落了地，以后又發(fā)了芽生了根長出了葉子。誰說得清哩！這個秘密他對誰都沒有說，也不能說。只有牛一樣忙完手里的活計夜里躺在炕上時，三姨太好看的眼睛才螢火蟲一樣在他黑洞洞的世界里閃來閃去。柳葉那水靈靈的大眼睛，那山丘樣拱起的乳房，那一翹一翹的屁股動不動就橫沖直撞進(jìn)他的夢里。

起圈，鍘草，喂牲口，犁地，播種，收割。六爺干著最累最臟的活，可他有他的期盼他的惦記。

從來不講究的六爺居然刮起了胡子，每天一早干活前蹲在馬槽里的水甕前，對著黃亮亮的馬勺一心一意地刮他麥茬茬一樣硬邦邦的胡須。刮完了還要用手摸一摸看凈不凈。

他是在為一個人刮的。

可是黑夜一來，他的痛苦也來了。

痛苦無處不在，像影子。

天一黑，東家就吩咐他把老絲瓜掛在三姨太的門前，這個時候他的心就像被驢踢了樣難受，三姨太屋子的清油燈一滅，他就恨不得操起給牲口割草的月牙鐮刀剁下東家那物件喂狗。偶爾，三姨太的屋子會傳來貓一樣的輕喚，六爺?shù)男木兔ψ油诹艘粯?，他坐起來拉起了胡琴。果然胡琴一響，那邊的聲音也沒有了。也許那邊壓根就沒啥聲音，一切只是他的幻覺。他就盼天趕緊亮，可是夜卻顯得更長了，長得像人的一生。

心靈大約是有感應(yīng)的，就像呼喚渴望著被呼喚。

好多次，六爺都覺得背后有雙毛茸茸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一回頭，果然看見三姨太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臉上蕩著淡淡的春光，很快卻又低了頭走開。這時候，他的心就奔跑著無數(shù)只兔子，這些兔子在他的心里蠻不講理地橫沖直撞，臉也燙得像一塊剛剛燒紅的烙鐵。后來東家再炒了菜喊他，他就說啥也不去，他擔(dān)心舌頭喝直了會惹出事來。東家就吩咐柳葉給他端一盤菜過去。柳葉端了碟子朝牛圈方向走去，六爺正給牲口拌料，槽里添一碗麩皮，又抱了短截截的玉米稈，用一截短木棍來來回回地攪。吃了再忙活，槽里的牲口都知道吃。站在身后的女人說。語氣里摻雜了一點點的心疼，一絲絲的怨氣。放到炕沿上。六爺頭沒回地沖女人說。女人卻不動，釘子一樣釘在地上，端著碗愣愣地站著。六爺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拽下搭在肩頭的藍(lán)毛巾擦了擦手去接，一急，卻接住柳葉棉花一樣酥軟的手，柳葉的手青瓷一樣地光滑。六爺覺得全身像通了電，熱烘烘的，麻酥酥的。柳葉小聲埋怨，叫過去就過去，誰還能吃了你！他瞥一眼柳葉，就瞥見柳葉眼里的火苗，六爺能聽見那火苗噼噼啪啪的響，要把他燒成一堆灰燼。柳葉一走，他就從牛棚水缸舀了勺涼水順頭頂澆下去。他聽見了自己身子像燒紅的石頭遇見冷水發(fā)出吱吱的聲響，他還看見一股白煙從自己的頭頂像一團(tuán)霧一樣快速升騰。

“小六子，你真不是個玩意！”六爺在心里罵自己。

六爺和柳葉關(guān)系的升溫緣于一次意外。

那是個飄著雪花的冬日的晌午，柳葉無端地發(fā)起冷來，身子抖得篩糠一樣，蓋了兩床厚棉被還一個勁抖個不停。東家又急著去車站接一批皮貨，就讓六爺一個人套上馬車帶柳葉去桃花鎮(zhèn)上找老中醫(yī)馮枸橘。桃花鎮(zhèn)距離郭家村有三十多里，還隔了道牛鼻梁溝，六爺給車廂鋪了一尺厚的麥草，上面鋪了三層棉被還有一張狗皮褥子，車棚上又苫了一張舊毛氈，用麻繩東一拉西一拽勒得緊緊的。東家給六爺手里塞了一錠銀元說，到了直接去“清風(fēng)藥鋪”找馮枸橘，就說郭家村的地毛讓找他，又吩咐順便給他捎回一瓶藥酒來。六爺把銀元塞進(jìn)棉襖里的口袋里，在外面又摁了摁，一條又破又舊的藍(lán)圍巾往腰里一勒，頭上捂了頂帶扇扇的黃棉帽子，猴子一樣跳上車轅，手中的皮鞭在空中很脆地摔，喊一聲，喔喔，嘚駕……

馬車就沖出郭家村，沖向白茫茫的冬天的原野。

地上落了層薄薄的雪。遠(yuǎn)處的山坡也白了。路兩旁的樹枝也白了。只有馬蹄子敲地面的聲音。

六爺手中的皮鞭啪啪響，摔出一串串漂亮的鞭花。他恨不得長了翅膀背了女人飛過去。車子一快就顛得慌，每顛一下，六爺?shù)男木涂┼庖幌?。六爺不得不放緩速度，他怕顛著棚子里的女人?/p>

棚子里的柳葉這時候說話了，她說，外面要冷的話，就鉆進(jìn)來吧。六爺沒有吭聲。外面風(fēng)那樣大，你就不怕凍出個毛病來？女人又說。女人說得很費勁，聽得出來，她是用足了全身的氣力。女人的每個字都炭火一樣烙著六爺?shù)男?。女人說這話的時候六爺正拍打落在他圍巾上細(xì)碎的雪花。六爺愣了一下，頭沒回地說，我不冷，三姨太，我真的一點都不冷。正說著卻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他的噴嚏被呼呼的風(fēng)送到很遠(yuǎn)的地方，棚子里的女人變了腔，說我沒有自個兒的名字嗎？你就不能叫我一聲柳葉嗎！

六爺沒吭聲，繼續(xù)趕他的車。

又是一陣子沉默。

六爺吭哧了幾下，又吭哧了幾下，他最后怯怯地說，三姨太，小六子給你唱個歌岔個心慌吧。

太陽出來一點點紅呀，出門的人兒誰心疼。

月芽出來一點點明呀，出門的人兒誰照應(yīng)。

……

六爺還在唱，里面的女人已是一臉的淚……

女人的哽咽聲鋼針一樣刺進(jìn)六爺柔軟的心口，六爺從棉襖里面的口袋扯出一塊玫瑰紅色的手絹遞給棚子里的女人。女人接住手絹看了又看，翻過去又看了看，手絹上繡了一小片青草，青草上一只白兔子口里銜了根草眼神安詳?shù)啬h(yuǎn)方，兔子的眼睛紅寶石樣眨著紅光。手絹是女人一針一線鉤出來的，她是鉤給六爺?shù)?，女人屬兔。也巧，六爺那天磨鐮刀時弄破了手，血口子的血汩汩地往外冒，女人把白粉一樣的云南白藥敷在傷口上，用手絹緩緩地纏裹了，再用細(xì)線繩子一圈一圈輕輕地勒，一邊勒一邊盯住六爺臉看，問緊不緊。六爺早忘了傷口的痛，他一點都感覺不到痛，他的心里是歡暢的，他倒希望自己的手天天都割破一次。過了兩天，柳葉又給六爺換了次藥。沒幾天六爺?shù)膫昧?，傷好了，六爺卻很失落，他寧愿自己的手永遠(yuǎn)都不好。手絹上的血跡咋洗都洗不掉，六爺搭了皂莢水使勁地搓洗，還是搓不凈。六爺怎能再把不干凈的手絹還給人家哩！再見了三姨太就羞紅臉問柳葉賠一條新的行不行？女人勾了頭笑，說誰要你賠了！

六爺卻得了寶貝，干活睡覺手絹都塞在貼胸的口袋里，沒人的時候掏出來對著那紅眼珠的白兔子發(fā)一陣子呆。

女人在接手絹的同時接住了六爺簸箕一樣的大手。六爺?shù)氖志徒油穗姡秳拥孟褚恢皇荏@的麻雀。六爺?shù)氖职雅说氖忠矌拥靡黄鸲镀饋?。女人的手冰涼得像一塊冰。六爺顧不了那么多了，他把皮鞭塞到靠車幫的地方，麻利地脫掉棉衣壓在女人身上，棉衣帶著六爺身體的溫度，熱熱的，還有一股的汗味。六爺身上就只剩下一件粗布對襟白褂子了。女人的身體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猛一下直起腰身抓住六爺?shù)氖种蓖樀吧侠?。六爺?shù)拇笫直慌说男∈譅恐?，六爺?shù)氖譀]了主見任女人牽著走。女人的臉光滑得像魚，又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溪水從女人的眼角洶涌而出，濕熱的感覺覆蓋了六爺?shù)氖直?，又快速傳遞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六爺把女人死死地攬入懷里……女人的手并沒有停，還在不停地引導(dǎo)著六爺，六爺?shù)氖衷竭^丘陵，最后不可救藥地滑向深淵……六爺?shù)暮粑孟褚活^老牛，又像一只年久失修的破風(fēng)箱，六爺懷里的女人由涼變熱，后來竟然燙得像一塊剛出鍋的紅薯……

女人一身汗，男人也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女人像一條蛇，在六爺?shù)男靥艔?fù)活了。

雪還在下……

馬兒放緩了步子，雪小了下來……

女人頭偎在六爺火山一樣的胸口，久久地凝望著六爺，六爺?shù)皖^瞅了一下女人說有啥好看的呢，又不是沒見過？女人摸著六爺尖尖的下巴說，其實你一直都喜歡我的對嗎？你拉胡琴也是拉給我的對嗎？

六爺沒有回答。眼里的雨水再次澆濕了女人藕一樣潔白的臉蛋。

帶我走吧，你有的是力氣，到哪里也餓不著咱倆，再說，你的胡琴拉得那么好，我們就是沿街賣唱也餓不死的！女人繼續(xù)說。

六爺把女人摟抱得更緊了。緊得女人都快透不過氣。

雪小了，可風(fēng)還在呼呼地吹。

女人從脖子上摘下一個暗紅色的玉墜掛在六爺?shù)牟弊由?。六爺說，這咋成呢？女人說，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

東家待我不薄的。六爺說。

他要的是你的勤快和力氣。女人說。

東家也很心疼你。六爺又說。

過幾年我老了還會有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的……

你起初就不愿意嫁東家？

我是他用三囤小麥換來的。女人說。

給他睡了三年，我不再欠他的。

可我只是一個給人當(dāng)牛做馬的長工，沒個白蒸饃細(xì)面來養(yǎng)活你？

哥是渠來妹是水，吃糠咽菜我跟定了你！

跟上我了你千萬莫后悔。

是溝是崖我情愿跳，哥是泥來妹是土……

馬車到桃花鎮(zhèn)的時候，雪也停了。

馮枸橘捉住女人雪白溫軟的手腕號脈，眼睛死死地盯住女人的臉蛋。

哪個村的？馮枸橘心不在焉地問。眼睛卻舍不得離開女人的臉蛋。

郭家村地毛老爺家的。一旁的六爺接了話茬。

馮枸橘齜了牙，張開的口半天沒合上，說沒想到地毛一把年紀(jì)的人了，還能嚼到這么鮮嫩的草！

六爺一聽這話心里就咯吱吱響，他恨不得騸了這老不正經(jīng)的東西?？伤荒?，騸了他誰給女人看病哩！六爺強迫自己把跑到嗓子眼的火氣壓了回去。

馮枸橘的手在女人的手腕上很耐心地摸了很久，后來不甘心地把手收回去在麻紙片上寫下藥方。

馮枸橘對六爺說，丸子藥現(xiàn)在就給吃了，一鍋煙的工夫就見效，草藥拿回家用活蝎子做藥引一天早晚兩頓地喝。

六爺把那錠銀元塞到馮枸橘的手里，給馮枸橘耳語一番，馮枸橘就怪怪地笑，連連說好，蹲下身子又從柜臺底下取出一瓶藥酒塞進(jìn)六爺?shù)膽牙?，酒瓶里還浮了一條肉乎乎的東西。

六爺知道酒瓶里泡的是狗鞭，他不吭聲，揣進(jìn)懷里扭頭就走。

回來的路上女人好多了，偎在六爺?shù)膽牙锖咂鹆诵盘煊?，女人哼的是?/p>

黃河沒路船頭上站

心狠不過個男子漢

人人都說你走呀

留下妹妹怎想呀

陰麻麻天來格簌簌雨

妹妹不留天留你

老天老天好好下

手扯住哥哥上不了馬

……

女人一唱，停了的雪果然又開始下起來了。

過了牛鼻梁溝，雪一下子大起來，居然有麻錢那么大。

女人這次唱的卻是：

老派天上的星星數(shù)北那斗，妹妹那個心上只有你一人呢

井里面那絞水桶桶里倒，妹妹那個心事哥知道

……

六爺回家給東家說，人家大夫說得用活蝎子做藥引子。

大冬天的到哪里弄活蝎子？這狗日的馮枸橘放屁呢么！地毛氣呼呼的。

興許能挖到哩。六爺說。

六爺摸黑打了燈籠去土壕里捉蝎子，冬天的蝎子都冬眠了，他就挨著土坎挖，土壕的土坎上過去埋過死人，村子人取土的時候動不動能挖出腐朽的棺木和白花花的頭蓋骨。夜里更沒有敢走近，可六爺不怕，他說死人也是人，有啥好怕的！熬了幾個晚上總算捉到十幾條，可眼睛卻熬得血一樣紅，手指也被蝎子蜇得镢頭把一樣粗。他回家把裝在瓦罐里的蝎子拿給東家，地毛說，小六子，沒想到你狗日的還真能挖出蝎子來！

地毛答應(yīng)過六爺干滿五年他就給他娶個女人。

再有多半年，六爺就在郭家干滿五年了，六爺想等他干夠五年就帶上他的胡琴和女人像鳥一樣飛走。五年里，東家只管六爺吃喝穿，原先說好每月給三斗麥，地毛說麥就不給了，五年滿了給你娶房女人，男人不能光吃糧食，還得吃女人，不能光種土地還得種女人那片地呀！六爺不打算要東家的錢了，帶走了東家的女人就等于東家替他娶了女人。

還沒等到那一天，麥子上場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吆喝著老牛碾了半天場的六爺光了上身躺在麥草堆上扯起了很亮的呼嚕，呼嚕聲把近處樹上的呱呱叫的知了都驚飛了。東家來場子尋他，喊了幾聲不見應(yīng)，循聲覓去，狗日的原來在麥堆上睡大覺。地毛一眼就看見六爺脖子上的玉墜，那是他花了頭牛的價錢給三姨太買的，咋會跑到六爺?shù)牟弊由夏兀可洗嗡麊柸烫?，她說弄丟了，女人說這話的時候躲躲閃閃。地毛還以為她把玉墜賣了補貼了娘家，就沒有多問。地毛蹲下來細(xì)細(xì)地看，果然是三姨太丟失的那塊。地毛當(dāng)時就直直地戳在那里……

地毛那天夜里沒有去三姨太那里，卻讓六爺把老絲瓜掛在西排二姨太的門前。二姨太真是高興壞了。平日請都請不來，今天是太陽從北邊出來了還是咋的？

睡下了，卻沒有心思干那事，只一個勁嘆息。

二姨太不曉得稀稠，問東家咋咧。地毛只搖頭，說沒事，你睡你的。

地毛先是一個人坐在炕頭悶悶地抽水煙，睡下了卻烙餅一樣在炕上翻過來倒過去，三翻兩翻，天就亮了。

第二天，地毛就拐彎摸角地問六爺撿到啥東西沒有？六爺一臉的糊涂，瞪大眼問家里丟啥東西了？東家卻順口說磨刀石尋不見。東家這樣一說，六爺就爬進(jìn)后院子放雜物的柴房，果然找出磨刀石來，不解地問東家鐮刀不是剛磨過嘛！東家把頭一拍，說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梢廊灰桓毙氖轮刂氐臉幼?。東家后來又吩咐說不行的話再多請幾個幫工，三十畝的麥子得趕緊碾出來。聽說過幾天還有一場透雨哩！

地毛心里從此壓上了塊石頭。女人脖子上的玉墜咋會在一個下人的脖子上？女人為啥對他說丟了？還神情怪怪的？是六子撿去的還是……他不敢往下想。

麥子入了倉，地毛就喊來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將六爺給捆了起來，六爺像個巨大的粽子被吊在房梁上來來回回擺動。地毛用鞭梢點著六爺?shù)谋羌鈫?，知道為啥綁你狗日的？！六爺說，我小六子是啥人你東家還不知道？！啥人？把狗日的衣服給我扒了！地毛一喊幾個漢子一起擁上來幾下揪開六爺?shù)囊r衣，六爺光溜溜的黑脊背就露出來了，黑糊糊的胸毛茅草一樣把胸膛罩實了，藏在胸毛里的紅玉墜格外奪目。地毛把牙咬得吃豆子一樣響，說狗日的小六子你是背著牛頭不認(rèn)賬啊。手一揮，幾條皮鞭像商量好似的齊心協(xié)力地抽向六爺，六爺?shù)募贡潮怀榈闷ら_肉綻，周圍的墻上到處都濺滿密密麻麻的血點子。地毛說你狗日的是煮熟的鴨子還嘴硬，我問你，你脖子上的東西是咋弄來的？地毛的話像一支利箭一下子正中六爺?shù)男目?，六爺一下子就蔫了下來。三姨太的玉墜咋跑到你狗日的脖子上的?。?！說??！沒想到連你小六子也學(xué)會偷了？！今日不讓你長點記性我就不叫地毛了。地毛奪過一個漢子手中的皮鞭再次抽向血肉模糊光脊背。

血從六爺?shù)难澩韧碌?，把一大片地都染紅了。幾只蒼蠅飛過來，連東家的狗也搖著尾巴過來用舌頭添地上的血。

別打了！別打了！要打，打我！玉墜是我送他的！

三姨太突然從屋子里沖出來，撲嗵一聲跪在地毛面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吊在房梁上的六爺掙扎著喊，不，東家咋能信女人的話，三姨太是豆腐心，看不得小人受這等罪才這么說！

女人哭求說，掌柜的你就看在他多年伺候東家一家老少的分上饒了他吧。

饒了他？地毛冷冷一笑，鼻子哼了下把皮鞭丟給女人，說，我老了抽不動了，還是你來吧！

女人手一抖，皮鞭就掉在地上。女人撿起了皮鞭閉了眼睛，心一橫，鞭繩呼嘯著飛出去，有熱熱的東西濺在女人好看的臉上，一手一抹，全是血。女人丟下皮鞭哭著跑開了……

地毛對六爺說，看在三姨太替你求情的分上，家里的騾子馬牛你隨便牽走一頭，趁早給老子滾。

六爺不吭聲。

地毛說，狗日的還嫌少咋咧？！

六爺說，我只問東家要一樣?xùn)|西。

你狗日的有屁快放！地毛顯然不厭煩了。

六爺說，我只要三姨太！

啥？你狗日的再說一遍？！地毛眼睛牛卵一樣大。

我只要三姨太！

地毛的臉唰地變了色，握著皮鞭的手也抖得嘩嘩的，突然就暴出一聲怪笑，說狗日的要得好，要得好，連我地毛的女人也敢要！三姨太要愿意跟你走，我地毛半個屁都不放，若是她不愿意，你狗日的自個兒剁下自個兒一根手指頭喂狗！說著就叫人把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丟在六爺面前。

地毛轉(zhuǎn)過身，磕磕絆絆地問女人，說狗、狗日的、狗日的六子說他要娶你，你、你、你給句話。

東家，你就成全了我倆吧！女人的話像炸彈。

地毛腿突然軟得棉花一樣，怎么也邁不到前去。

過了一會兒，地毛顫著嗓門狠氣地說，好好好，八月十八是個好日子，小六子你狗日的來領(lǐng)人。

回到白鹿村，六爺就忙活開了，他已經(jīng)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先把院子里一人高的荒草鋤得干干凈凈，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遍，土墻上屋頂鍋臺也重新用黃土和的泥水刷了一下，又跑到鎮(zhèn)上買來油漆重新把門窗刷了一遍。他還把胡琴取出來擦了又擦，琴弦也重新調(diào)試好，他想往后天天給女人拉胡琴，女人愛聽啥就拉啥。

十多天后就是八月十八，穿了藍(lán)色新粗布料上衣的六爺一大早就來到郭家。

地毛家的狗老遠(yuǎn)看見他就汪汪地開腔了，才離開幾天連狗都不認(rèn)他了，六爺心里一陣子的涼，好在槽里的牲口看見他還朝他噴了幾個響亮的鼻子，他心里又找回了一點溫暖。

地毛正蹲在院子臺階的向陽地方瞇著眼曬太陽，嘴里叼著水煙鍋。

六爺走到地毛跟前，地毛眼皮都沒抬。

東家，我來了。六爺?shù)穆曇魤旱煤艿汀?/p>

東家沒有吭聲，繼續(xù)抽他的水煙。水煙鍋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像一個哮喘的老人。

東家我來了。六爺又說。

這次地毛把煙鍋從嘴上挪開，不緊不慢地說，那賤人跑了！

東家你說話得算數(shù)。六爺嗓門一下子就大了。

她又不是頭牲口能用繩子拴起來，她跑了我有球辦法？！

一來二去，兩個人的嗓子都大起來。

大姨太和二姨太就從里屋出來了，大姨太說，看不住的貨色跑了就跑了，還不如一條狗呢！

二姨太走到六爺跟前，上上下下打量著六爺鼻子哼了一下，又哼了一下。

拴在門口的狗聽不懂大人的話，仰起脖子吠了幾吠。

真是喂不熟的狗！連主人都咬！二姨太看著六爺卻在罵狗。

六爺明白二姨太是在借狗罵他。

六爺后來竟灰溜溜地夾了尾巴逃了。

六爺后來打聽到地毛把柳葉賣給了口外的一個皮貨商。聽說皮貨商是連夜把人弄走的。地毛用女人換了兩車的上等皮貨。

那天晚上，地毛對柳葉說晚上家里要來幾個遠(yuǎn)路上來的朋友，讓備些好酒，炒幾個好菜。

天一黑，門口來了兩輛馬車，裝了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呢洝能嚿瞎障聛硪粋€瘸腿的五十多歲男人，頭上捂了頂狐帽。

地毛隨瘸腿的男人驗了貨，湊到來人耳根嘀咕了半天。后來就吩咐人把貨卸下來搬進(jìn)院子后邊的倉庫里。

酒一上桌，地毛就柳葉柳葉地叫，柳葉就過來了。地毛又沖來人說，胡兄，貨咋樣？瘸子就抬頭很貪地看柳葉，一個勁地說好好好。地毛說，給胡哥敬杯酒。柳葉就說，我不會喝的，你又不是不曉得。地毛眉頭一橫，說，人家遠(yuǎn)路上來的，說啥也得喝一杯的！柳葉想反正一小杯酒，再說，過兩天她就是六爺?shù)呐肆耍阊隽瞬弊庸具艘宦?，一鍋煙的工夫，她就像墜進(jìn)了云霧里……

柳葉是被裝進(jìn)麻袋運出郭家村的，那一夜郭家村所有的狗都在叫，叫聲連成一片……

那一年，六爺三十歲。

那一年冬天，就解放軍已打到了郭家村北邊的北邙山。遠(yuǎn)遠(yuǎn)都能聽到隆隆的槍炮聲。

地毛的家里來了一群穿得破舊的解放軍，有的斷了胳膊，脖子上架著繃帶，有的瘸了腿拄一個拐杖，每個人都背了條半人高的槍桿子。地毛家成了救治傷員的臨時醫(yī)療所。

解放了，地毛家地契就被村子人翻出來一把火燒了，政府放了話，賒給貧農(nóng)的糧食一風(fēng)吹。地毛的大老婆想不通，自己家十幾馬車的糧食憑啥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天下哪有這樣的理？肚子里就裝滿了氣，氣把肚子頂起一個大包，包長得快，不到一月就皮球一樣大。沒多長時間，人就穿了壽衣被抬到了床上，一頓飯的工夫就斷了氣。臨死時只念叨了一句話，錢財是催命的鬼！

那一年長工出身的六爺成了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nóng)。

地毛后來拎了一瓶酒找到六爺，說，老早老哥對不住兄弟，老哥來給兄弟認(rèn)個錯。

六爺問，你到底把柳姑娘賣到啥地方？

她是自個兒跑掉的，我打發(fā)人找過，可沒找到。

你到現(xiàn)在還不肯說實話嘛。

老哥是真的不曉得，騙你不得好死！

地毛說這番話的時候說啥也沒想到，自己是在咒自己。

幾天后一個晌午，地毛在村子?xùn)|頭看劁客騸叫驢，正看得起勁，沒防備卻讓驢給踢了。

那一蹄子很重，落在地毛的褲襠處。這一蹄子竟然要了地毛的命。

六爺把一年分成兩截子過，秋收前，他和社員們一起下地勞動，冬天一到，地里也沒了活路就一個人帶上他的胡琴遠(yuǎn)走口外。

六爺隨地毛去過幾次口外，那時趕著馬車，現(xiàn)在得靠腿。

帶了幾身換洗的衣服，帶上他的胡琴，六爺就上路了。

六爺所到之處，胡琴拉得凄婉蒼涼，不動聲色就把圍觀者的眼淚拉出來。六爺隨身帶塊小木牌，寫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尋找柳葉。

六爺拉胡琴的時候，面前擺一個豁口的青瓷老碗，人們在辛酸一把后常也順手丟幾個零錢。

口外很大，從前地毛帶他去過戈壁，到過內(nèi)蒙，也到過遼北。戈壁上的風(fēng)沙大，小砂石吹打在臉上生生地痛，草原上的人家又分散。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唱那首《出門的人兒誰心疼》。每到一處都不厭其煩地向人們描述著柳葉的個子口音長相?？扇藗兌紵o奈地沖他搖頭。沿途碰到好多淳樸的牧民，他們用最好的奶茶招待他，甚至在他發(fā)起高燒了還把他留在帳篷里親人一樣地伺候。他的腳步到哪里，他的琴聲和歌聲也到那里。

他曉得柳葉不會變成蝴蝶，拍了翅膀輕盈地飛走。她一定是躲在某個地方和自己捉起了迷藏。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設(shè)想過柳葉見到他的種種情景。這樣一想，連走起路來腳底也輕快多了。

三晃兩晃，六爺都四十多了，六爺走過哪些地方，遭受過哪些磨難？戈壁上的砂石你數(shù)得清嗎？

他不知道啥時候能找到柳葉，可是找到柳葉，對他來說是遲早的事情。

心里裝了一個女人，就容不下另外的女人。

過了三十，村子就有人都給他提親，可是他一個也不見，他說他得等柳葉，說柳葉一定會找到白鹿村的。這也是他不愿意搬到神禾塬的唯一原因，他說，要是自己搬走了，柳葉回來找不見他可咋辦？他得守著老屋，守著老屋就守住了希望，守住了女人。

六爺相信自己不會白等，果然一個刮風(fēng)的夜晚，雞叫頭遍的時辰，六爺睡夢中就聽見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那瞄T聲，一聲比一聲響。一定是柳葉回來了。他一個激靈就爬起來，側(cè)耳細(xì)聽，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這聲音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他光了腳跑出，黑燈瞎火的，他的腳踩在一個瓷瓦片上，腳心便火辣辣地痛，開了門卻不見狗大個人。柳葉！柳葉！柳葉。喊了幾腔卻沒有人應(yīng)，他再次支棱起耳朵捕捉這聲音。這次他聽清了，原來是風(fēng)在拍打門環(huán)。

六爺像丟了魂，變得神道道的。好端端的卻一個勁地往村北邊的山上跑，站在山頂上朝遠(yuǎn)處望，一望就大半個日頭。村子有人上山砍柴見了問他望啥哩，他卻自言自語地說柳姑娘該回來了。

六爺真是腦子出了毛病?？巢袢朔耆吮阏f。

有看不下去的就勸六爺，說那女人也許早不在人世了。要不這么多年咋能沒有一點音訊？你要等到胡子都白了嗎？

他卻說，只要我活著，她就不會死，她永遠(yuǎn)活在我的心里。

村子的人一聲嘆息，說，六爺果真是想女人想出了毛病。

有人見面就拍拍腦瓜說，六爺你恐怕真該看看這里了。

再后來有人就開玩笑說，六爺，你的女人回來了嘛??？

快了快了快了。六爺總是這么說。

日子不經(jīng)過，轉(zhuǎn)眼間又是二十年，六爺已是六十八的老人了，他實在跑不動了，別說跑，走路都得指望一條木棍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多年的風(fēng)餐露宿，關(guān)節(jié)早早就落下毛病。一刮風(fēng)，一下雨，膝蓋里像鉆進(jìn)了無數(shù)只蟲子一起狠勁地咬。別說去渺渺茫茫的口外，連五里外的神禾塬都挪不過去。他常常拍打著大腿抱怨自個兒，說你個狗咋說不中就不中了呢？自己的女人還沒找到腿卻不中用了。然而，腿卻像個不聽話的淘氣孩子根本不理睬這位滄桑的老人。

跑不動了，六爺就在家一心一意地伺弄起了花鳥。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跑到鎮(zhèn)上的食堂再給鳥拾揀口糧，他就把玉米粒搗碎喂給鳥們。

寂寞的老屋有了鳥的呢喃，有了花的燦爛，六爺?shù)娜兆右材苓泼鑫兜纴怼?/p>

六爺把自己剩余的不多的光陰都給了花鳥，給了胡琴，給了枯澀而甜蜜的思念。

等待成了他活下去的一個不屈的理由。

他有時候會自言自語，嗨，自己都老了，可腦子里女人的模樣還是二十一歲時的模樣。這么一想，他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女人了。四十多年了，女人在他的記憶中猶如一朵盛開的玫瑰，艷艷地綻放在他生命的草原之上。

那些花鳥被他撫養(yǎng)得孩子一般聽話，平日里他就和盆子里的花兒說話，和院子里的鳥兒談心。

他是慈祥的爺爺，那些花鳥都是他的淘氣可愛的小孫子。

對女人柳葉的思念像一把梭子把他的一生織就得像春天一樣充滿生機和期盼。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一個冬天，北方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雪把整個村子都下白了。

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春節(jié)前要來慰問孤寡老人，村委會的干部就想起了住在白鹿村的六爺來，可是當(dāng)他們找到六爺時，他已經(jīng)在冰冷的土炕上硬成一截木頭，手里還緊攥著柳葉送他的手絹，身邊平躺的是伴隨了他六十年的胡琴。

屋子的地上，撒滿了饃渣，麥粒，谷粒。

一群鳥兒圍著六爺啁啾個不?！?/p>

六爺?shù)目活^還綻放了一盆菊花，黃燦燦的……

三年后的春天，人們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六爺?shù)膲炃伴L了棵柳樹，有锨把那么粗，風(fēng)一吹，柳樹的枝葉輕輕地擺動，像跟六爺墳頭的迎春花深情相擁。

（選自左岸http://www.eduww.com/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