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歲的陳頡是重慶市大坪環(huán)保設(shè)備廠的一名汽車修理工,2002年下崗后加入對外勞務(wù)輸出隊伍。他到了剛果(金),不幸卷入倫杜族和赫馬族的種族沖突中,親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綁架,險些喪命。
(一)
2002年初,我因所在的環(huán)保設(shè)備廠裁員而下了崗。家中有剛滿1歲的兒子和待業(yè)在家的妻子,我必須出去找工作來養(yǎng)家糊口。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我好不容易才到重慶市外事辦公室報上了外出務(wù)工的名。同年3月,重慶海外建筑公司承包了剛果(金)首都金沙薩的一個排水工程。很多人聽說是去非洲,想到那里炎熱的氣候,肆虐的艾滋病魔,以及神秘的“埃博拉”病毒,再加上每月只有四五百美元的收入,紛紛打起了退堂鼓。但為了家庭,為了生存,我顧不得這么多了,決定去剛果(金)!
當(dāng)我們乘坐的中國國際航班降落到金沙薩國際機場時,我嗅到了熱帶雨林潮濕悶熱的氣息。這是一個美麗而富饒的國家,剛果河洶涌澎湃,繞著金沙薩城奔流而過,與我想象中貧窮落后的黑非洲大相徑庭。剛果(金)是剛果民主共和國的簡稱,官方語言為剛果語和法語,這里的部族多達254個,有各自的原始宗教信仰和土著語言。我不懂法語,為了便于和當(dāng)?shù)厝私涣?,在國?nèi)就買了一個能將法語譯成漢語的快譯通,隨身攜帶。
我們務(wù)工人員所在的工地在金沙薩城北的馬萊博湖邊。當(dāng)?shù)厝烁嬲]我們最好不要亂走,因為當(dāng)?shù)胤N族常常自相殘殺,殃及無辜。這里社會貧富懸殊,社會治安也不太好,經(jīng)常有攔路搶劫、綁架勒索的事情發(fā)生。為了避免被誤傷和搶劫,我們只能待在工地周圍。工地上雇請了幾名當(dāng)?shù)氐膲褲h擔(dān)任保安,維護秩序,比較安全。這里雖屬熱帶雨林氣候,但年平均氣溫都在30℃以上。一到晚上,狹小的寢室里酷熱難耐,我便外出到馬萊博湖邊散步,打發(fā)閑暇時光。
湖邊公路上有一些沿街叫賣的小商販,他們?nèi)宄扇合蚵啡硕凳郛?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和食物。一天傍晚,我碰到一名開著敞篷卡車叫賣烤木薯的黑人。他膀大腰圓,身高在1?郾8米以上。他見我是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獨自在路上溜達,就拿起一塊烤木薯向我兜售。我知道這種東西不太好吃,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快譯通和他連比帶劃地溝通,費了很大勁兒才弄懂一兩句。他說他叫達瓦敕,是來自東北部山區(qū)的赫馬族人,常年在首都流浪,做些小買賣。我見他一臉誠懇,就掏出兩塊剛果法郎,購買了大約1公斤木薯,轉(zhuǎn)身離去。
我散完步回到工地門口時,見達瓦敕支著那輛破舊不堪的敞篷車引擎蓋,整個身體都快埋進車頭里去了。看來他的車拋錨了,我是汽車修理工出身,喜歡鼓搗汽車,便走過去想看個究竟?;椟S的路燈下,他滿身油污,忙得滿頭大汗。他見我靠近,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用蹩腳的法語比劃著說:“車子拋錨,我在這里看著車,你能否幫忙找一個汽車修理工?”我用快譯通摁出一行法語:“你算找對人了,讓我試試看?!蔽议_始檢查敞篷車,原來是輸油管老化造成油路堵塞,我三下五除二將油管卸下,放出油箱里的汽油沖洗了一下,重新安裝好。我讓達瓦敕打火試試,發(fā)動機一下子轟鳴起來,他高興得手舞足蹈,連說“阿圖努”(部族語,謝謝之意)。為了表達謝意,他又硬塞給我一些木薯。
就這樣,我和達瓦敕認(rèn)識了。以后傍晚時分,我散步時經(jīng)常碰到他,便用他教我的部族語言“莫嗚”(你好)跟他打招呼,他會塞給我?guī)讉€烤得熱乎乎的木薯,我給他錢,他卻執(zhí)意不收。
(二)
2008年3月25日傍晚,剛下過大雨,空氣中彌漫著臭氧。我正在工地外的馬萊博湖邊散步,達瓦敕從一個小巷中躥出來,和我熱烈擁抱。我已經(jīng)數(shù)天沒有看見他開著那輛破舊的敞篷車出來擺攤賣木薯了。我用手比劃著問他怎么不開車來,他雙手一攤,嘰嘰咕咕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他的車進了修車廠,怎么也弄不好,特地來請我去幫忙看看。
我二話不說就跟他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只見院子門口掛著一個獅子的巨大骷髏頭,那是赫馬族部落的圖騰。達瓦敕那輛破車停在院壩里,安上了篷布,幾個黑人大漢不懷好意地圍在車邊,用疑惑的目光死死盯著我。我有些詫異,覺得氣氛不對,正猶豫間,一壯漢推了我一個趔趄。達瓦敕急忙沖壯漢擺手,制止他對我動粗,兩人用我根本聽不懂的部落語言爭執(zhí)了一陣。我暗叫糟糕,知道上當(dāng)受騙了,但落入這些人手中,也只能聽天由命。
達瓦敕打開汽車引擎蓋,一邊指著發(fā)動機,一邊對我指指戳戳。我掏出快譯通,將我想說的話翻譯成法文:我修好車就可以走了嗎?達瓦敕看后點了點頭。我稍微不那么緊張,走上前去準(zhǔn)備修車,卻發(fā)現(xiàn)駕駛室里躺著一個被捆住手腳,用毛巾堵住嘴的黑人少女。她睜著驚恐的大眼睛看著我,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我立即明白自己落入了一群綁匪手中,后悔莫及。我知道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嚇得大氣不敢出。我開始檢查車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開車廂蓋才曉得是汽車調(diào)擋的輪穀安反了。由于太緊張,就這么個小毛病,我已忙得夠嗆。
車子修好后,在空曠的院子里轟鳴起來。我擦著滿手的油污,望著達瓦敕,希望他能說服同伙,放我一馬。達瓦敕對我的祈求心領(lǐng)神會,對一個長著副齙牙像頭目的黑人嘰咕了一陣。“齙牙”連連搖頭,根本不聽達瓦敕的,操起一根繩子沖過來將我的手腳捆起來。幾個黑人像扔沙袋一樣把我甩進貨廂。我叫了起來:“我是中國公民,跟你們無冤無仇,請你們放了我……”我的叫喊根本不管用,緊接著,我眼前一黑,被他們用布蒙住了眼睛,嘴也被堵住了。
我蜷縮在安裝了篷布的車廂里不知過了多久,一些東西落在我身上,我聞出是木薯的味道。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畔想起,是達瓦敕用法語在對我說話,他的意思大概是叫我別怕,他們不想要我的命,他也是被逼無奈才這么做的,有機會一定會帶我一起逃跑。不一會兒,又有一個人被丟進木薯堆中,大概就是我修車時看到的那名黑人少女。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壖芎谌松倥?,更不明白為何又將我一起綁走。我百思不得其解,心頭七上八下的。
后來,達瓦敕發(fā)動了車子。車子行駛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劇烈地上下顛簸,我被埋在一堆木薯中,渾身骨架都快抖散了。兩名黑人壯漢坐在車廂里,虎視眈眈地監(jiān)視著我們。
走了沒多久,車便停了下來。達瓦敕從駕駛室出來,翻進車廂,拉下蒙在我眼睛上的黑布,對我做手勢:第一個動作是豎起右手食指發(fā)出噓聲;第二個動作是左手掌在脖子上一橫一抹。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叫我別出聲,否則他們會殺了我。我趕緊點頭,他給我蒙上黑布后離開。車又發(fā)動了,開出沒多久后再次停下。兩名大漢趕緊往我身上刨了一些木薯,將我全身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兩名大漢跳下車,只聽篷布外面一陣對話。我嚇得不敢吭聲,生怕他們撕票。我感到有人掀開篷布檢查,但他們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木薯堆里的秘密。當(dāng)時,我的心情很矛盾,既希望這些人能夠發(fā)現(xiàn)我,又害怕被發(fā)現(xiàn)后小命不保。
(三)
后來,車廂里又搬上來一桶汽油,看來還要走很遠的路。車子拉著我和黑人少女繼續(xù)顛簸前行,不知開往何方。想到離首都金沙薩越來越遠,我的人身安全也越來越得不到保障,更是驚恐不安。車廂被赤道的驕陽炙烤得滾燙,我被埋在木薯堆中感到越來越悶熱,便把頭伸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這時,我眼前的黑布和塞在嘴里的布團被人取下,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車停了下來,達瓦敕給我松了手腳,叫我下車,遞給我清水和噠噠餅(非洲烤餅)。那名黑人女孩也被人松了綁,在車廂里喝水吃東西,兩名大漢在一旁緊盯著她。我活動了下被綁得酸軟的四肢,開始一邊吃東西,一邊環(huán)視四周,只見非洲的夜晚清澈如洗,周圍都是郁郁蔥蔥的熱帶森林,我們行駛在雨林中的一條土黃色便道上。在敞篷車前面,還有一輛破舊的日產(chǎn)馬自達越野車,車上坐著“齙牙”等人。
“齙牙”焦急地過來詢問敞篷車為何停下。達瓦敕指指車的引擎蓋,又對他咕嚕一番,可能是說車又壞了?!褒_牙”叫我修車,我又好氣又好笑,問:“你們到底想把我怎樣?”“齙牙”聽不懂我說的話,就叫達瓦敕過來用法語跟我交談。我從褲兜里掏出快譯通,終于從達瓦敕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來那名黑人少女是剛果東北部倫杜族酋長的女兒,在首都讀大學(xué)。綁架主謀就是那個“齙牙”,他是赫馬族地位較高的長老之一,在首都一帶經(jīng)商。倫杜族和赫馬族世代有仇,部族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最近,“齙牙”得到消息說倫杜族準(zhǔn)備對赫馬族人進行襲擊,便先下手把赫馬族酋長的女兒挾持回去當(dāng)人質(zhì)。
得知內(nèi)情后,我暗暗叫苦。一想到非洲國家盧旺達胡圖族和圖西族之間的沖突曾造成上百萬人死亡,我就不寒而栗。我問達瓦敕:“為什么又挾持我呢?”達瓦敕終于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惑,一是我在修車時看見了他們挾持的黑人少女,怕我走漏風(fēng)聲;二是我會修車,從金沙薩到東北部邊境有上千公里,加上路況、車況都很差,需要一個汽車修理工隨時隨地聽候差遣。我哭笑不得,自己竟然這樣不經(jīng)意地卷入了一場種族沖突。
我開始修車,達瓦敕在一旁用手電為我照明,悄悄對我說他是迫于同族人的壓力,才跟“齙牙”干的。他還指著旁邊隱沒在密林中的小道,朝我比劃,意思是讓我瞅準(zhǔn)空子溜走。聽了他的一番話,我心中略感寬慰,覺得此番逃生大有希望。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一路上不是達瓦敕的敞篷車拋錨,就是“齙牙”的馬自達熄火,我不斷地幫他們修車,上千里路走了將近10天。我們終于在4月4日傍晚到達剛果東北部邊境的伊土里縣,沖突已經(jīng)于前一天早晨在當(dāng)?shù)氐牧_德鎮(zhèn)發(fā)生,那里有14個村莊的赫馬族人遭到屠殺。后來,我才知道這次沖突造成上千人傷亡,引起了聯(lián)合國觀察團的密切關(guān)注。
他們把車子開進村莊,聽見一陣如雨點般急促的鼓聲。一群赤膊的黑人漢子手持彎刀、釘耙等物沖出茅草屋朝我們撲來,跑攏了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人。“齙牙”一伙人跳下車迎上前去,雙方擁抱親吻,有的還淚流滿面,場面顯得極其悲壯。“齙牙”把群情激憤的人群引到敞篷車前,將那名黑人少女從車上抬下來。少女比我慘,一路上手腳被綁,毫無自由。她被抬下車后,“齙牙”又吩咐幾名看守嚴(yán)加看管。
隨后,“齙牙”叫達瓦敕跟他一起回村里商量事情,還叫我修理一下他的馬自達,讓兩個村民看住我。我支起引擎蓋心不在焉地檢查車況,沒多久,達瓦敕溜回來,支開兩名看守,焦急地向我比劃起來:“齙牙”原來想用黑人少女要挾倫杜族,現(xiàn)在倫杜族已經(jīng)下了毒手,他們決定將少女祭祖,以謝天神。達瓦敕說機會來了,叫我隨他開著敞篷車悄悄溜走,去報告當(dāng)?shù)鼐欤饩壬倥?。我一聽終于能逃走了,心頭狂喜,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齙牙”一伙追上來,我和達瓦敕都沒好果子吃,又猶豫起來。達瓦敕“咿咿嗚嗚”地激動起來,大概是催促我趕快離開。
我靈機一動,在馬自達的油箱里放了一把沙子,登上達瓦敕的敞篷車,急駛而去。此時,村莊里又響起短促的鼓聲。我從后視鏡里看見“齙牙”一伙叫喊著從村子里沖出來。他們登上馬自達,朝我們追來。達瓦敕開著車,嘴里不停地用本族土語祈禱神靈保佑。馬自達快要追上我們時,突然熄火,停在黃土路上一動不動。達瓦敕高興得手舞足蹈,以為是神明顯靈。我知道馬自達油箱里的沙子起作用了,心中暗喜。我們開著車一路狂奔,終于脫離險境。
后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少女在當(dāng)?shù)鼐降慕饩认碌靡陨€。我也因為這次歷險與達瓦敕成了好朋友,并被當(dāng)?shù)孛襟w稱為中剛友誼的使者。
(責(zé)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