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4月,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上海表面上十分平靜。25日早晨,街頭行人匆匆,晨風(fēng)習(xí)習(xí)。8時20分,一輛深黑色福特轎車剛行駛到高恩路的一個拐彎處,突然幽靈般閃出3個身穿長袍、頭戴禮帽、墨鏡遮臉的漢子,3支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轎車,呵斥著要車子停下來。司機十分驚恐,剛一打開車門,兩個持槍人便一擁而上,對車內(nèi)的人大喊著“下車,下車”,然后迅速將其中一個微胖的老頭挾持住。一個劫車的漢子從懷里摸出一張紅色“逮捕證”在老頭面前晃了晃:“奉毛森處長之令,榮德生是經(jīng)濟漢奸,須到淞滬衛(wèi)戍司令部第二處走一趟!”隨即,那老頭被架進早已停在路邊的另一輛掛著淞滬警備司令部牌照的轎車內(nèi),一溜煙向西郊駛?cè)?。整個過程不到3分鐘!
不遠處,一個行人目睹了這一幕,拔腿就往離此最近的報館跑去。
震驚中外的中國棉紗大王、面粉大王榮德生被綁架案就這樣發(fā)生了。此案被稱為民國綁票第一案。
神秘的電話
就在大上海各家報館紛紛核實此事時,榮家已處在一片慌亂和驚懼之中了。作為中國民族工業(yè)的領(lǐng)頭羊,榮德生兄弟二人從貧寒起家,一手創(chuàng)立的榮氏企業(yè)到1946年時已發(fā)展為有紗廠18家、面粉廠16家,以及一批其他工廠和商業(yè)機構(gòu)的大型企業(yè),榮德生因此而有中國的“棉紗大王”和“面粉大王”之稱。
榮氏企業(yè)的發(fā)展并不容易。1937年冬,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上海,江南國土相繼淪陷。榮氏企業(yè)有的被日軍炸毀,有的被日軍強占,只有租界內(nèi)的幾家工廠還艱難地維持生產(chǎn)。次年5月,榮德生由漢口來滬,深居簡出,唯以搜購古籍、字畫自遣,亟盼時局好轉(zhuǎn)。1941年,日商覬覦榮氏紗廠,由汪偽實業(yè)部派員與榮德生商談收購事宜,當即遭到拒絕。汪偽外交部長褚民誼親自來滬協(xié)談,榮德生根本不吃那一套??箲?zhàn)勝利后,榮氏企業(yè)紛紛“復(fù)員”開張,經(jīng)營規(guī)模及利潤都成倍增長。榮氏在1946年套進的外匯美金達400萬元以上。這實實在在地令一些人垂涎三尺。
綁架案發(fā)生的當天晚上,“?!闭敇s家一片慌亂之際,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一個陰沉的聲音說道:“榮德生在我們手上,必須立即付100萬美金方能贖回。如不達此數(shù),不得生還?!边€未等榮家反應(yīng)過來,電話已迅速掛斷。
幾乎同時,榮氏集團麾下的申新九廠經(jīng)理吳昆生在家中也接到了一個索要100萬美元贖金的電話。至此,榮家才明白,老太爺榮德生遇上綁匪了。
背景復(fù)雜的綁匪
榮德生這樣的大實業(yè)家被綁架,頓時引起了全國的關(guān)注。蔣介石得知后極為震怒,認為發(fā)生此案,政府威信損失太大。他當即決定,由中央要員吳國楨出任上海市市長,原上海市警察局局長宣鐵吾出任淞滬警備司令,加大偵破力度,限期破案。
全國的新聞輿論界也都在關(guān)注著此事。榮家為了營救榮德生更是緊張奔走。榮德生的幾個兒子榮爾仁、榮一心、榮毅仁等人全力以赴。但是,他們既不知道綁匪的來歷,更無從知道父親的下落。唯一的線索,就是綁匪出示的那張逮捕證,那上面蓋有“第三方面軍司令部”的大印并有毛森的簽字。還有就是綁匪使用的那輛淞滬警備司令部副官處處長王公遐的15044號車牌轎車!警方以及榮家人詢問過淞滬警備司令部,司令部矢口否認逮捕過榮德生。車主王公遐更是大為驚恐,承認有個叫吳志剛的人借了他的車,但此人現(xiàn)在何處,車子開到哪兒去了,吳志剛是否參加作案,他本人一無所知。
不言而喻,綁匪的背景異常復(fù)雜。榮家兄弟本來還寄希望于警方能夠破案,現(xiàn)在看情況如此,只好自己設(shè)法營救了。他們聚在一起商量,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救出父親。可是,100萬美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一時間哪里去湊?
5月13日,榮家又一次接到綁匪的電話,說榮德生給家里人寫了一封親筆信,由他們的同伙放在亞爾培路祥生飯店底樓廁所內(nèi)的洗面盆下。榮家立即派人去拿,果然有榮德生的親筆信一封,信上說:“此間長官頗為震怒,余求之再三,乃允捐資美金100萬元。此款唯有各廠攤籌……”并盼望家中馬上籌款贖人。
榮家接信后正在商措,申新二廠廠長詹榮培突然又接到綁匪寄來的信,附有榮德生寫給家中的第二封信,說價款已減至50萬美金,“此事必須克日辦妥,不可大意,以全余之殘年,否則余之老命不保,汝等亦恐遭不堪設(shè)想之惡果”。綁匪的信則殺氣騰騰:“限期在兩日內(nèi)切實籌妥,以清手續(xù),否則將令尊處以死刑!”至此,榮家不得不接受綁匪的條件,他們在市場上高價收購美元,好不容易才湊足50萬美元。
綁匪告訴榮家,交款和接人的辦法已分別貼在靜安寺成順典當行和南京大戲院門前的墻壁上,是寫在一張招貼紙的背面。綁匪相約的地點總是多變。榮家兩次攜款趕往指定的地點,狡猾的綁匪卻根本沒有露面。
撲朔迷離的交涉
榮德生被綁架,輿論一片嘩然,有人指責(zé)這是國民黨軍警聯(lián)合搞的,紛紛要求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澄清事實。這時,眾多便衣警察布滿榮宅周圍,一方面護衛(wèi)榮家,一方面查尋線索。
終于,綁匪再一次與榮家約定,于5月25日下午在蒲石路一手交贖款一手交人。榮家看了,心中直犯疑惑。這個地點,正是淞滬警備總司令湯恩伯住處的隔壁!綁匪竟敢在這種地方進行交接,莫非真是警匪一家了?疑惑歸疑惑,事情卻不敢耽誤。榮爾仁兄弟再三考慮之后,請申新二廠協(xié)理顧鼎言攜款前往指定地點。顧鼎言勉為其難地說:“我就冒一次險吧!”
當天下午,顧鼎言親自用汽車把巨款送到指定地點,卻不見有人來接款。汽車只好慢慢在這一帶兜圈子。沒想到綁匪沒來,警察卻來了,攔住汽車,搜出巨款,當即把顧鼎言帶到警察局審問。警察動手就打,還威脅說要讓他“坐老虎凳”(一種酷刑)。顧鼎言只得說出了交款贖人的真相。警察大怒,說:“綁匪自有警方捉拿查辦,榮家怎么能同綁匪私下做交易?這是犯法的,懂不懂?這筆錢按規(guī)定要沒收!”
原來榮家要在蒲石路向綁匪交付贖款的消息被警察截獲后,警察局當即派出大批便衣埋伏在蒲石路一帶,以便一舉抓獲綁匪。不料蒲石路是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湯恩伯的公館所在地,湯公館的警衛(wèi)發(fā)現(xiàn)大批便衣人員埋伏在附近,認為將有不測之變,立即報告湯恩伯。湯也不明真相,立即下令調(diào)來軍隊保護,軍方和警方一時相互對峙,氣氛十分緊張。綁匪一見蒲石路形勢不對,早就溜之大吉。
交錢贖人,終于獲釋
與此同時,另一幫人——參與綁架榮德生的案犯們,也在興奮地忙碌著。這幫案犯共有18人,首犯是駱文慶、袁仲書、吳志剛、張少卿、黃阿寶、朱連生、詹榮培、王晉唐等人。其中,駱文慶和袁仲書最早蓄謀綁架榮德生,而朱連生則是華太企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吳志剛的汽車司機。他們謀劃認為,綁架要想成功,非得借用軍警方面的關(guān)系不可,一來可以令榮德生和他的家人、保鏢不敢反抗,二來可以和軍警暗中互通信息,只要風(fēng)頭一過,全身而退的概率較大。雖然作案之初車子可能暴露身份,但只要作案之后迅速躲藏起來,就沒人奈何得了這個案子。于是,吳志剛出面向淞滬警備司令部副官處處長王公遐暗通款曲,借得他的座車,又拉軍統(tǒng)特務(wù)、淞滬警備司令部中校警衛(wèi)隊隊長王晉唐入伙,弄到第二處處長毛森簽發(fā)的逮捕證,一切準備就緒后,便潛伏在榮德生住處附近劫人。
4月25日上午,榮德生被綁架,是由朱連生開的車,同時參與行動的還有駱文慶、張少卿、黃阿寶3人。他們將車開到中山路,停在閘北水電廠附近的一處小河濱,再把榮德生塞進一艘事先準備好的小船里。直到第二天晚上8時左右,他們才把榮德生架出小船,路上七彎八拐,最后將他關(guān)進一間四面無窗、漆黑一團的小屋里。榮德生兩次給家里寫信都是在這間小屋里。
在此期間,申新二廠廠長詹榮培則充當綁匪的內(nèi)線。他向榮家宣稱,已經(jīng)和綁匪“接上了關(guān)系”,相約于5月27日下午一手交款,一手交人。榮家贖人心切,委托詹榮培全權(quán)辦理。這天下午,一輛汽車悄然開進了申新二廠,停在廠長辦公室門前。詹榮培立即叫人把兩只準備好的大皮箱送到車上,車子旋即駛出廠門。
次日晚10時左右,榮德生被綁匪送到霞飛路口,又乘上綁匪叫來的一輛三輪車,來到了他女婿唐熊源家。被困34天的榮德生終于平安回來。唐熊源立即打電話通知家人好友,眾人紛紛趕來相見,歡喜萬分。榮德生老淚縱橫,哀嘆不已!
“司蒂倍克”引出的真相
榮德生總算保住了性命,獲釋后閉門不出,不敢做聲,擔(dān)心綁匪報復(fù)。案子依舊沒有破,迷霧依舊籠罩著。直到發(fā)生了一起偶然事件,該案的全部過程才最后曝光。
1946年6月21日,軍統(tǒng)中有人發(fā)現(xiàn)淞滬警備司令部的警衛(wèi)隊隊長王晉唐開著一輛嶄新的“司蒂倍克”轎車從上海直奔無錫,隨即報告給了軍統(tǒng)要員毛森。毛森與王晉唐很熟,知道此人有一遠房叔叔叫黃阿寶。這黃阿寶曾任日偽浙江紹興地方武裝駒邦部隊司令。毛森聽人說王晉唐最近抖起來了,身著絲綢襯衫,口袋里常有美元。毛森頓時犯了疑心,于是將王找來,試探性地問道:“老弟近來混得不錯啊,連‘司蒂倍克’也弄到了。”王晉唐順口回答:“和朋友做了點小生意。”不料毛森突然翻臉,嚇唬道:“我早已掌握,你和榮案有關(guān)?,F(xiàn)在說明,尚可內(nèi)部解決,等到破案,那就休怪我不念舊情了!”
毛森的一番話讓王晉唐面色突變。于是,他顧不得同伙的死活,便一五一十,將綁票案的內(nèi)情和盤托出。原來,王晉唐的遠房叔叔黃阿寶有煙癮,雖曾擔(dān)任偽軍司令,但經(jīng)濟向來困難。手頭一緊,就到流氓駱文慶及袁仲書家求借,因黃阿寶任偽軍司令時,駱、袁兩人曾撈過不少好處,所以不便直接拒絕。為了徹底擺脫黃的糾纏,兩人決定籌措路費供黃阿寶離開上海,便心生歹念,和黃阿寶一商量,三人一拍即合,決意綁架榮德生。后來他們拿到錢后立即分別攜款送給參案諸人,并囑眾人設(shè)法潛逃,離滬避風(fēng)。
事后有人開玩笑說,要不是那一輛過于招搖的“司蒂倍克”,恐怕這樁民國綁票第一案也會像其他綁架案一樣不了了之。
1946年8月5日,榮案開審。27日,主犯駱文慶、袁仲書等8人被判處死刑,并于次日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
(壓題圖: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外灘)
(責(zé)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