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自《百年孤獨》之后,我再也沒有讀過當代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主要是對外國文學名著持有敬畏心理,大多味同嚼蠟,不是人家寫得不好,而是我們的翻譯水平太臭。我開始相信瑞典學院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馬悅然的話了:“近百年來中國誕生了很多優(yōu)秀的小說家、詩人,很多人完全有資格拿諾貝爾獎,但好的翻譯太少了,因為翻譯的原因,這些作品未能被西方接受……為迎合美國讀者的需求,美國一位翻譯家在翻譯老舍的《駱駝祥子》時,竟然將小說的最后一章進行修改,把悲劇結局完全顛覆。這樣的翻譯,怎么能讓讀者了解到作家的真實水平?”
改革開放后,出現(xiàn)了英語熱,許多人英語過了六級乃至八級,但英語過六級和八級的作家卻大熊貓般稀少,也就是說,當今中國,太缺乏魯迅、傅雷、周作人、老舍、茅盾、郭沫若、林琴南、陳再道、林語堂這樣既能寫作又能翻譯的大師級人物。外文好的沒有文學素養(yǎng),有文學素養(yǎng)的不懂外文,以至于許多當代外國文學名著被翻譯成了電器說明書,稍強一點的,也就是網(wǎng)絡文學那種水平,前言不搭后語,病句連著錯句,起碼的修辭都不懂。
說老實話,我讀過的外國名著并不多。但就我讀過的那些經(jīng)典名篇,都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它們分別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丹納的《藝術哲學》。尤其《百年孤獨》,自1992年購買至今,已經(jīng)讀了五遍,常讀常新,許多情節(jié)和句子幾乎倒背如流。好的小說,總是一開始或者說一開頭就緊緊抓住你的眼球直逼你的心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胄r后,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保ā蹲窇浰扑耆A》)“許多年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8226;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保ā栋倌旯陋殹罚┻@兩個最為經(jīng)典的開頭,好像故鄉(xiāng)的風,一下打開我心靈的窗戶,讓我進入到一種遙遠而陌生、令人心醉的風景中去。而“在十六世紀,當海盜弗朗西斯#8226;德雷克襲擊里奧阿查的時候,烏蘇拉#8226;伊瓜朗的曾祖母被警報聲和炮彈的轟鳴嚇破了膽,神經(jīng)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了燒旺的火爐上。因為燒傷,她成了一個終身無用的妻子?!保ā栋倌旯陋殹罚┻@樣的不動聲色的冷幽默則讓我忍俊不住。
好的小說,不僅讓你動心,還讓你動筆——看到動心處,忍不住拿筆,將精彩的句子和段落勾劃或者記錄下來?!栋倌旯陋殹纷屓藙庸P的地方實在太多,比如“一個人只要沒有個死去的親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這個地方的人”,“烏蘇拉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安慰他”,“有時面對一幅威尼斯水彩畫,懷鄉(xiāng)之情竟會把水溝里的淤泥的腐爛的甲殼動物的氣味變成鮮花淡雅的芬芳”……我讀《百年孤獨》,就像一個餓了幾天的美食家,面對滿桌從未見識過的珍饈佳肴,一拿起筷子就放不下,而我手中的筆就像那筷子。
每一部偉大的作品,由母語變成另一種語言依然大受使用這種語言的讀者歡迎,一定離不開偉大的翻譯家?!端囆g哲學》是傅雷翻譯的,《茶花女》是林琴南翻譯的,《尤利西斯》是金堤翻譯的(后來蕭乾、文潔若夫婦也翻譯過),《追憶似水年華》是施康強翻譯的,《百年孤獨》是林一安翻譯的,他們都是大師和準大師級的翻譯家。還有《月亮與六便士》,我雖然沒記住它的翻譯(手頭沒有這本書,記得是1990年是從圖書館的《譯林》雜志上讀到這部長篇的),卻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部外國文學名著。
說來慚愧,作為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此前我對毛姆居然一無所知。我讀過的書不知有多少,感動過我的書也有不少,《月亮與六便士》是惟一一本讓我讀了坐不住的書。在整個閱讀過程中,我的內(nèi)心一直處在急劇的風暴之中,一個陌生而充滿魔力的聲音在我的血液深處不停地呼喚。毛姆的生花妙筆經(jīng)過翻譯的錦上添花,罌粟般美麗而邪惡,讓我心醉不已無法抗拒。讀完《月亮與六便士》,我再也坐不住了,獨自踏上了云、貴、川的流浪之路,一路上,我像契訶夫那樣“在偏僻的驛站上和農(nóng)民的草房里過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時代……”像沈從文那樣“盡管向遠處去,深處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
不讀外國文學名著好多年,常常使我陷入一種無書可讀的尷尬狀態(tài)(最近我開始讀《圣經(jīng)》和《資本論》,《圣經(jīng)》和《資本論》的翻譯水平之高,文字之優(yōu)美,完全可以當作文學名著來讀)。一方面,中國的文學翻譯水平太臭,使讀者無法領略當代外國文學名著的魅力和精髓;另一方面,中國許多當代作家的水平同樣太臭,文字粗糙得無法卒讀。我的閱讀原則是,一定要有趣,一定要有營養(yǎng),否則,管你什么大師,一律拒讀。所以,大多夜晚,我也只好向普魯斯特一樣,回到過去,重拾經(jīng)典,這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