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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二題(短篇小說)

      2009-01-01 00:00:00
      四川文學(xué) 2009年4期

      站門漢

      婆婆和兒媳婦的故事多。老話說:槌不離鑼,兒媳婦不離婆。

      婆婆叫胡大腳,兒媳婦叫喜鵲,家住牛市巷。兒子叫家寶,在紙貨行里占著二股東的位置。家寶是個早產(chǎn)兒,自幼身子就弱,走起道來腰板躬得就像個大蝦米,說話和不說話的時候。嘴臉都抽搐,蝎子蜇了似的。家寶雖說是個殘疾人,可他的賬算得清,算盤珠子撥拉得嘩嘩響,是遠(yuǎn)近聞名的“鐵賬算”。城里哪家字號有交割不清的賬目,都講究請家寶來給盤賬。城里字號上的掌柜十有八九都是家寶的熟人,他們說:“去,把家寶喊一聲,天底下就沒有家寶掰扯不清的賬算!”

      胡家老太太守寡20年,把兒子家寶抓養(yǎng)成人。母子二人守著一院四合頭大宅院,城南王家莊還有家寶名下的15畝水澆地,想風(fēng)得風(fēng),想雨得雨,娘母子二人日子滋潤著哩。家寶到了該娶親的年歲,城里的媒婆、紅爺都爭著搶著往牛市巷胡家跑。家寶雖說要人樣沒人樣,要架竿沒架竿,可家寶很有幾個閑錢,眼頭高著哩。見一回姑娘,家寶回到屋里就齜拉著臉,把嘴角憋出一個酸杏,冷冷地對他媽說:“啥些,爛臟!”胡老太焦苦著臉對家寶說:“娃呀,咱把自己的人首也掂量掂量。咱歪瓜裂棗的,還貪嫌人家姑娘啥呢!”家寶頂不喜歡聽這話。家寶強(qiáng)撐著麻稈一樣的身子,把手一揚(yáng)一揚(yáng)地跟他媽說話:“是跟我過哩,還是跟你過?”胡老太就啞了。

      這一天,家寶出城收租,回來就沖著他媽嘿嘿地傻笑。家寶齜拉著臉對胡老太說:“媽,王家莊典戶家的喜鵲都長成人了,一笑倆酒窩?!焙咸靼變鹤拥挠眯模砩暇腿ネ忻?。胡老太給媒人說得清清白白:“只要女子不嫌棄家寶,我就把她當(dāng)娘娘敬供!她屋的租免了,秋后再給她窯里拴一頭草驢。”

      喜鵲想進(jìn)城,嫁給城里的抬手棍她都愿意。于是王家莊喜鵲被一乘大花轎抬著,吹吹打打地進(jìn)了牛市巷胡家的門。胡老太見了喜鵲,喜得尻子上都能摸到脈,端著臉迎進(jìn)門,再腆著臉?biāo)瓦M(jìn)新房。

      洞房里,家寶給喜鵲頭上戴花。喜鵲噶兒噶兒地笑,家寶也笑,嘻嘻溜溜的。一對新人腳并腿地睡在新房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今后的日子。吹了燈,家寶猴急著往喜鵲身子上爬,要看喜鵲懷里揣的是啥,鼓起那么大兩個包。喜鵲不讓家寶看,說那是兩疙瘩雁肉,說男人吃了雁肉就能飛。黑暗里,喜鵲伸手往家寶交襠里摸,摸著摸著,喜鵲驚詫詫地說:“家寶,這兒咋還有一根牙簽?zāi)???禳c燈,拿我看……”

      家寶身子弱,經(jīng)不住喜鵲折騰。沒有幾天,家寶就開始扶著墻根走路了。又過了幾天,家寶居然拄起了拐棍,摸著炕沿渾身就篩糠。胡老太心疼兒子,小聲地給喜鵲說:“娃呀,沒人跟你搶著吃,是稀是稠都是你一個人的?!?/p>

      喜鵲拖著哭腔說:“還稀的稠的哩,簡直是個糠糠蘿卜!……軟囊囊的,就咋鼻涕……再這樣下去,我回娘家呀!”喜鵲哭出了聲,嗚嗚的。

      這下胡老太傻眼了。她的心里全明白了。

      家寶開始城東城西地遍訪名醫(yī),藥草吃了足有一牛車。喜鵲噘著嘴,不冷不熱地說:“啥稀罕東西都吃了,只剩下吃頂門杠了!”喜鵲灰心了。喜鵲對家寶不抱絲毫希望了。喜鵲收拾了包袱要“熬娘家”。

      胡老太哪兒肯放喜鵲走。她死死地抱著喜鵲,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啥話嗎啥話嗎,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俺這不是給家寶治著哩?!?/p>

      三年過去了。家寶瘦成了苞谷稈,喜鵲也病病歪歪地,走起路來就像燈草在飄。為著兒子的病,胡老太愁白了頭。為著兒子的病,胡老太把各路神仙都訪遍了。胡老太提著褲子找腰,徹底沒有了主意??膳J邢锖业南慊鸩荒軘嘌剑慊饠嗔怂疥幩纠锝o婆婆、阿公怎么交待呀!她去廟里燒香,跪在送子娘娘腳下,把頭在佛腳下磕得咚咚響。

      胡老太知道兒媳婦守活寡的凄惶??烧l能給兒子幫忙哩。聽說過牲口有搭犋的,還真沒聽說過誰家把兒媳婦讓給別人受活的。夜里,兒媳婦在自己屋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嘆噓,婆婆搜索枯腸揀寬心話給兒媳婦說,有時婆婆還給兒媳婦哼唱流行在鄉(xiāng)間的酸曲腐調(diào):“想當(dāng)初,我到你屋,燈苗子跳得卜卜卜;你今兒一晃,明兒一晃,三年晃出個破門框!”

      喜鵲隔著窗戶說話了:“我是也想讓人晃成個破門框哩,可誰來晃呢?三年了,門邊都沒挨著過?!?/p>

      “俺娃甭說害氣的話,媽這不是寬你的心哩?!?/p>

      今兒晚上,喜鵲的咸淡話好像特別多。她隔著窗戶小聲地說:“老話說‘有門就甭怕賊晃蕩’,聽說過偷米偷油的,還沒聽說過賊連門框都拆走了的!”

      胡老太心里咯噔一下。黑暗里,胡老太哼哼嘰嘰地念唱起了兒時的謠曲《站門漢》:“走過長安進(jìn)蘭田,迎面碰到個站門漢;前門進(jìn),后門走,爬墻溜院賽似個狗;東家子串,西家子走,誰說婆娘的×夾手……”

      胡老太聽見喜鵲在她房里笑,笑聲噶兒噶兒的。

      第二天,胡老太一大早就張羅著要出城去鐵爐廟上香。她對家寶說:“俺娃跟媽一塊去,順便咱還該去王家莊把那些陳年爛賬催一下?!?/p>

      聽說去典戶家收賬,家寶的眼睛亮了。他從炕上支撐起身子,拄著拐棍一搖三晃地走出了房門。胡老太攙著家寶一邊往院門外走。還一邊回頭給喜鵲說:“今兒就不回來了,在你王家莊住上一夜。當(dāng)心門戶,甭讓賊連門都拆著走了。”

      家寶和胡老太出城了,空曠的四合頭大宅院成了喜鵲一個人的世界。喜鵲在屋里閑得慌,就站在院門邊倚著門框看街景。

      貨郎鼓在遠(yuǎn)處響,噗楞楞楞。貨郎背著褡褳進(jìn)了牛市巷。這是城里有名的騷狐子貨郎,城里人都叫他黑老二。黑老二是河北香河人,說出話來嘎腔嘎調(diào),還滿嘴花花詞。他看見倚在門框邊的喜鵲,打著響鼓就往喜鵲跟前走:“這是誰呀?心疼人的,來根飛馬牌的‘騎馬布子’(衛(wèi)生帶)吧,上海貨,騎上它管保你追得上關(guān)云長。嘿嘿!”從城西到城東,黑老二就這樣招呼女買主,他不是傻嗎。

      喜鵲抿著嘴沖黑老二笑。她笑著對黑老二說:“嗨,俺屋板柜里鉆了老鼠,你給咱逮出來,我給你幾個錢?!?/p>

      城里游走的貨郎多,給買主家搬個爐子、挪個家具是常有的事。黑老二跟著喜鵲進(jìn)了院子,翻箱倒柜地開始逮老鼠。黑老二灰頭土臉地從床底下鉆出來,嘴里咧咧道:“哪兒有老鼠?別姑娘你心里揣著個大老鼠?!毕铲o抿著嘴笑,笑得放肆。她笑著對黑老二說:“對,就是我心里揣著個老鼠。你來逮嗎?”

      黑老二傻眼了。黑老二悄聲問喜鵲:“逮一回多錢?”

      喜鵲一把摟住黑老二,噥聲軟語地說:“要錢哩,我有!嘻嘻?!?/p>

      黑老二邊寬衣解帶邊嘟囔:“有這好事,有這……”

      黑老二的一身瓷疙瘩肉磨盤似的壓在了喜鵲的身子上。喜鵲哼哼嘰嘰地呻喚:“唉喲唉喲,好我的干大大呀!”黑老二呼哧浪喘地使著暗勁:“嗯,嗯嗯嗯……”沒費多大功夫,黑老二就滋潤地升了天。

      喜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摸著黑老二身上隆起的肌肉,低聲地問:“咋樣?”黑老二一邊把衣裳往身上攏,一邊說:“嗨,就沖這份舒坦勁兒,明兒我還來!”

      喜鵲羞紅了臉,狠狠地照著黑老二的光腦袋戳了一指頭。她說:“你來,我給你留門?!?/p>

      每天,貨郎鼓只要一響,喜鵲就想方設(shè)法地把婆婆和家寶往外面支:“媽,你跟家寶到東關(guān)去給咱買一根井繩。”“家寶,你跟咱媽到廣濟(jì)街買一個鐵鍋?!?/p>

      胡老太心里面明鏡似的,可她裝傻。兒媳婦讓她和家寶去哪她就去哪,讓她買個什么她就當(dāng)真買什么回來。

      有幾次胡老太和家寶都把東西買回來了,可黑老二還跟喜鵲在屋里面折騰。隔著門縫,喜鵲說:“別忙著進(jìn)來,我叫了貨郎給咱修門哩?!焙诶隙严铲o壓在門上,咣啷咣啷,門框晃得險些散架。

      每次黑老二幫喜鵲干完事,胡老太總要一葷二素地招待黑老二,嘴上還一迭連聲地說些“千恩萬謝”之類的恭維話。有一次胡老太甚至都糊里糊涂地給黑老二說出了“送佛送到西天”這樣的話。黑老二摸著光頭,嘿嘿傻樂:“佛在哪兒?誰是佛?往西天的道兒怎么走?謝你的酒水款待啦,我該張羅生意去了!”黑老二端起酒碗,一仰脖,把碗里的酒喝了個干凈。

      喜鵲的身子里有了動靜,熱烘烘的,好像有一團(tuán)火來來去去地在她的肚子里竄……

      喜鵲窩在滲坑眼跟前嗷嗷地吐酸水,胡老太喜得滿院子蹦:“家寶,喜鵲有了!”

      “有啥了?”家寶傻著呢。家寶也許是裝傻。每次街上有貨郎鼓響,家寶就拄著拐棍一搖三晃地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給喜鵲說:“面甕裂了一道縫,你叫黑老二給咱箍一下。我到字號上轉(zhuǎn)一趟?!?/p>

      喜鵲挺逗,她瞇細(xì)眼睛對家寶說:“我不叫,要叫你叫?!庇袔状芜€真是家寶到街上把黑老二喊到屋里來的。當(dāng)然也有胡老太上街喊黑老二的時候。胡老太麻麻著聲音朝著黑老二喊:“黑老二,嬸給你把酒都預(yù)備下了?!?/p>

      喜鵲顯懷了。每次街上響起貨郎鼓的聲音,她都會喜悅地摸著鼓起的肚皮,自言自語地說:“黑老二這貨真能,啥都能干!”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喜鵲給牛市巷胡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牛市巷胡家有了傳遞香火的人。這孩子是牛市巷胡家的頂梁立柱,是這個四合頭大宅院理所當(dāng)然的主人。

      街坊的幾個小腳老太太在巷道里嚼舌頭:

      “這怕是貨郎黑老二給下的種吧?這貨每天都往胡家院子鉆。”

      “誰見了?你見了還是我見了?再甭枉口嚼舌地胡說了。人家胡家占著風(fēng)脈哩,命里有。再說了,人家就是養(yǎng)個‘站門漢’,吃的也不是你屋俺屋的,你管得著?”

      “嗨,咸吃蘿卜淡操心!你都知道啥嘛,你有我知道的多?俺跟家寶后窗子對著后窗子,聽得清清楚楚。家寶婆娘呻喚呢,說我的干大大呀!黑老二是家寶婆娘認(rèn)下的干大……”

      胡老太抱著孫子從院子里出來了。幾個嚼舌的小腳老太太搶忙踮著小腳,湊上去搭訕:“嫂子,給娃把名字起了?!?/p>

      胡老太亮著嗓子說:“俺娃叫胡大毛。還指望著再生二毛、三毛呢。”

      小腳老太太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瞥著眼睛酸笑。

      王傻子

      老西安城里很有幾個名字叫得響的傻子,王傻子是其中的一個。說起王傻子,老西安的人差不多都和他熟識。也有把幾個傻子搞混淆了的,這你再給他說:就是那個騷狐子貨郎。這他就一定會想起王傻子,想起王傻子油亮的黑胖臉、皮馬褂、狗皮護(hù)耳、水獺皮帽子,想起王傻子那一口河北口音,還有木輪車子和他手里的撥浪鼓,“噗楞楞,噗楞楞”。

      王傻子是走街串巷的貨郎,他推著木輪車從家里出來,木輪車子走在雜石道上“嘩啷。嘩啷”地響。水車巷的婆娘和小媳婦們聽見木輪車的聲音,就知道該是起床侍候公婆的鐘點了。也有毛手慌腳的新媳婦趿拉著鞋跑出來買急用的東西:“哎……王傻子,給我拿根騎馬布子……”王傻子說話辦事老是不慌不忙的,他一邊把女人用的東西包扎緊實了,一邊說;“嗨!今兒個的生意沒跑,一出門就碰上個會騎馬的大英雄………‘啊——呸!”女人看著王傻子遠(yuǎn)走的背影,干啐了一口?!班劾憷?,噗楞楞……”這是王傻子的回答。王傻子早走遠(yuǎn)了。撥浪鼓響著,那是響給遠(yuǎn)處的人聽。

      王傻子是來西安逃難的河北人。那年月里,不等日本人攻下北平城,北平城里的官宦人家都奔了陪都重慶,小商小販、鄉(xiāng)紳、城紳,就都奔了西安。西安的街市上到處都是商販、傷兵,還有逃難的學(xué)生。王傻子來西安還帶著個嬌俏乖小的老家媳婦,他倆是河北哪縣哪府人氏已無可稽考了,只記得在他倆的嘴上,西安這兩個字是說成西難。那小媳婦頭上插個銀簪子,粉蛋蛋臉上老是一臉的喜氣,嘴角上生個梅朵大的紅痣,抬腿動腳里總有點嗲氣。她和王傻子買了水車巷“半斤粉”的兩間草頂子廈屋,水車巷的婆娘、媳婦背后都拿她取樂。叫她小騷精。其實她有個蠻好聽的名字,叫巧女。水車巷的男人們也常在一起說她,說她的奶子很俏。這是在嘴上說的,心里卻是在說:怪了,一看見她的尻蛋子牛牛咋就硬了。說到最后,他們總氣不順地說上一句:“嗨,這么白俊的咋就嫁給王傻子咧!只怕在河北男人是缺貨。”從說一個河北女人開始,說到整個河北省結(jié)束,水車巷的男人天天都這樣。

      和王傻子兩口搭幫來西安的是一伙手藝人:銅匠老龔一家,鞋匠老白哥倆,皮匠李銅鐘和他的三個伙計,另外還有一個小腳的天津老鴇和她名下的四個“姑娘”。他們男人全都一身里外三新的皮袍馬褂,腳蹬禮福呢面子鹿皮底的鞋靴。女的全都團(tuán)頭粉臉,肥臀美腿,渾身上下讓細(xì)綢軟緞包裹得就像個花疙瘩。老西安的人看著他們睜眉活眼的從街市上走過。心里想,逃難還帶粉班子,多美的事!在西安人的心里,他們是過路客,很快就會走的,很快。初到西安,他們也沒有長住下去的意思,不開生意,也不盤買賣??蛇@戰(zhàn)爭是一天比一天激烈,洋面的價錢就像小孩的雞雞——越逗越硬。日子久了,他們怕坐吃山空,也就仨仨倆倆的去一些相關(guān)的行當(dāng)里耍手藝。他們毫不怯生地走進(jìn)南院門的隨便哪一家銅鋪、鞋鋪、皮貨鋪,開口就給店里的相公招呼:“去,去喊掌柜的來?!崩蠈崱⒑竦赖奈靼踩艘膊毁v待他們。掌柜的聽他們要耍手藝,也就扔了活計給他們試。掌柜的搭眼一看,傻了:這不是來尋活口混飯吃的人,這是爺,是來西安砸我飯鍋的人。

      “好,好活!”掌柜的一邊說著,一邊就把手里的茶壺朝他們的手上放。這是老西安手藝行當(dāng)?shù)囊?guī)矩:只要你接了掌柜的茶壺,你就是他鋪子上的“把式”了。這些逃難的河北人不接壺,卻喜眉笑眼著說:“掌柜的,我做幾樣活擱您店子上換碗飯就行,看著給幾個過日子……我們是來這兒逃難哩,說走就走的人。再說寶號原來不是也有把式嘛?我來他老哥不就沒地兒去了,這不擠對人嗎?使不的……”這些河北工匠不但個個都懷有絕活,人也都仗義,閑下了就喝酒,聚一塊兒喝,一個人在家悶得慌也喝。他們不但不在西安和同行搶飯碗,而且還常和西安同行一塊在南院門的小酒館喝酒。西安人笑河北同行說話“夾舌子”——舌頭在嘴里打嘟嚕,他們也笑西安同行的大裹襠棉褲,還笑西安人說話鳥叫一樣的聲音。

      王傻子有幾個閑錢就放在新禮布莊“吃紅利”,這也是一種活法。王傻子的紅利不是現(xiàn)大洋,是貨,是針頭線腦,是洋布、洋油、雪花膏。新利布莊有什么貨,他的木輪車上就有什么貨,全是他的紅利。

      和他們一道來西安的老鴇和那幾個小妓女也早就在小保巷里掛了燈,取了“燕春館”做字號。她們不能和手藝人比,她們有癮,一天沒開局就憋悶得慌。手藝人也常去看老鴇和那幾個小妓女,到了窯子里他們還是喝酒,喝花酒。另外再端個盤子,打個雙尖小茶圍。他們和這些妓女極熟悉,相互間喊得出奶名,報得出在家時的排行,甚至在窯子的炕上和小妓女們扭打得分不清彼此??蛇@些手藝人不在“燕春館”里過夜,老鴇對西安人一個局五個大洋,對他們只收一塊錢。有的時候還是小妓女們給墊付的。他們和小妓女說不上是相好,只能說是同鄉(xiāng)、同命、同喝一條運河水的家鄉(xiāng)人。小妓女們和他們在一起也不喊“大爺”、“大少”,都是喊小名,或者綽號,也有在祖籍后面加上姓氏的,比如清河老田,三河老趙,武清老白……這些爺們來逛窯子也不避家里的老婆,也沒有鬧過誰家老婆沖到窯子里抓小妓女一臉“紅蘿卜絲”的事。王傻子的老婆還常讓男人給小妓女喜女捎去一些好吃好喝的東西,她和喜女是一個村上的人。

      王傻子常來看喜女,來了就坐在炕沿上發(fā)呆,一句話也不說。喜女憋悶的慌,就問他;“王傻子,你在想啥哩?別是在想吃老婆咂兒的事吧?”

      “我呀,我在想發(fā)財哩!”說完,王傻子又呆上了。

      “王傻子,你老婆的肚子怕是種上了吧,有些日子不見她走動了……”說著,喜女嗑個瓜子放在舌尖上往王傻子的嘴里送。

      “沒……沒見有動靜?!闭f著,王傻子點了根煙,順手在喜女的奶子上就捏了一把。

      “那你就要操她呀!你不能老把她曬著呀!”這就是妓女的德性,沒正經(jīng)話。

      “嗨!我這不是累嗎?”這就是王傻子,說什么都這味兒。喜女說她都傻得沒樣了。

      王傻子都走出老遠(yuǎn)了,喜女還把他喊過來,給他懷里塞了一包東西,說:“這是‘客’給我的幾雙洋襪子,拿回去給老婆穿……”喜女還要說什么,可王傻子從懷里把襪子掏出來還給了喜女,他只說了一句話:“你也不易,省著自個兒使吧?!闭f完,王傻子身子一扭,噗踏噗踏地走了。喜女盯著王傻子遠(yuǎn)去的背影,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癔癥!怕我賣大炕換的洋襪子臟了你的腳?臭妹妹的,嘎啦嘣兒得!”

      一年過去了,又過了一年,小日本還占著北平城,還鄉(xiāng)的愿望熱炭一樣地裝在這幾個手藝人的懷里。成幫結(jié)伙逃難的人還在往西邊跑,大部分就草籽一樣地落在了西安,有的還在朝西跑,到蘭州,到迪化。而最先到西安的那幾個手藝人和小腳老鴇,還有那四個小妓女,就無意當(dāng)中成了后來者的“娘家人”、“婆家人”。后來的人喊那幾個手藝人“二大爺”,喊小腳老鴇“二娘”,喊那幾個小妓女“姐”。只要是河北人,就一家人似的,因為他們知道回家的路有多么漫長,也清楚回家是多么的無望。舉目無親的逃難人在冷寂的西安街市上飄,冷不丁的,他們聽到了一串串熟悉的撥浪鼓的聲音,聽到了家鄉(xiāng)口音的叫唱,還有木輪車“嘩啷,嘩啷”的聲音。在那些年月里,王傻子的貨郎車在逃難人的眼里,就像家鄉(xiāng)的土炕一樣熱火,就像落水人眼里的陸地。王傻子的木輪車后面老有背著包袱的難民跟著,有的是讓他尋找在逃難路上走散了的親人,有的是找他給找個人家去學(xué)手藝。

      這天,有小哥倆跟著王傻子,一人背著個小包袱,一句話也不說,小的那個看上去十歲左右,大的也最多不過十二三歲。那個大點的給那個小點的說:“二子,咱就跟著大爺走,一準(zhǔn)能回到家里,聽他口音離咱河西務(wù)不會太遠(yuǎn)。”

      在僻靜處,王傻子停了木輪車,他說;“小子,餓了吧,叫聲大爺咱就是一家人了……爹娘死了?還是……”

      小哥倆哭了,“大爺,我們哥倆和爹娘走散了,爹娘說過是來西安的……聽您口音離我們家不遠(yuǎn),我們思量著跟您回老家哩……”小哥倆拿黑棉襖的袖筒擦眼淚,棉襖的袖筒黑亮亮的就像銅皮。

      聽著小哥倆說話的腔調(diào),王傻子樂呵呵地說:“只要你爹娘在西安,沒我不認(rèn)識的,你哥倆先在我家里住著,我給打聽……”

      王傻子把小哥倆領(lǐng)到水車巷,沒進(jìn)門他就喊上了:“巧女,看我給您帶回倆兒子,嘿,兩疙瘩金子!”王傻子老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屋里跑出來,看著兩個小老鄉(xiāng),就喊上了:“嗨喲!看這倆小人多俊,怕是還沒吃飯吧,嬸我給貼餅子,熬小魚……”小哥倆在王傻子家住下了,喊王傻子喊爹,喊巧女喊娘。王傻子兩口子給小哥倆取了新的名字:大的叫保定,小的叫天津。在小哥倆的心里故鄉(xiāng)是模糊的,是一個叫河西務(wù)的小村莊。親爹娘也是模糊的,爹是個叫哈哈李的“趕鬼的人”,娘是個涂了紅臉蛋蛋的巫婆。王傻子去當(dāng)鋪里當(dāng)了身上的皮袍,在鬼市上買了三條西安人穿的大裹襠棉褲,小哥倆一人穿了一條,剩下一條大號的王傻子自己穿了。王傻子帶著小哥倆到老鄉(xiāng)家里串門子,巧女就跟在他們的后面,她“噶噶”的捂著嘴笑,笑從天上降下兩個兒子來,笑一家三個男人的這一種打扮。她老是看著兩個“兒子”笑:“瞧你那小樣!”一家四口不論到誰家都提著個電光紙的點心匣子,見了老鄉(xiāng),倆兒子就跪下給老鄉(xiāng)磕頭。河北老鄉(xiāng)都夸王傻子心眼實在,也有為王傻子的日子揪心的,怕日后人家親娘老子尋到西安來,怕王傻子兩口子屎疤牛拉車——白苦。不論到誰家,都留他們一家吃喝,不論到誰家都給他們一些舊衣服?;丶业穆飞希跎底訕泛呛堑乇持そo倆兒子說:“先來走動一下,再過兩年就到他們鋪子上去學(xué)手藝?!眱蓚€兒子也樂呵呵地支應(yīng):“嗯,嗯嗯?!?/p>

      水車巷里的王傻子路上撿了倆兒子,城里的人都在說這事。這話傳到了“燕春館”,老鴇也到水車巷來看。這一看,老鴇心里起了竅,拿出一副“見一面,分一半”的嘴臉,她要領(lǐng)小哥倆去給她做“大茶壺”。大茶壺就是西安人講的“鱉腿”,妓院里的狎司。這活沒人干,干這活的人差不多都是老鴇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手黑,心毒。老西安的人常說,十個老鴇抵不上一個鱉腿。鱉腿在西安人的嘴上是罵人的話,就是斷子絕孫的意思。

      小腳老鴇趁王傻子兩口子給她忙前忙后做飯這個空,她在小哥倆的耳朵邊上只說了一句話:“小哥倆是河西務(wù)人吧?……我是大孟莊人,咱兩家只隔著一道河,過些日子我就回家,想回家的明早來小保巷‘燕春館’……”不等王傻子兩口子把飯菜端上桌,小腳老鴇不吭不響的起身走了。王傻子心里納悶著說:“真新鮮,拉客拉到屋里來了,臭妹妹的!”“老鴇串門,沒安好心!”巧女把小哥倆喊到身邊,說道:“我講清了一個道理給你哥倆,這世上人分三六九等,窯子是最下等。剛才來這老娘們就是開窯子的,不知道都坑害了多少閨女了,你倆當(dāng)心點噢!”

      “娘,窯子坑閨女,可不坑小子呀?!边@是“保定”在說。

      巧女抬手就給了“保定”一個大嘴巴:“貧嘴,她害你去給她當(dāng)‘狎司’!”

      “娘,狎司是干啥的?”這是“天津”在問。問這話的時候,他眼里好像有一條魚在動。

      王傻子看著小哥倆的樣子,心里很亂,但他沒有說話。第二天,小哥倆背著小包袱去了“燕春館”。王傻子那陣兒正推著貨郎車在城里轉(zhuǎn)悠,巧女在城里尋他。在城隍廟她大老遠(yuǎn)就看見了王傻子:他的頭上落了霜雪,臉上堆了笑。王傻子一見到就喊:“哎,巧女,小哥倆走了吧?”王傻子好像是喊給全城的人聽,他說:“認(rèn)命吧,那哥倆是沒爪的鷹——是個樹杈就是個窩,浪貨!”

      巧女還能說些什么哩?王傻子什么都明清。巧女在回家的路上什么都不想,就只是在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藻露堂”大藥房的門口,她沒有想什么就進(jìn)去了。她也不清楚是如何坐在郎中的桌子邊上的,她只說身子不爽快。郎中一邊號脈一邊喜喜的樣子,沖她說了一句話:“太太,這些日子你怕是不能再走動咧,你有咧……只怕還是個雙黃的!”都走出好遠(yuǎn)了。她還在想,我有什么呢?有個傻男人。

      小哥倆去了“燕春館”,真的做了“鱉腿”??筛G子門上過路的人多,這一天,小哥倆的親爹來嫖窯子,一眼就認(rèn)出了自己的骨血,大喊了一聲:“佛寶!佛玉……”小哥倆的親爹對把他兒子賣到窯子里來當(dāng)“狎司”的人是憎惡透了的,他揪了小腳老鴇的衣領(lǐng)要把她活吃了的樣子,活像個吃鬼的鐘馗。老鴇一口就說了王傻子,再說還是王傻子。

      他去了水車巷,身后還多了他的老婆。那是個二半夜,進(jìn)了門沒說一句話,他就給了王傻子兩口子一人兩個大嘴巴,嘴里還說:“要是你送他倆進(jìn)學(xué)堂,我給你兩口子蓋廟、蓋祠堂,可為嘛送他倆去干‘狎司’,為嘛?”他的言語之下是想讓王傻子兩口子賠出點什么——真的是個“趕鬼的”。他身后的老婆也真的是個巫婆,從模樣就看得出。這女人還在看王傻子家里的擺設(shè),好像要來安家的架勢。

      王傻子兩口子拿眼睛看著這一家人進(jìn)來,挨了大嘴巴,又光著眼睛看著這一家人離開。王傻子兩口子只是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等這一家人走了好久,怕是都走出水車巷了,王傻子才說了一句:“嘿,這倆小子還真的有爹!”“哎,他娘還真是個巫婆!”這是巧女的聲音。

      從此,城里的人都在說王傻子的壞話,可河北人在問:王傻子有什么錯處?那不是傻嘛!

      過了些日子,一天天還沒亮,王傻子的屋里有了新生兒的哭聲。

      王傻子家的巧女一口氣生出了兩個娃,都是女子。痛苦當(dāng)中的巧女還掙著聲說:“兩個開口子貨,王傻子給號個名兒吧……”

      “這不現(xiàn)成的:一個佛寶,一個佛玉!”王傻子說這話時什么都沒想,只是坐在一旁抽煙。

      一對孿生姐妹就這樣來到了世上,一個叫佛寶,一個叫佛玉。

      她倆在屋里睡,睡醒一覺,哭,再睡。

      天亮了,她倆也不知道。

      責(zé)任編輯 肖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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