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將來有幸能出本書,我不準備贈人,因為受過刺激。
八年前,為南京某著名作家編一冊配圖語錄,集中翻閱了他的四本散文集,對其中一篇印象格外深刻:為了孩子去見個局長,恭恭敬敬呈上的兩部著作,卻被那廝隨手丟在一旁,滿臉的不屑。作家當時很尷尬,我也替他難受。那時就想,以后我出書,絕不送人,免得自討沒趣——自己以為是寶貝,別人卻當做累贅。
后來想想,是作家把書贈錯了人。俗話說:寶劍贈烈士,紅粉送美人。不是禮物不好,而是送錯了對象,正所謂明珠暗投,英語成語是cast pearls before swine(把珍珠扔在了豬眼前)。不當言而言,失言;當言而不言,失人。不當贈而贈,失物;當贈而不贈,失人。誰當贈誰又不當贈呢?把書都送給讀書人?也不盡然。
同事曾去拜會德高望重的國寶級大師,看到各出版社的贈書從客廳一直擺到了庭院。由此可知,耄耋老者甚至米壽人瑞書是讀不完的,我們就不必錦上添花再去增加老人們的負擔了。更何況這些讀了一輩子書的人,大概早就參破了“書讀完了”的道理,如夏曾佑對陳寅恪所言。多讀一本或少讀一本對他們來說都關系不大了。當然也有例外。今年春節(jié),我給來新夏先生電話拜年,提到本市某出版社老總出了本行業(yè)改革的小說,86歲的來先生馬上表示很有興趣一讀。如此好讀不倦的老人畢竟不多了,就我所知。
孫犁先生有一篇《談贈書》的文章,其中說道: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贈書習慣,幾乎斷絕。書“我很少送人。除去出版社送我的二十本,我很少自己預定。我想:我所在地方的黨政領導,文化界名流,出版社早就送去了,我用不著再送,以免重復。朋友們都上了年歲,視力不佳,興趣也不在這上面,就不必送了?!辟洉疽馐且晕臅?,在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的當代浮躁社會,贈書漸漸地成了情誼的象征:朋友們未必讀,但你應該贈。如果是這樣,又何必多此一舉?
葉兆言先生說,只讀想讀的書和朋友們的書。他真幸福。只讀想讀的書和朋友們的書,對我們普通人來說,是種奢望。工作繁忙,想讀的書沒精力讀,反躬自問:朋友們的贈書我全部讀完了嗎?實在抱歉,沒有。替朋友們著想,我的書朋友們有時間讀嗎?會不會成為他們有形的和/或無形的負擔?書出得越來越多,讀書人越來越少。楊樹達著《積微翁回憶錄》1925年3月14日:“《〈漢書〉補注補正》六卷由商務館出版。”同年9月:“商務館告《〈漢書〉補注補正》賣去三萬四千余冊?!蹦敲磳I(yè)的艱深學術著作,半年竟賣出了三萬四千冊,那時可真是崇尚知識渴望讀書的年代。擱在現(xiàn)在,如果沒有基金或資金支撐,楊遇夫先生只好自掏腰包出自費書了。
來新夏先生《贈書史話》中說:“早年贈書,購書百本,所費不過稿費百分之五;今則不然,購書百冊,稿費幾近覆沒。是贈書又不得不有所權衡矣!”書雖不值錢,買書卻要費錢。知音難覓,人與人的心是不相通的,所有的理解都是誤解,能夠歪打正著、殊途同歸的就算很不錯了。一切都在漲價,只有圖書在降價,還銷售不出去,可見圖書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況且,自己寫的不過是“講點小故事,發(fā)點小感慨,說點小道理”的小品文章,與那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高頭講章不沾邊,與那些關乎世道人心風化教化的雄文巨著不搭界,既無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也無深遠的歷史意義,卑之無甚高論,那就更沒有廣泛傳播的必要了,不贈也罷。
大凡贈書者,多半還要寫上請對方“指教”“指正”“教正”“惠存”等客套話。而如果對方真“指教”“指正”了,又多半受不了。以己度人,贈書與人,當然是想聽幾句恭維話、奉承話、順耳話、客套話,可現(xiàn)在文壇,在紅包的作用下,文學批評家都成了文學表揚家,偶爾出個把講了真話的人,大家一定視其為另類,不識時務。 “以此(《論〈詩經(jīng)〉于以書》)徑復適之。適之得余書,遂棄其前說而從余議?!劻x則服之美,世所罕見”(《積微翁回憶錄》1922年9月23日)。就聞過則喜這點而言,無論從學問和氣度來說,現(xiàn)在的教授比上世紀初可差遠了。等而下之,我連教授都夠不上,自忖沒有花錢找批評的雍容雅量或受虐傾向,書干脆就不贈了。
《百年潮》1997年第2期發(fā)表了李慎之的《胡喬木請錢鐘書改詩種種》,其中談道:“‘我(胡喬木)做舊詩總是沒有把握,因此要請鐘書給我看一看,改一改,不料他給我改得這么多,你看怎么辦好?’我(李慎之)說:‘這是錢先生書生氣發(fā)作了。還是我來給你辦一點外交吧’。 ”“我(錢鐘書)恍然大悟,僭改的好多不合適,現(xiàn)在讀您(胡)來信更明白了我只能充個‘文士’,目光限于雕章琢句;您是‘志士仁人’而兼思想家。我上次的改動就是違反了蒲伯的箴言……”謝泳也認可了李慎之的說法,還專門寫了一篇《錢鐘書:書生氣又發(fā)作了》的文章。另一位學者則別進一解:你請我改詩,不改是我無能,改了你不用是你的事。錢鐘書就是錢鐘書,恃才傲物之氣根本沒變。用楊絳先生的話說就是:“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干校六記》)。1997年4月15日,《報刊文摘》轉載了李慎之此文,題目改成了《胡喬木與錢鍾書之間一段鮮為人知的文字佳話》。在當日日記中王元化稱,“慎之有此文此論,殊覺意外?!蔽闹姓f“喬公與錢先生兩位大家歷來以改人文章點鐵成金著稱”,王元化對錢表示認可,對“胡公”則是“另外一回事了”。因為胡的筆墨生涯不是與學術連在一起,而是與政治連在一起(朱強 夏榆《“這世界不再令人著迷”》,《南方周末》2008年5月15日)。瑕疵是那么容易指正的嗎?小書是那么輕易饋贈的嗎?還是藏拙為幸。
有這么個段子:一窮鬼撿了枚雞蛋,就與老婆憧憬美好的未來:蛋放到別人家孵出雞(還得是母雞),雞再生蛋,蛋再孵雞,如此循環(huán)往復,就可以發(fā)家致富奔小康、買房置地納小妾了……聽到此處,老婆大怒,一下子把蛋摔碎,窮鬼夢也醒了心也碎了。他正應了英文那句成語: count his chickens before they are hatched(蛋未孵出先數(shù)小雞),犯了大忌。八字還沒一撇呢,著什么急呀?在下就像那窮鬼,書還沒動筆,就在大侃出版后不贈書的種種理由,整個一說夢話的大忽悠,就此打住。
越“墮落” 越快活
2003年初,頭兒給我派了個活兒——找到商衍鎏——最后一屆科舉考試(1904年)皇帝欽點之探花——的后人,重版《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從網(wǎng)上查詢后得知,已故著名古文字學家、中山大學商承祚教授是商衍鎏先生的哲嗣。于是我打電話給家住羊城的中山大學畢業(yè)生、與我有一面之雅的陸鍵東,問商承祚教授的子女是否有在中大工作的?巧得很,回答是不止一位,而且很快就給我提供了他們的電話。就這樣,我同商志教授取得了聯(lián)系。
商教授對重新出版其祖父的專著果然很有興趣,但認為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多年(《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初版于1958年),現(xiàn)在的讀者對書中的典章、制度、人物等都有了相當?shù)母糸u,應該加些注。而且,初版本有些印刷錯誤,也需要校正。另外,商衍鎏先生還有一部專著——《太平天國科舉考試紀略》和幾篇有關科舉考試的文章,如《科舉考試的回憶》《我中探花的經(jīng)過》等,希望我們也能關注。我們當然很關注。雙方商定,由商教授負責校注兩部專著及有關文章,補充作者及家屬照片、手跡和書中涉及的文物照片,我們負責將兩部專著、五篇文章合為一卷出版。
1958年出版的《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商教授家里只有一本,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版的《太平天國科舉考試紀略》手頭還沒有,還是在圖書館復印了該書,兩書都是豎排繁體。商教授在兩書的復印件上寫出了自己的校注。為了祖父著作的出版,商教授兩次從廣州來天津,研究書的版式、開本、體例等等,書名最后定為《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
2004年,是商衍鎏先生高中探花100周年暨誕辰130周年。7月,《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簡體橫排本終于出版了,前后歷時一年半,我也終于松了一口氣,卻高興不起來——這樣一部學術價值很高的著作,35萬6千字的原稿是社里同人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二校由社會上有經(jīng)驗的老人完成,三校請的是本社資深的編審,費力不少,價值——經(jīng)濟效益卻不高,定價只有28元,只印了3300冊(其中300冊精裝本是作者后人訂購的)。而兩個月前我責編的另一本書,只有八九萬字,因為是全彩色印刷,定價卻是33元,印數(shù)7000冊。從經(jīng)濟效益上來說,后者的碼洋是23.1萬元,前者只有9.24萬元,只是后者的40%,而且,我花在《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上的精力,至少是另一本書的4倍,這樣算起來,《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的投入產(chǎn)出比只是另一本書的十分之一,你說,我能高興得起來嗎?
也許有人會說,不能光算經(jīng)濟賬,還要考慮書的社會價值和學術價值??墒牵瑖覍ι鐣r值或學術價值高的著作并沒有補貼,而人們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只有經(jīng)濟價值。況且,出版社是自負盈虧的企業(yè),上面不給一分錢,出版社又不像報社、雜志社、電臺、電視臺,那些單位都有大量的廣告收入。在保證社會效益的前提下,經(jīng)濟效益對出版社比對那些單位更重要,更生死攸關。如果同一家商場的售貨員,無論是賣冰箱彩電的還是賣針頭線腦的,獎金都是按銷售額的相同比例,比方說1%分配,人們當然都爭著去賣冰箱彩電,誰不想多拿錢同時少受累呢?圖書也是商品,編輯類似于售貨員。
慢慢地我私下里奉行一個原則:讀陽春白雪,編下里巴人。這樣會省時省心省麻煩。比如,盡量讀《論語》,而爭取編什么“心得”“感悟”之類的東西,適應大眾需要唄。不必非得把職業(yè)與事業(yè)劃等號,也不必把工作當愛好。這樣就會少些煩惱。用頭兒的話說,假設你是賣臭豆腐的,要是自己每日三餐都以臭豆腐為主食,那你就毀了。道理沒錯,可理智與情感總是合不攏的,要是兩者能完全統(tǒng)一,那就是圣人了。舉例來說,理智告訴我應該讀經(jīng)典,但情感又誘使我對《知音》《家庭》等著迷。再比如,理智告訴我過量飲酒有害健康,但情感又使我在親友聚會時開懷暢飲,非要喝個痛快。而且,有沒有一顆愛國心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有一個愛國胃——只愛喝白酒,不愛喝紅酒或啤酒。根據(jù)七竅相通、六腑相連、五臟相關這樣無可否認的事實,像我這樣有愛國胃的人,當然也有愛國心。
再早幾年我還編過大型雙月刊《小說家》,那可比編學術書輕松多了。小說本來應當都是虛構的,你就不用為不存在的人物虛擬的對話去翻書查詞典,也不用為核實人名地名找資料,你可以不打奔兒地一路看下去。由于版面的原因,你還可以對幾萬字、十幾萬字的長中短篇小說大刪大改,作者對此也是可以諒解的(再說,他們將來出作品集時,還有機會將全文恢復)。沒聽說雜志因差錯率高而被召回的,而一年一度的圖書質量檢查卻會使每個編輯頗為緊張——竭盡所能編出來的書,尤其是學術價值高、有一定理論深度和編輯難度的著作卻成了廢品,再主動去編這類書,那不是自討苦吃嗎?話雖如此,能夠到手的有思想、有理論深度的學術書稿,還是會情不自禁地主動去編,真正是地地道道不可救藥的犯傻和犯賤。
兩三年前還編過三輯《小說月報#8226;原創(chuàng)故事版》,那就更輕松啦。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投來的稿件源源不斷,而且大部分是網(wǎng)上來稿。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拆稿件,看郵件,我們只需閱讀,篩選。多數(shù)篇幅不長,萬八千字、四五千字、兩三千字、千八百字,故事嘛。好玩,好看,好編,每天都有新故事、新段子,真是愜意極了!再也不用翻箱倒柜找參考書,再也不用認認真真上網(wǎng)查原著核對引文了,再也不用為圖書質量年檢抽中了自己編的書而提心吊膽寢食不安了。編輯的東西學術含量越低、編輯含量越小,出錯的機會就越少;讀者群越大,經(jīng)濟效益就越好,編輯的成就感也就越高——越“墮落”,越快活。
只是,只是,偶爾重新拾起《管錐編》《極權主義的起源》《存在與時間》,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不禁悵然。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