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過,會留下腳印,上帝走過呢?
從庫爾勒出發(fā),至牙哈,輪南,再到克拉;又從克拉出發(fā),順著輪南,牙哈沿路返行。并不是往返,我們沒有返回原點,沒有回庫爾勒,而是想進入大漠,就是那個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瑪干。因此,我們實際上是在徘徊,徘徊于大漠的西北邊緣,或天山山脈與帕米爾高原的環(huán)形圈。此時,我的靈魂里,悠然蹚入一個影子,腳印的影子。那影子幽靈般忽隱忽現(xiàn),縈繞于心。我不知道,這樣的腳印,是否與上帝有關(guān),只知道那腳印被異化,變得碩大,詭異,又神秘莫測。蹚入的感覺是異樣的,弄不清楚是恐懼,蔑視,從容,還是沖動和躍躍欲試?我把握不住此在的情緒。
我琢磨,徘徊,猶豫,舉棋不定,是對大漠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面對一個生命的禁區(qū),我變得懦弱和膽怯;還是因為那個影子,腳印的影子,我弄不清上帝的意思,不敢妄動輕舉;還是因為嬌情,就像某些作家,想發(fā)表心情,又怕泄漏隱私?思緒回到原點,回到塔里木油田博物館。站在那張恢宏的衛(wèi)星遙感圖像前,無須看說明,也不需要身臨其境,心已被深深地震撼:眼前的塔克拉瑪干,不是別的,就是一個巨大的腳印。它不僅是踏在塔里木盆地腹部,更是踏在我的心里。只有天庭之上,上帝之眼,才能看見啊,怎會親近我們凡夫俗子。我不是懷疑論者,不像后現(xiàn)代主義者那樣,懷疑一切價值和意義,我不需要絕對的懷疑。但是此刻,面對一幅圖像,我第一次對神圣的科學,產(chǎn)生了懷疑。難道有那么巧合,一個隕落星體的撞擊,真有那么大的魔力?我不相信那些虛張聲勢的推理,更相信眼前的所見所思,相信在塔里木,那個神秘的腳印,一定與上帝有關(guān)。
時光已然倒流,柏格森的心理時空,主宰了我的意志。已在成都平原西南,多情而柔軟的思蒙河水,帶著母親的囑咐與希冀,從村莊邊緣環(huán)繞而過,就像此刻徘徊于大漠邊緣的我。是在夏或秋夜,天空純凈如水。怕驚擾了這夜的純凈,月色淡雅而安詳,月亮和星星,都被安頓在了遠方。喂養(yǎng)了豬牛,做完了作業(yè),我站在院壩,用仰望星空,來為又一個晚上的夢境作序。月亮大,星星小,月亮少,星星多,月亮近,星星遠,月光強,星光弱。我的思緒,就這樣在月亮與星星之間徘徊,穿梭。正要困頓麻木的時候,突然,寂靜的夜空,一溜火光劃過,長長的,燃燒的,頭和尾巴都很清楚。我興奮地問,媽媽媽媽,快看這是什么呀。媽媽卻一臉凝重,沉沉地說,掃帚星哩,不吉利呀。說罷,拉著我就往屋里走,生怕我被那災星擄走似的。后來才知道,那個所謂的災星,不過就是彗星,一種隕落的天體。
眼前的塔克拉瑪干,也是隕落的天體撞擊產(chǎn)生的嗎?面對天文學家們的言之鑿鑿,故弄玄虛,我難以置信。
汽車就這樣來來回回地跑。其實是線路使然。通往沙漠的公路只有一條,從克拉到塔中作業(yè)區(qū),我們不得不往返。真正的徘徊是在心里。循著上帝的腳印,我對一種權(quán)威產(chǎn)生了懷疑。
開車的江師傅開車的時候提醒我們,座位兩側(cè)有水。呵,一看,塞得滿滿的,足有一二十瓶礦泉水。頓然感到,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旅行,關(guān)于大漠的種種傳說被那些礦泉水勾起。目光投向窗外,除了近處的戈壁,遠處的怪山,什么也沒有。地上的荒涼,與天上的空寂,都在這里匯合,亦步亦趨,形影不離。流云很高,鳥兒不知飛到哪里去了。想起了油田朋友講的那個故事,和一位詩人關(guān)于飛鳥的詩句。
那故事說,在大漠深處的塔中,一位剛分來不久的大學生,一天在沙漠公路的人工防護林發(fā)現(xiàn)了一只烏鴉,他頓時驚呆了,久久地盯住烏鴉,感動得淚流滿面。接著趕緊打電話告訴遠方的母親。他因激動而顯得語無倫次,媽媽……媽媽呀,我看見烏鴉了。母親心里一緊,哽咽著提醒,兒啊,你可要小心??!大學生頓然明白,母親是誤會了。在許多地方,烏鴉都是不祥之物。他趕緊解釋,媽媽呀,在這里,有生命就是最大的吉祥,我很好,你放心吧。難怪母親誤會,她不知道塔克拉瑪干是生命的禁區(qū),冬天是冰窟,夏天是火爐,地表溫度可燙熟雞蛋。在石油工人到來之前,別說飛鳥動物,即便是極度抗旱的沙漠植物,也難以生長。
詩說,鳥兒飛過,把影子留在天空。無疑,這符合佛家的邏輯,萬物皆有因,有果,有緣。那么,在塔里木,在塔克拉瑪干,這深深的印痕,大地的印痕,究竟是誰留下的呢?
我也曾試圖說服自己忠誠于那些既定的文字,從天文學家們那些口若懸河的敘述中,去找到一些破碎的依據(jù)。然后,心安理得地與他們一道沾沾自喜。然而,越是這么想,越感到思想與情感的航向,與目標背離。我會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不僅是對不起石油兄弟,對不起他們在這里留下的足跡,那是他們生命的印記;也對不起創(chuàng)造生命的上帝。不要以為我?guī)е嗟母行?,其實,我求證的過程,是非常理性的。
按照天文學家們的邏輯,我選擇了兩塊隕石,做了一次心理體驗。隕石一大一小,代表著兩種極端的可能。我循著它們的軌跡,從不同的角度,去觀照天體的隕落過程和結(jié)果。我仰望天空,不只是肉眼,還借助了科學家們的儀器,讓視線穿過135公里,穿越大氣層,抵達隕石們遨游的太空。先發(fā)現(xiàn)那塊巨大的隕石。它魁梧,怪異,神秘,透析出一種居高臨下的霸氣。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它突然偏離了軌道,跌入了地球的引力場。隨之而來的是墜落,以摧枯拉朽之勢。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它墜入了地球的大氣層。隕石前端空氣被瞬間壓縮,急劇壓縮,以致發(fā)熱發(fā)光,氣化燃燒,爆炸碎裂,火光流曳。龐大,在炸裂中消解,天地之間,回響起浩然的隆隆之聲;火光過后,蒼茫大地,灑落下一片破碎的隕石雨。這樣的景象,在童年的村莊,并不少見。再看那小的隕石,幾乎是在與大氣層親吻的一瞬,它堅硬的塊壘,就被那一抹燃燒熔化,幻化成太空里的一縷青煙,一抹光線,頃刻便會消失于浩瀚的宇宙間。同樣,只需微微一個閉眼,遙想星空當年,我們就可拾回此景無數(shù)。
就這樣,大的,解體了,化作了雨點;小的,燃燒了,化為了灰燼。星空依然,大地依然,一切又回歸平靜。何來的撞擊,誰來撞擊。因此,我不信凹陷坑,不信相沙巖,不信斷裂痕跡和環(huán)形山,不相信它們,還有塔克拉瑪干與撞擊有關(guān)。
在經(jīng)過了幾個回合之后,汽車終于謝絕了天山山脈,謝絕了帕米爾高原,以及盆周奇山綠洲和塔里木河的挽留,從輪臺作業(yè)區(qū)出發(fā),在一個個水井房,和堅守了大半年、正準備撤退的護路人的呵護下,一頭扎進大漠深處。到達塔中的時候,時間尚早,經(jīng)過簡單的小憩,主人安排我們跋涉沙漠。當然不是徒步,也沒有石油人的艱險,而是乘坐沙漠車,是一種體驗和欣賞。
出了作業(yè)區(qū),很快就進入一片浩瀚的沙海里。大漠無路,人有路,路在沙漠車寬闊高大的四輪之下,在石油人的心中。我們沿著這心中之路,懷揣一腔肅敬與神秘,時而被帶入沙谷,時而被拋向沙峰,時而平緩而行,時而天翻地覆。直到四野荒荒飛鳥絕的時候,車才停了下來。按照主人的囑咐,我們下了車,脫掉鞋襪,赤腳體驗大漠之旅。此刻,塵俗被大漠洗凈,四野空曠,我們沿著一條無路中的路,肆意而行。有人對天長嘯,有人開始撒野,我在一位石油人的帶領(lǐng)下,向?qū)γ娴囊蛔吒叩纳城鹜M,心中涌起一種今又絲路的豪情。
就是在這時,我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腳印,大漠里獨特的腳印。深深的,長長的,呈橢圓形。腳趾被流沙模糊,整個腳印,看上去顯得有些抽象。它的形狀,與衛(wèi)星下的,不,應該是上帝眼里的塔克拉瑪干,十分相似。腳印在我的前面,由帶路的石油人踩出,印在荒涼的沙海里,那么清晰,深刻,堅定。我至今不知道那位工人的名字,只知道他是石油人,在塔中工作,穿一身的紅衣服,在大漠里十分耀眼。剛才還是靜止的,荒涼的,凝固的大漠,頃刻間,秩序被打亂。他的腳底下,踩碎的沙子,被重新組合。心里一個激靈,進而是震撼,懷想上帝踏入的震撼。我仿佛有一雙慧眼,穿越時空,見證了上帝的創(chuàng)世,上帝對這里的踏入。我相信,塔克拉瑪干的荒涼,以及它代表的死亡意象,就是被這樣的腳印踏碎,踩在腳下的。有了這樣的腳印,前面的路就變得踏實而從容。雖然,這里只有大漠,沒有孤煙,只有落日,沒有長河。但是,只要腳印在,生命就在,不僅飛鳥會來,胡楊,沙柳,梭梭,芨芨草,駱駝草,鹽角草,沙拐柳,石竹花,錦雞兒,都會來。就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生命。
又想起《圣經(jīng)》里那個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創(chuàng)世之初,世界一片混沌,沒有生命和萬物。我猜想,那樣的世界,就像塔里木,就像我們眼前的大漠吧。是上帝帶來了生命。上帝說,要有光啊,大地就有了光;上帝又說,要有鳥啊,天空就有了飛鳥。上帝的話,我無法驗證。但是此刻,我眼前的腳印卻是如此真實,清晰,堅定。大漠本荒涼,石油人說,應有生命呀,這里就有了生命;又說,這里應有油氣呀,就有了油氣;還說……
我堅信,在塔里木,塔克拉瑪干的腳印,一定與上帝有關(guān)。赤腳行走于茫茫大漠,跟在石油人的身后,踏著石油人的腳印,我有一種蹚過上帝腳印,迎接生命的感覺。
帶我看胡楊
如果到新疆,請帶我看胡楊,在塔里木,在大漠深處。
我知道,西域風情萬種,吐魯番的葡萄,伊犁的草原,天山的飛雪,還有左公柳和大胡子的傳說,都會叫人情癡神迷。但是,我不能不說的是胡楊。
帶我看胡楊,就踏著歐羅巴人,匈奴人,最好是石油人的足跡。此時,漢時月色,唐時風云,今人風采,都會在我眼前際會。我就可以穿越千年時空,與那些操著印歐語系,被歲月稱為塞人、月氏人、吐火羅人,或匈奴人、漢人的人照面。不是為了體驗他們從軍、屯墾、經(jīng)商、任官、移民,或大漠歷險的過程,而是為了尋找一個參照,在生命絕地創(chuàng)造奇跡的參照。不管他們?yōu)闋帄Z而來,還是放棄小我的舒適,為爭取大我的生存冒險而來,生命的參照,對我都具有彌足珍貴的意義。他們也許在這里拾回一些夢,或丟下一些遺憾。總之,都是赤條條而來,赤條條地走了。從來沒有人像今天的石油人,那樣無私,那樣真誠,那樣執(zhí)著,真正落地生根,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
在大漠邊緣,庫爾勒不僅是一塊醒目的綠洲,而且是一個符號。生命的符號,石油的符號,奇跡的符號。塔里木油田展覽館的面積不大,燈火輝煌,我卻迷了路。眼花繚亂的奇跡,從沙漠里長出,理不清根須,更不知道該怎樣敘述。也許是那位老工程師。他早已長眠于這死亡之海,化作大漠里的一抔泥土。他沒有留下名字,也沒有留下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跡。他趕著幾峰駱駝,搭著幾件簡陋的儀器,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實現(xiàn)中國人的一個恒久夢想,用笨拙的方法尋找石油。也許是受命于危難之際,匆忙離家別口,從千里之外的大慶油田趕到的老宋;或者是穿著一身學生裝,長著一副娃娃臉,剛剛跨出西南或西安石油學院的校門,就跨進大漠之門的小鄭;亦或那支打著“油地聯(lián)誼活動”大旗,在漫漫沙海中,望斷鵑橋歸路的青春少女隊伍;也許……
是的,模糊,便是此時最精確的表達。就像這茫茫大漠,還有大漠里傲骨長存的胡楊,沙柳,芨芨草。對這里的許多神奇,都只可意會,不好言傳。只能指向某個方向,而很難準確地把目標鎖定于某個特定對象。對象是模糊的,但是,數(shù)字卻是清晰的。僅塔里木油田的9個主要油氣生產(chǎn)基地,原油產(chǎn)量就從1989年的3.39萬噸,上升到2007年的643萬噸;累計產(chǎn)原油6627多萬噸,產(chǎn)天然氣386億多方。這個過程的許多細節(jié),我們沒有看到,不全了解??墒?,這千年胡楊看到,胡楊了解,胡楊珍藏著。帶我看胡楊,就看這種珍藏,生命奇跡的珍藏。我想,胡楊以一根柔韌的脈線,把生命傳承到今天,是否正是為了見證奇跡?想到我們今天穿越的天空,蹚過的大漠,看見的胡楊,曾跨越時空,與多少英雄豪杰同路,竟有一種閱讀生命歷程的感覺。
一直以為,深秋是一個難以命名的季節(jié)。首先想到的,還是我們南方。說得具體點,就是川西平原。秋收過了,田野里留下一片蕭瑟,正等待人們?nèi)ナ帐?;播種的胡豆豌豆油菜剛剛破土,霧靄和霜雪已在躍躍欲試;有些樹葉開始枯萎,凋零,飄落,輕風便落井下石;洪水退去了,河床里干燥的水草,正在埋怨秋雨太細。于是,便有不少秋愁,在文人筆下瘋長。只是,再大的愁,都帶不走生命的綠。我在想,綠是否就是南方的靈魂呢?就像北方的胡楊。如果是,我會為那泛濫的綠沮喪。因為再美麗的東西,一旦肆意泛濫,就變得貶值和庸常。
北方就不一樣了。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胡楊。我只知道,在卻道天涼的時候,想到北方,我們就有了一些擔心,擔心那些夏日里茂盛的生命,擔心大漠深處的石油人。然后,心情很容易陷入一種荒涼,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般的荒涼。在這種荒涼里,一切生命的原色都已丟失,天地一片混沌,一切生長都似乎停滯,哪怕一棵樹,一株草,一片綠葉,都是一種生命的奢侈。我正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帶著這樣的擔心,走進新疆,走進塔里木,走進輪南,哈得,克拉2,牙哈和塔中的。帶我看胡楊,大漠深處傲然屹立的胡楊,還有與胡楊為伍的石油人,讓我去除千山萬水,以及四季春色的遮蔽,以另一種眼光,重新審視西域生命的壯美。我想,這才是享有了生命的奢侈。
天氣晴好,但并沒有想象的開闊疏朗。汽車沿著筆直的油田公路前行,像一把鋒利的刀,將堅硬的戈壁剖開又縫合。就是在這時,我們看見了胡楊,在公路兩邊,或遠或近,孤單地挺立于戈壁之上。蒼老的,年輕的,茂盛的,枯竭的,生存的,死亡的,都獨自兀立,并不成林,堅守著一方荒漠。偶爾有一些沙柳,梭梭,駱駝草,芨芨草之類,與之相攜相惜,也只是以一種謙卑的低矮之勢,依偎在胡楊周圍。心中頓生敬仰之情,很想下車,走近胡楊,細細解讀,弄懂這大漠精靈。然后,向他行一個生命的大禮,換回一些內(nèi)心的欣慰??上Вs路要緊,這樣不合時宜的要求,怎敢啟口。只好投去遠遠的敬意,繼續(xù)前進。
GPS顯示,我們正行進在盆地的西北邊緣。中學時從地理書上讀到的天山山脈,昆侖山脈和帕米爾高原,此刻,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都是一些瘦骨嶙峋的巖石和塵土,不時地向我們逼近,又退避,其貌猙獰,丑陋,可怖。一種曠古蒼老的死亡氣息,彌漫在天地之間。遠山頂上,偶爾閃現(xiàn)的幾席落雪,白色與黑褐,形成鮮明對比??墒?,此刻看上去,也像是生命的挽紗,失去了詩中美意。當然,科學證明的死亡之境,需要數(shù)據(jù)。比如,年降雨量不足100毫米,最少時不足5毫米,而蒸發(fā)量卻超過三四千毫米;夏季,地表最高氣溫超過70℃,而到了冬季,自然又把這片土地丟入零下二三十度的冰河;32萬平方公里的大漠,幾乎相當于整個西歐,據(jù)說,塔克拉瑪干沙漠,就是死亡之海的意思。
可是,胡楊卻專門選擇了沙漠,選擇了死亡之海,作為自己的棲身之地。除此之外,似乎一概拒絕。據(jù)說,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中國,中國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新疆,新疆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塔里木。我相信,這三個百分之九十,不可能是偶然;我的到來,卻是偶然,只有用生命的厚愛,才能解釋。在這里,一邊是世界第二大沙漠,一邊是世界第一大的胡楊林。兩個生命的天敵,彼此對峙著,整整僵持了一億三千萬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在它們之間,有一條連接生命和文明的滄桑古道,它只屬于人類。那便是絲綢之路。遙想風景當年,多少人在這條茫茫長路上踽踽而行。人生苦短,沙路太長,生命似流星般走失,又似胡楊般生長。于是,人們開始思索,感悟,尋找,把苦難作為通往來生幸福的門和路。來到這里,你才會明白什么是緣起法則,明白玄奘是如何沿著這條路,把佛祖釋迦牟尼請進中國的。帶我看胡楊,就要看這種死亡中的永生。 更加敬重左公宗棠了??磥?,想當年,他率領(lǐng)的十萬大軍,抬著棺材,行進在這條路上,對死與生的抉擇,是早有準備的。
在塔里木河邊的羊肉館午餐后,油田的朋友帶我們看胡楊,地點是輪臺縣胡楊林公園。這里有一萬多畝胡楊,是塔里木最大的胡楊林。當然,胡楊的價值,不在于它的多或大,而在于它的生命意義。跋涉過幾百公里的茫茫戈壁,我以為,對胡楊“三個一千年”的生命軌跡,可以有了比較透徹的理解。
其實不然。
觸動我靈魂的,也許是健人溝被洪水沖走的女勘探隊員,也許是那支長長的駱駝隊,或者,是那位把骨灰埋在塔中大漠深處的工程師。油田的朋友說,最近,他們接待了一位老石油。他是1958年第一批到塔克拉瑪干尋找石油的工程師。他們一行十幾個人,趕著駱駝隊,搭著十來噸的設備、儀器、食物和水,跋涉一個多月,穿越沙漠時,320峰駱駝,只剩下120峰了。每一峰駱駝在沙漠中倒下,他們都要眼含淚水,鞠躬致哀。然后,茫茫大漠中,駝隊離開了,人離開了,只有幾棵蒼老的胡楊留了下來,陪伴著長眠的駱駝。帶我看胡楊,就看那種死亡后的傲骨。
聽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正在塔中,一棵蒼老的胡楊旁。我想,也許此刻我站立的這個地方,就倒下了一峰或幾峰駱駝。它們的骨肉,也化作了沙和泥土。惟有大漠還在,守護的胡楊還在。我相信,那駱駝的魂一定也在——它怎割舍得了胡楊的癡情堅守。心里沉沉的,嘴唇干裂,眼眶有些濕潤。
暗暗拿定主意,如果到新疆,再來看胡楊,還有這胡楊守護的駱駝……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