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雕塑

“不行！”蘇利蓮響亮地叫了一聲，覺得分量不夠，又加了一句，“絕對不行！”

趙良仍在低聲下氣：“就一次，利蓮。求你了…一次。”

“一次也不行。”蘇利蓮說，回答得很堅決，很肯定。她心里暗暗驚訝，好個趙良，原來，在你那個吞吞吐吐的“但是……但是”里面，包含著的竟是如此荒唐的內(nèi)容！

一星期前，蘇利蓮曾經(jīng)約見過趙良。

蘇利蓮終于同意和趙良見面，是她明顯地感受到了壓力。不然，哪怕趙良再打上百回電話，再提上百次要求，她也不想搭理。那一天，她辦公室里來了兩位客人。

客人來自海外，是一對五十來歲的中年夫妻。衣著考究，儀態(tài)不凡?？腿说绞谐墙ň终乙?guī)劃管理科科長蘇利蓮，對市內(nèi)某座雕塑提出強烈的質(zhì)疑和不滿。那是民主革命時期一位有著杰出貢獻的著名新聞報人的塑像，而他們正是他家的后人。要是早幾天，蘇利蓮也許會同意他們的意見，是的，這座雕塑造型上是有些問題，容易引起不健康的聯(lián)想，在社會上有些不良反應(yīng)……事實上，她也以同樣的理由和語氣詰問過設(shè)計建造者李西。但此時她與李西的觀點保持了一致，用“筆”的造型來紀念一位杰出的新聞戰(zhàn)士，是最恰當?shù)陌?，那并不只是一根柱子，更不是你們說的那個像什么，而是“一支筆”，讓敵人聞之變色，見之喪膽的革命利器，這就是他本人不畏強暴，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的真實寫照！為增加說服力，蘇利蓮差一點搬出了偉大的魯迅，他老人家不是說過嗎，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雖然說的是《紅樓夢》，但用在這上面也是可以的，你們有不同的看法也正常嘛，但千萬不要把自己往那不好的角色里靠哦……如此費心只由于一點：在那座雕塑的旁邊，出現(xiàn)了趙良。

蘇利蓮習慣于早起，起床后總要先來到窗前做深呼吸。她的寓所臨近沿城而過的那條大河，在河和她的寓所之間，便是因有著那座記念新聞報人的雕塑而被人們俗稱的“報人廣場”。憑窗而立的時候，會看見廣場上有很多晨練的人，以及中心的那座雕塑，在平時，蘇利蓮對這些都沒有加以特別的注意。

在出門買早點或吃完早點下樓上班的途中，都會碰到同樓住著的一些晨練歸來的人，習已為常了。但從某一天開始，這些人中間就有些古怪的目光投了過來。那目光中有詫異，有疑問，也有幸災(zāi)樂禍。蘇利蓮很疑惑，又不好去問，到疑惑愈來愈重快要憋不住時，謎底猛然被揭開了。將一層紙捅破了的，是吵吵彭。

她是蘇利蓮的鄰居，住上一個樓層，彼此間卻好長時間沒有來往。吵吵彭有個美好的愿望，就是想盡早地看到自己父親的雕塑。她父親是個著名的全國勞模，去世后，市上曾打算為他建一座塑像，但全市陸續(xù)建了好幾座雕塑以后，勞模的塑像卻拖了下來。吵吵彭催問多次都沒動靜，滿腹怨氣地和那些已建成的雕塑較上了勁，看不順眼，挑剔挖苦，離她最近的“報人廣場”上的那座雕塑更是讓她別扭好久。一天破天荒地招呼了蘇利蓮，并站住了腳。

“喲，蘇科長，是不是有人等你哦？我看像是……”

蘇利蓮不打算理會，走自己的路。

吵吵彭“嘁”地怪笑了一聲，走了幾步才又回過頭：“趙良每天早上，都在‘一支筆’下面，是在等你吧……”

蘇利蓮心里咯噔了一聲，趙良是她的前夫。

早上憑窗，不得不注意了。一連觀察了兩天，第三天早晨，蘇利蓮來到了“報人廣場”，從側(cè)后接近了目標，然后非常平靜地送出去了一句話：

“趙良，是你吧。你在這里干什么呢？”

趙良轉(zhuǎn)過頭，見是蘇利蓮，很意外，但高興：“晨練，我是來晨練……”

“練你個鬼！”蘇利蓮打斷他，“蒙誰呢，你住處離這里有多遠？不下三里地吧，跑這么遠，晨練？難道你有神經(jīng)??！”

“我是來晨練的?！壁w良堅持。

“別瞎扯了！”蘇利蓮勃然發(fā)怒。這個趙良老打來電話，要求見面，她沒答應(yīng)，就使出這招。而且還堅持“我是來晨練的”，鬼才相信這話啊。

后來，蘇利蓮還是約見了趙良。地點和這次一樣，在城郊一個茶苑的雅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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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了?！边@是蘇利蓮聽趙良說的第一句話。對于離婚已近兩年的前夫，他說“好了”的意思是什么，蘇利蓮很容易揣摸到，但她卻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雖然曾有過的不愉快的難堪經(jīng)歷仍歷歷在目。趙良的陽痿起自一次偶然事件。他倆結(jié)婚不到一年時，夫妻倆在一個春意正濃的周末郊游。芳草如茵，林蔭似蓋，四野闃無一人，趙良起了騷動，蘇利蓮半推半就。兩人相擁于草地，繾綣翻滾，正在要緊當口，地面突然陷落，原來茂草之下竟有個深坑。好不容易掙爬出來，趙良就不行了，而且，從此就不行了。為了治好趙良的病，夫妻倆千方百計，采用了一切可以采用的方法，嘗試了一切似有希望的可能，都毫無起色。蘇利蓮是個女人，和別的女人一樣，她非常渴望當母親，趙良的病卻讓她失去了這個希望。俗話說，久病無孝子，久軟也是可以無夫妻的。也許最終導致離異的并不是這個原因，吵吵彭那看似偶然實有必然的干擾，結(jié)束了這段婚姻。

蘇利蓮那天在局長的辦公室，正好碰上吵吵彭來鬧，為的還是她父親的塑像。局長支吾躲閃，這哪是城建局能決定的事。蘇利蓮在一邊解釋了幾句，對方火力就轉(zhuǎn)向她了。吵吵彭神情狠毒地看了看她，說：“蘇科長，你大概沒有父親?！豹?/p>

“你這是什么話，誰沒有父親？”蘇利蓮說。

“喲，確實我沒有說對，你不是沒父親，而是你們……還沒做父親和母親。你和趙良都過三十了吧？”

“你……”蘇利蓮感受到了對方話中的暗器。

“你什么呀你，你要是生了孩子，大概就會懂得什么是父親和母親了?！背吵撑硖岣吡寺曇?，“生個孩子來試試吧，蘇科長， 難道你不想？哦，到底你們能不能??？”

“騰”的一下，蘇利蓮的臉變成了豬肝色。只覺得辦公室外面看熱鬧的人，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自己，蘇利蓮受不了。她最后選擇了和趙良離婚。

趙良接下來的話讓蘇利蓮既感到驚訝，又覺得荒誕。他說治好他的病的，竟然是“報人廣場”上的那座雕塑。有一天無意中打那里經(jīng)過，他突然有了種特殊的感覺。抬眼看去，一座奇異的雕塑出現(xiàn)在他面前，四周什么也沒有，就只是一根直立的圓柱。那圓柱高高的，直立向天，上面布滿了流轉(zhuǎn)的花紋。最奇特的是頂端，隆出去又慢慢收攏，聚為尖銳，像是一蓬燃燒的火焰。當時他并不知道雕塑“一支筆”造型的含義，否則就會立即意識到那是個筆頭。他只覺得它很像是……很像是朝思暮想著的一件東西，既直兀又剛硬的，身上就起了變化。他驚異而狂喜地感知到了這種變化，從此，他幾乎每天都要到這座雕塑的旁邊來，為的就是要不斷地享受這種變化。

蘇利蓮很快結(jié)束了談話，她并不想因為趙良的“好了”來打擾她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生活，另外她還很急切地想去見一個人，因為趙良的話讓她覺得那雕塑可能真的有問題。

李西領(lǐng)銜的“天合創(chuàng)意”，是市內(nèi)一家頗具實力的藝術(shù)設(shè)計公司?！皥笕藦V場”上的那座以“一支筆”為寓意的雕塑，就是由他一手設(shè)計建造的。

蘇利蓮和李西的關(guān)系原本平常，一個是專業(yè)設(shè)計師，一個是城建局有關(guān)方面的主管科長，僅此而已。一次，市內(nèi)新建成了一個名叫“春天的港灣”的綜合小區(qū)，需要在綠化帶里設(shè)立一座標志性的雕塑，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競爭，項目如愿地落到了李西手中。

雕塑落成剪彩的這一天，現(xiàn)場人頭攢動，鑼鼓鞭炮齊鳴，好不熱鬧。只聽“咯嚓”的剪響，遮蓋的紅幔緩緩落下，一座嶄新的雕塑便兀然展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那是“鱷魚天使”，一個健碩的女人，長發(fā)披肩，裸體橫陳，俯身于一條長長的鱷魚背上。女人頭微仰，朝望遠方。右手向前，撫著鱷頭，左手向后，抓著鱷背，兩腿一曲一伸，姿態(tài)嫵媚動人。鱷魚伸展身體，敦實而溫順，嘴吻上翹，眼神和女人保持著一致?，F(xiàn)場響起了一片贊嘆，精妙的構(gòu)思，典雅的造型，優(yōu)美的氣質(zhì)，整座雕塑雍容大氣。正在觀賞品評之時，現(xiàn)場卻起了一陣竊竊私議：她有點像誰呢……是呀，是有些像……熟識的人就四下尋望起來。這時，好些眼光都停留在了蘇利蓮的臉上。蘇利蓮看看眾人，又看看雕塑，忽然明白了，心中一慌。很快，她匆匆離開了現(xiàn)場。

蘇利蓮人長得清麗，年輕，尚未生育，身材形體都保持得很好。加之身處政府機關(guān)，有一般女人所不具有的沉穩(wěn)氣質(zhì)，很容易讓男人動心，特別是那種品位不俗的男人。李西就是這種人，他也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正處中年，動了心思是毫不奇怪的。但蘇利蓮不能容忍，詰問過李西，你這樣干，是什么意思？李西卻答非所問，說，我喜歡鱷魚，我最愿意的，就是去當那條鱷魚！弄得蘇利蓮不敢再問下去。好在“鱷魚天使”并沒有出事，出事的卻是 “一支筆”。聽到社會上的種種議論后，蘇利蓮也詢問過李西，你究竟是怎樣的構(gòu)思？李西的回答當然非常正統(tǒng)和標準。

現(xiàn)在面對蘇利蓮的再次詢問，口氣又是分外的鄭重。李西支吾了一陣，突然狡黠地笑了笑，說，好吧，你跟我出去一趟。

李西把蘇利蓮帶到了河的對岸，從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整個城市。在岸邊的一個石岬上，李西讓蘇利蓮站住，手朝對岸一指，說：“利蓮，你看我們的城市像什么？”

蘇利蓮看了半天也沒明白，李西作了提示：“難道，你沒看出來它像一個人？”

“哪像人啊？”又看了半天，蘇利蓮說。

“你橫著看，只看城市的地形起伏與天空相交處的那條輪廓線?！崩钗魃酚薪槭碌剡M行著指點，“你再看，它像不像？”

蘇利蓮照李西所說看過去，沒言語。她覺得似像非像的，問題在于怎樣去看。這時候耳邊傳來李西的聲音：“是像個人吧，而且，還是個男人呢！”

蘇利蓮便努力地把那條輪廓線看成個男人。

李西用手指著對岸，說：“你看，那兒是他的頭，接下來，是頸，胸，腹和腿，簡直像極了，惟妙惟肖的，對吧。那你再看看，看得見濱河路上的‘報人廣場’不？如果城市像個仰臥著的男人，廣場正好在他的什么地方？”

這個答案只能由李西來給出了，因為蘇利蓮看見，如果城市的輪廓線果真像個男人，按照大致的位置，廣場正好就在那個“男人”的要害處。李西知道她已看出了這點，聲音便顯得溫柔貼切：“搞雕塑也得要有點意思，利蓮，你說是不是？這里面是有大學問的?！豹?/p>

蘇利蓮臉上有些熱，她突然想到了那座“鱷魚天使”，心想，市里的那些雕塑，怎么能讓李西這種人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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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良終于提了出來：就一次吧，利蓮，就一次。

不行，蘇利蓮說，她覺得這完全不可能。早已不是夫妻了，就算是性開放，她也毫無這方面的準備。

我好了，真的，是好了。趙良說，但是……每次都只能維持那么一天，至多兩天，又會不行。這也就是為什么我?guī)缀趺刻於家ァ皥笕藦V場”的原因，而且都是早晨去，因為只有早晨的效果最好。我非?？鄲溃Ｍ驮谘矍暗肿ゲ蛔?，郎中說了，此病起自突遭驚嚇，乃至陰陽斷裂，才落下病根。此番那“一支筆”為你起勢，以陽擊陰，接續(xù)而行，猛不可擋。但這畢竟是外力，要真正接通，還需內(nèi)里的應(yīng)合，趁堅硬之時，真的來上幾次，才會陰陽徹底通泰，血脈調(diào)和，病癥便會永久根除。利蓮，我只有求你了，你知道的，除了你，我這輩子沒碰過別的女人。求你了，就一次吧。

蘇利蓮拒絕了趙良，但心中還是有幾分不踏實。怕真的耽誤了他，良心上還是說不過去。

這段日子，吵吵彭的活動熱情愈見高漲，對“一支筆”的種種非議，在社會上已經(jīng)形成為一股強大的輿論，她非常得意，認為其中有著自己不可磨滅的功績。接著她又來給蘇利蓮通報關(guān)于“鱷魚天使”的動態(tài)了。她陰陽怪氣地，“蘇科長，你知道那里成了個什么地方了？”蘇利蓮并不想聽她的，想走開，但她死纏著非要把“鱷魚天使”的狀況描述出來，說那兒已經(jīng)成了男人們的天堂了，那些掙骯臟錢的女人，每到晚上都會來這個地方……

蘇利蓮內(nèi)心有幾分震驚，并不言語還是走開了，吵吵彭在她身后又加了一句：“你不知道吧，趙良都去那里呢！”這句話才真正讓蘇利蓮感到了驚駭。

必須采取行動！

這天晚上她來到“春天的港灣”，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鱷魚天使”有些變化，最明顯的就是，它的有些部位已經(jīng)變亮了。雕塑是銅質(zhì)的，但表層覆蓋著赭黑的涂層，顯得莊重典雅，而現(xiàn)在“天使”的嘴唇，臀部，尤其是左側(cè)那只裸露著的乳房的乳頭，都閃耀著黃澄澄的光澤，這是摩擦使然。蘇利蓮不禁打了個寒噤，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個不堪入目的場面。

她并沒見到趙良的蹤影。月黑風清，“鱷魚天使”靜靜地矗立。它坐落在一個園林邊上，四周很安靜，尤其在夜間。但這種安靜并非絕對，因為林蔭道上不時有人走過和停留。蘇利蓮已經(jīng)感到這兒確實有問題，而且問題還非常嚴重，這從那些夜晚九點過后才出門的女人，和那些鬼鬼祟祟地與她們搭訕的男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蘇利蓮自己也被那些男人當做了勾搭的對象，嚇得她心驚肉跳，逃跑似的離開。

第二次去她戴了頂帽子，將頭發(fā)全攏在里面，再穿上一件長長的風衣，讓人不大容易看出性別。她堅持在這里等待一個結(jié)果。

她原本可以直接去找趙良，但如果沒有證據(jù)，趙良會否認。只有在現(xiàn)場抓到把柄，他才無法抵賴，也才會有她想得到的效果。蘇利蓮同時也希望自己會落空，她不相信趙良會那么賤，居然會到這里來找那些骯臟的女人，她希望吵吵彭是純粹瞎說！

第三次去有了結(jié)果，她看見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走過去，那男人的背影她當然認得！屏住心跳從暗處走出，叫了一聲：

“趙良，你干什么？”

那個男人趔趄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拔腿就跑。跑了兩步卻停住了腳。前面那女的見勢不對早已溜掉。趙良等蘇利蓮走上前，聲音硬生生的：

“你跟著我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蘇利蓮反顯得沒了底氣。

“我干什么關(guān)你什么事?！壁w良說。

“你不能那樣干！”

趙良的聲音沒有降低，反而更高，“我就是要那樣干！求你，還不如找別人。我用錢，我不求你了！”

“你不能那樣，趙良?！碧K利蓮快要哭出來。

“我就要那樣，你能怎樣？”壓抑了多日的不滿和忿怒爆發(fā)了出來，趙良情緒激昂，“我要治病，我要康復，這病不治我不就成了廢人了，我還怕什么！被逮住被關(guān)押，也比成個廢人強吧，什么我都不管了，你別攔我！”

蘇利蓮只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她說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好——那你來吧！然后癱倒在了地上。

之后趙良得寸進尺。而蘇利蓮覺得一次和幾次的區(qū)別也不大，他們曾是夫妻，不知已經(jīng)有過多少次了。如果真能讓趙良重新成為男人，她也是樂意的，只是她事后起了一些擔心。

這時市領(lǐng)導作出了決定，報人廣場“一支筆”的雕塑要進行整改。而且，為了配合“勞動人民文化宮”的重新修建，為勞模塑像的事也開始啟動。很顯然，那對海外夫婦的意見得到了重視，吵吵彭的努力活動也產(chǎn)生了效果。蘇利蓮很慶幸“鱷魚天使”沒有被提及，這說明關(guān)于那座雕塑的事情領(lǐng)導們還不知道。目前沒什么問題。

李西前來匯報，拿著他熬了好幾個夜晚搞出來的整改設(shè)計圖，歡天喜地的樣子。為了便捷和有效，“一支筆”的整改還是交給了原設(shè)計者來。李西想討蘇利蓮的歡心，這是顯而易見的。蘇利蓮看著那幾張圖，立體的，平面的，效果的，眼中漸漸閃出了一種亮光。那是一張非常精妙的圖，在突兀而直立的“一支筆”后面，以原雕塑為起點，出現(xiàn)了一道弧形而微帶卷曲的護壁，如此一來，整座雕塑看上去就是一面正在飄揚翻舞的旗幟，“一支筆”為旗桿，護壁為旗面。再仔細看，護壁其實又是由那位著名報人的主要作品組成，是一冊又一冊的書，一幅又一幅報紙的版面……整改設(shè)計簡直太完美了！既消除了雕塑原有的缺陷，又增強了紀念意義，而且改動是那樣的簡單。

蘇利蓮問李西，你又在動什么歪心思？李西矢口否認，說我千真萬確誠心誠意是嚴格按照領(lǐng)導的指示群眾的意見來進行整改設(shè)計的，絕對沒有再玩什么歪心思。你看它多么好，再也沒有了過去的“一根”，而是成了一面，多么優(yōu)美的一面！蘇利蓮說我怎么看見了一圈呢？李西問哪來的一圈？蘇利蓮說我怎么看見那面旗翻舞著卷曲，成為了一圈，那不就是一圈，或者說像個“筆筒”。李西說你眼花了吧。蘇利蓮確實看見了“筆筒”，那面旗卷曲過來，團團的，將旗桿裹著。也就是說，旗桿直立地，仍然像“一支筆”，插在“筆筒”中間……蘇利蓮不愿意是自己眼花了，她的目光粘在了圖紙上，眼中的亮光鋪滿了整個圖面，還溢流出來，讓在一旁陪著的李西感受到灼熱，搖蕩，血流和心跳驟然加快……那天下班過后，蘇利蓮隨李西去了一家中餐館，他們共進了晚餐。完后，李西將蘇利蓮帶到了自己的寓所，一對單身男女，都沒有要分開的意思，他們覺得自己做的是一件既重要也順理成章的事。

真是越擔心什么越來什么，蘇利蓮果然懷孕了。她決定將孩子打掉。因為兩件事情挨得太近，都在那幾天，她無法確定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她當然是有意的，至少是后一件事，她存心要讓可能的懷孕成為無效。她終究會做母親，會有真正屬于自己家庭的孩子的，也就是說，她終究還會結(jié)婚，要找一個男人來做自己的丈夫，誰呢？趙良，李西，還是其他男人？她舉棋不定。

“筆筒”的事讓蘇利蓮印象深刻，她相信自己愿意看見什么，事物有時就會成為什么，這使她決定再去看看那兩座雕塑，和與此有關(guān)的整座城市，看看能否給她帶來什么新的啟示。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蘇利蓮來到了大河對岸，在那個石岬上站立，看過去，卻再也看不出那個躺臥著的“男人”了。可能是由于正在新建的“勞動人民文化宮”，以及周圍區(qū)域的城市改造，數(shù)幢高樓已經(jīng)聳入藍天，城市的輪廓線就起了很大變化。

李西的講述，是真的嗎？還有趙良，他所說的一切也是真的嗎？是不是自己受到了蠱惑，誘導？蘇利蓮覺得恍惚，甚至懷疑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還好，兩座雕塑是真實的存在，“一支筆”已經(jīng)整改完工，成為了眾口贊譽的“一面旗”。由于加強了治安管理，“鱷魚天使”也恢復了潔凈。在它的四周，有關(guān)方面特地修建了圍欄，這樣一來，任何人都不能夠隨便地去攀爬了。而新建的“勞動人民文化宮”，在它平坦而寬敞的甬道旁，也將出現(xiàn)一尊雕塑，這便是吵吵彭父親的半身塑像。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