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一陣風(fēng),一陣從山上來的風(fēng),把老頭兒吹沒了,這使秦家上下恐慌至極。難道就緣于他身形干瘦、單薄嗎?大街上、角落里到處飄蕩著一些如枯葉兒般輕的老頭兒,他們現(xiàn)在怎么都還在呢?
秦家的大女兒秦朔在憋不住悶不住的時候,就一個人跑到埋著爺奶墳的山岡上大聲喊:爸呀——你在哪!爸呀——你快回來吧!……兩聲以后就擎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秦家屋子的四周,在老頭兒丟了以后并未見寬敞多少,相反窄小了,似乎七十八平米的空間里,每一寸都充斥著或圓或扁或長的三個字——在哪里!這些字密麻麻地蕩在空中,互相撞來撞去,人仰馬翻的,使得秦家上下除了秦飛以外都浸泡在焦急、懊惱之中。
而作為秦家的長子——秦飛生來似乎就有一份從容。
秦朔總感覺她的這個大弟弟活在別處,活在遠(yuǎn)方,與這個家中的每個人都隔著千山萬水。比如這個早晨,她來到母親家,秦飛正安閑地坐在桌子前嚼著小碟子里甜蘿卜干兒腌的咸菜。“咯吱——咯吱——”像老鼠磨牙般緊密,磨它們浸在夜里那些生命碎末兒,把黑暗、冷清、幽深都磨得“涼嗖嗖”,磨得周圍時不時涌來一股子又一股子的寂靜,頓在耳畔。五月的天兒很暖,秦朔卻聽得心一緊一緊的,起了滿身雞皮疙瘩。小弟秦?fù)P則不同,此時他嘴正咬著饅頭四處亂躥著找東西,這是個很少被章法與秩序左右的家伙,躁動的年紀(jì)與性格摞在一起,長滿痘子的腮一鼓一鼓,生動而有力量。
門開了,一股特別的氣息隨之而入。母親慢慢走進(jìn)屋子,自父親不見后不久,母親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一股風(fēng)跟隨,稠密而腥涼。秦朔疑心母親呼吸系統(tǒng)出了什么病。便把這個憂慮說了出來,還說要抽個時間帶母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這個老太太卻執(zhí)意不肯。此時的母親頭發(fā)潮濕,看來外面的霧還沒有散盡。秦朔知道母親又去老道口了。老太太抹了一把臉,秦朔這才注意到母親臉上除了皺紋似乎什么都沒有,以前母親也老,可是眼神引人注目,特別在父親患病期間,眼光精銳,如今那些道錚亮的光束沉在哪里了?母親現(xiàn)在面孔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如一顆核桃的截面,質(zhì)感非凡。母親最明顯的變化還有步子,她走路開始有點磕磕絆絆了,看來人心里墜著的東西都會壓在腿腳上。
大弟秦飛不光吃,他有時也說話。比如此時他說,告訴過你們白搭功夫,就折騰吧!折騰吧!
秦?fù)P像被蜇了一下,身子一頓,突然停下了找東西的手,光溜溜的頭在桌子旁邊一閃,仿佛一只彈起的皮球,人頃刻高了。他手里攥著的一只打火機“叭”地蹤影皆無?!扒仫w!你說的是人話嗎,你等哪天,我非揍醒你個不孝的東西。那天你怎么不把他馱回來?現(xiàn)在說這些沒味兒的屁話!”秦飛看了秦?fù)P一眼,不惱。從容地用食指與拇指尖拎起一塊蘿卜條兒放在嘴里,似乎從后脖頸的骨頭縫兒里擠出一句慢吞吞的話“你孝順怎么不把他找回來!草包!”然后拍拍襯衣的前襟離開飯桌。秦?fù)P向前躥了兩步叫:“站??!你說誰呢?”秦朔一把拽住小弟的胳膊,示意一下旁邊的母親。此時,老太太的眼淚已滲進(jìn)了眼角最近的一條皺紋溝里,這條溝連著另一條溝,這場雨從清明開始一直下到現(xiàn)在也停不下來。秦?fù)P憤然地低吼“養(yǎng)他不如養(yǎng)只豬!”“算了,別搭理他了,快吃,一會咱們再到三臺鎮(zhèn)去看看!”秦朔催促小弟?!安怀粤?,不吃了!”二弟抓起一件夾克衫往外奔。
霧太大,路況不好。秦?fù)P開著他那輛還有十一個月就要報廢的出租車像牛一樣前行,這些天他脾氣更暴躁了,一碰到什么東西就要冒出火星兒。他邊拍方向盤邊罵:“破路!只知道他媽的要錢!全嫖他姥姥了!”三臺鎮(zhèn)很遠(yuǎn),眼看出了市。姐倆知道這次也是白搭功夫,可白搭也要搭,母親眼巴巴地看著他倆的腿腳呢!用秦?fù)P自己的話說:我們倆可不是秦飛那只豬。
秦家的老爺子清明那天去上墳,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到現(xiàn)在人丟了整整四十二天了。四十二天,一個活人能做多少事?走多少路?而一個死人死成了什么樣子?
清明頭天晚上,秦朔到處都翻不到她的會計師證,便對客廳里女兒佳音的背影喊:“閨女,看到媽媽那個會計證沒?就是紅色的小本本!”女兒還不到七歲,秦朔知道女兒不會知道什么叫會計證。自半個月前和丈夫史金生打完那場致命的架以后,秦朔就習(xí)慣和女兒說話,把需要傾訴的各類話題都說給女兒聽,她覺得這是今后兩個人的生活方式了。第一次很不習(xí)慣,她懷著一絲窘迫鄭重地把女兒拉到跟前,仔細(xì)地看著這個以后就要與自己相依為命小人兒的臉說:“佳音!從這個月開始媽媽漲了一級工資!”女兒用黑黑的眼睛無邪地看著她,正把棒棒糖從嘴里拉出來,“砰”地一聲,鼓鼓的腮一下子癟了下去。秦朔就無聲地哭了。佳音一看這情景也“哇”地哭起來,邊哭邊說:“媽媽!不哭,咱不漲了!”
史金生的老家在外地,清明不能回去祭祖,每年總是頭一兩天在十字路口給故去的親人燒寄些紙錢回去。這樣每年清明,史金生都跟秦朔回家同父親、弟弟們一起去上墳祭祖??善@個清明單位臨時決定讓她參加一個緊急培訓(xùn)會,原來的計劃都打亂了。此刻連至關(guān)重要的會計證也找不到了,秦朔像只螞蟻到處爬,到處碰,心里硬生生地起了許多包,憋在那里。史金生在另一個屋子電視聲音后面小心翼翼地說,看在書柜最下面的小抽屜里沒?秦朔本想去書柜里翻翻,一聽他這么說坐在小床上不動。這時,史金生的聲音又傳過來:“明天我和秦飛他們?nèi)|山上墳?!豹?/p>
聲音有時是一個通道,能把人帶回某個特定的場所。史金生的聲音“倏”地就把秦朔拉到那天:光身子的男人從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床上爬起來,被里還有一個慌張的女人露著半個肩……突然胃里一陣翻騰,她忙跑到衛(wèi)生間里狂嘔。自從出了那事以后,她只要看到光身子的人就會吐,有時路過報亭不小心看到玻璃窗口上粘著那些露著胸光著背的男女們,她也要馬上找僻靜的地方把胃倒干凈為止。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聽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也吐了,看來她的胃壁太滑了。
吐過之后,擦干眼淚,漱完口,秦朔走回小書房拉開書柜最下面的小抽屜,會計證被一本小字典壓著露出一角。里面有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那是十年前的照片,父親精神頭很足,與母親并排坐在前面,母親則顯得有些疲憊。二弟秦?fù)P那年才十六七的樣子,虎頭虎腦小孩子模樣,如今卻已是家里一根大柱子了。想起秦?fù)P風(fēng)火火的樣子,她拿起手機給按了秦?fù)P的號碼:“小弟呀,我明天有一個會,去不成了。你不用來接了。他裝孝順要去,你不用管他,愛去就爬著去,愛燒給誰就燒給誰,你替姐給爺奶燒點紙!”秦朔掛上了電話嘆了一口氣,她準(zhǔn)備忙過了這陣子,和父母攤開這事?,F(xiàn)在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都很好,應(yīng)該能接受這個事實。離婚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耍方鹕煌鈪f(xié)議離婚,過些日子就起訴。
史金生出事以后,秦朔好些天夜里幾乎都在做同樣的夢:一進(jìn)家門就感覺哪里不對。是哪里呢?就這樣,一束光引領(lǐng)著她推開臥室虛掩的門,她的大床上,她新?lián)Q的棉質(zhì)藍(lán)碎花床單上,她新買的羽絨被里裹著兩個人……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女人歪著頭說,你回來了?給我倒杯水,我渴了……七彩的光閃來閃去,她好半天也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傻了一會,她幡然醒悟,突然向廚房狂奔。她要找刀??傻斗旁谀哪兀克蜃约捍蠼校悍旁谀膬毫??放在哪兒了?有時她會在夢里尋很久,廚房曲里拐彎如迷宮一樣,她急得大哭大叫。有時她看到在盆下的刀,就去拎,可刀卻像生了根一樣。她想刀怎么能生根呢?更多時候是史金生光著身子迎了上來,并把她拖回廚房,任她喊叫,踢他,就是死死按住拿菜刀的手腕。他沒穿衣服怎么跑到客廳里來呢,不怕孩子看到嗎?女兒才六歲半,看到他爸爸的光身子會嚇壞的,接著她看到女兒真的呆呆地站地中央,眼晴一眨不眨地看著一絲不掛的史金生……
事實上,那天秦朔推門進(jìn)來時就看到了兩個人,天已大亮了,她毫不猶豫地跑進(jìn)廚房準(zhǔn)確地拿起菜刀沖過來,以至讓史金生衣服都顧不上穿就去按她的手腕……秦?fù)P來時,那女人早已沒有蹤影,史金生穿得很整齊,被趕來的小弟三拳兩拳杵到門外,一臉硬硬的茫然與窘迫。秦朔抱著二弟的胳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為什么要領(lǐng)到我的床上,那是我新買的被子,新?lián)Q的床單……。
那個床也是秦朔最見不得的東西。她自己搬到小臥室里,和女兒擠在一張小床上。
從小,秦朔與秦?fù)P感情就特別好。如今,有什么解不開、辦不明白的事,她就找小弟,拿這個小弟當(dāng)個哥哥。她與史金生的事,秦?fù)P第一時間知道。有時,這個脾氣急哧火燎的弟弟看著姐姐三天兩天地吐,一天一天地瘦,就罵,就后悔那天沒把史金生弄殘了。末了總要跟上一句:離吧!離吧!看著你真受罪!
清明這天,史金生換了兩次車才來到東山腳下。以往的清明,他都是心猿意馬地跟隨妻子來這里,為那些從沒見過的掩埋在土包里的與活在土包外的人共同祈福。而今年他是自己主動來的。剛決定時,他覺得是替妻子盡孝。當(dāng)真正看到秦家人以后,特別是最后上山來的秦?fù)P從始至終一眼不看的那種冷漠時,史金生忽然感到此行他是來粘連自己的,把自己同這家老小粘得牢些,不要掉在地上,弄得一身灰塵。
清明的天兒出奇地晴朗,史金生剛到山坡下,正好看到岳父和秦朔的二叔兩個老頭兒騎著自行車趕過來。后面的二叔一臉嚴(yán)肅,老岳父則腰身挺直,著一件挺闊的藍(lán)色夾克,衣服簇新,嘴角噙著一絲淺淺的笑。這個老頭兒在空無人跡的沙土路上一路“叮鈴鈴……”按著車鈴。二叔在前面已下了車,他則努力地弓著身子,試圖把車子蹬到山頂。呵,這個老頭兒,不服老!史金生想。史金生那時還看到,風(fēng),從老頭的臉龐路過,掀動著耳后所剩無幾花白的頭發(fā)。在他眼里,老岳父在趕往那個儀式時身心輕松而愉悅。
清明的中午就是一個開始,從那以后秦家的每一個人都被焦灼的恐慌籠罩著。
在這之前,在凌晨五點半時,一切還不是這個樣子。那時,秦?fù)P呼呼地穿衣服,母親推開他的門喊:“揚!快點!快點!”廳里,二叔和父親已準(zhǔn)備就緒。父親說:“不用叫了,我和他二叔騎自行車去!也不遠(yuǎn),好久沒蹬車腳都癢了!”秦?fù)P一聽又“轟”地倒在床上,松弛下來,癱成一堆軟肉。自父親在華燈廣場下棋時突然暈倒后,一年來,他神經(jīng)一直處于緊張狀態(tài),雖然這種狀態(tài)也不完全是父親造成了,還有女朋友小娜那個磨人精兒在作怪。準(zhǔn)確地說他是被愛情與父親把心弄得沒著沒落兒的。好在父親沒什么大礙,醫(yī)院各項檢查都做了,只是血壓偏高些,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在這個事件中,其實最操心的是母親。這一年里,瘦弱的母親就像一個小影子跟在父親后面,買菜、去胡同遛彎兒、去老道口的廣場看棋甚至去廁所時間長一點也要喊一喊。每個人看到父親和原來沒什么兩樣,就感覺母親大驚小怪,可母親卻執(zhí)拗地對三個孩子說:“別看他和原來沒什么兩樣,可我感覺得到,他真有??!”父親也不同意母親的說法,他曾偷偷地對秦朔說:“你媽這個老頑固,硬說我有病,我有沒有病,難道我自己不知道嗎!”
其實清明頭一天,本來秦?fù)P打算開車?yán)赣H和秦飛兩個人出發(fā),在廣電路口接姐姐一起去掃墓??赏砩鲜c多,秦朔打電話給秦?fù)P說:開會不去上墳了,也不讓接史金生,讓史金生愿意去就爬著去。秦?fù)P曉得史金生不會爬著去的,他一個堂堂制藥廠的辦公室主任替妻子盡孝心當(dāng)然不會爬著去,爬得渾身是泥土也不成體統(tǒng)。秦?fù)P理解姐姐的心思。恰巧清明這天住在新好街的二叔騎著自行車,后貨架上馱著一摞燒紙來找父親,而頭天晚上秦飛和秦?fù)P吵起來,秦飛發(fā)誓再也不坐秦?fù)P那輛到處透風(fēng)的破車。
這樣,秦?fù)P睡得差不多了,才獨自一個人開車去了城南15里外的墳地。
秦?fù)P掐的時間很準(zhǔn),他把車停在山坡下,看到前面不遠(yuǎn)處兩輛并立著的自行車,離得很近,和親哥倆一樣。秦飛不知道是怎么來的,其實秦?fù)P知道秦飛這些年一直都不想來,可父親讓他來,再說全家?guī)缀鮾A巢出動,他自己在家也不好意思,人家姑爺都來,你個正宗的兒子憑什么不來,父親雖很老了,可脾氣一直年輕旺盛著,這一點秦家姐弟三個是從小就領(lǐng)教了的。秦?fù)P看幾個人也是才到,秦飛剛走到坡的一半,史金生正蹲在一座墳包前解紙的尼龍繩兒。秦?fù)P越過史金生,招呼不打一個,眼皮不撩一下。他走到二叔身旁蹲下身,紙著了,一陣風(fēng)過后火苗已開始旺盛起來,秦?fù)P就用一根濕木棍挑著疊壓在一起的燒紙。旁邊的秦飛似乎無所事事,仰著頭看遠(yuǎn)處的樹叢或云,幾只燕子從他身邊輕巧掠過。
這是秦飛從小的狀態(tài)。秦?fù)P有時就糊涂,這個和他吃一個娘的奶,攪一口鍋的粥,睡一張鋪,有一對相似眼睛的親哥哥,整天都在想什么。偶爾,他們倆心情都不錯的時候,吃過飯,正巧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卻想說說話時,秦?fù)P就先開口:哥,總看你心事重重地,你整天都想什么呢?這時秦飛隨口如吐煙一樣吐出“人生”兩個字!很輕也很隨意,像有煙霧包著,不過卻很果斷,仿佛多年來他一直等著回答這個問題。接下來的話就有點自言自語的味道了。秦飛說:我想了好些年,總也想不透徹,有時琢磨人??!其實就是一個尋找的過程。尋找躲在背后的東西,多個小答案或最后一個大答案。有時又想……往往聽到此類話時,秦?fù)P腦袋就有點反應(yīng)不開了,犯困!他書讀到初二就不愛讀了,跑到工廠上班,后來下崗,再后來就開出租。與念過大學(xué)的哥哥想法截然不同??晌幕筒⒉环恋K秦?fù)P快樂,并不妨礙他對生活的熱情,倒是念了很多書的哥哥像一潭摸不著底的水,陰著臉停頓在沒光的地方,讓很多身邊的人橫生出繞開的欲望來。
秦?fù)P這時看到一股小旋風(fēng)在父親身邊起來,盤旋不走。
這就是那天的情景。在東山坡時,秦?fù)P還覺察到父親燒紙時,面色紅潤而光亮,一絲安詳伏在眼睛里,似乎在憧憬和回憶一些有趣的事,幾縷笑總能適時在這種肅穆的氛圍與場所里借助風(fēng)和隨意而過的各種氣息傾瀉出來。
之后,秦?fù)P第一個往山下走。在這期間他還回頭看了一眼,他身后是二叔,這個老頭邊走邊回頭和史金生說話,秦飛和史金生中間有一些距離。父親走在最后邊,遠(yuǎn)遠(yuǎn)地,邊走邊拍著前襟上的灰塵。
二叔是一個比父親小四歲的老頭。
當(dāng)二叔知道哥哥丟了時,他一進(jìn)屋子就失聲痛哭,兩長條兒鼻涕吊在那,一顫一顫地。那天好像是清明的傍晚,或者是第二天傍晚,秦家人在焦急里已弄不清時間了。只記得離父親丟的時間很近。那時半截短短西照日頭的光從窗子斜射過來,一個銳角搭在二叔的左臉頰上,像個箭尖兒,他仿佛是因為臉被戳疼了才哭的。
秦朔勸:二叔,別哭,別哭!我爸不會有事的!可這個老頭還是“咿咿咿”地啼哭不止。秦朔也止不住眼里一股股的熱淚。二叔終于哭得差不多了,他就坐在屋子中間的小凳子上像小孩子一樣抽噎了一小會兒才說:“……我回頭時,他已跨上了車子,我還問他,哥!你行嗎?我哥那時一臉不在乎說,沒事,你別聽你嫂子瞎說,我其實啥事沒有。我哥說完這些話還按了幾下車鈴,然后他說咱每年都送錢,咱爹媽在那邊一定過得好,真想他們樂呵呵的樣兒。我哥始終在我后面說話,后來,到了馬家店的坡子時,我沒回頭也知道他在不遠(yuǎn)處,我大聲問我哥:坡子太大!要不就下來走吧!我哥的聲音從遠(yuǎn)處飄來:沒事,我的車閘好使,我慢點放就是了!你走你的,一會騎不動,秦飛在后面,我讓他馱我,對了,你先到我家,告訴你嫂子,炒兩個菜,一會咱喝點……我哥后來還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我的車閘松,不好用,飛快地沖下坡子。等過了馬家店的岔道口,車速慢下來之后,我看到路邊一排密麻麻才放葉的小楊樹林前停著一輛白色轎車,車旁站著一個人,我剛蹬過去就聽他喊我名字,等我下車,回過頭,細(xì)一看,是我在鐵山市的老同學(xué),已有十一年沒見了,這次他也是回家鄉(xiāng)掃墓的。我倆都很興奮,就站在路邊聊從上次分手后一直到現(xiàn)在的一些事,都不知道聊了多久,等他突然說‘走,我請你吃飯,咱哥倆好好喝兩杯!’我才想起我哥的話,我四周看看,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想也許他沒看到,因為從路口看,我正好被我同學(xué)的車身子擋著大半,我想我哥這時也早該到家了。我說不去了,我哥讓我去他家吃飯??晌夷抢贤瑢W(xué)拉住我的車把說什么也不放手,還說你搭給你哥這么多年了,就搭我半天時間吧!我明兒一早就回去了!看他說得誠懇,我也不好再推辭,就說,那你得讓我把車子送家去啊。后來,我就往家騎,他開車在后面跟著我,車窗打開著邊走邊說話,一會也就到家了。回去之后,我就往你們家打電話,可打了半天也沒人接,我同學(xué)就催我說,別打了,別打了,自己的哥也不會怪你!我想也是,就跟著他走了……”
二叔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打擊,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白天他出去找哥哥,晚上就到哥哥家里,無論誰在跟前都要哭一會,然后說清明上山的經(jīng)過。在哥哥走丟的第七天,這個才年過六十的老人頭發(fā)一下子全白了。他總是重復(fù)這樣的話:“我把我哥弄丟了,我哥一定是在馬家店的道口迷路了,我把我哥弄丟了……”
二叔的疼很直接,眼淚傾瀉得多而快,和秦朔不同。秦朔的遺憾是在清明那天沒有去上墳,沒有好好看看父親,她的悲傷總是蒙著一層堅強的殼,悶得很,喘不上氣來的感覺,所以她總在背地里哭。
在這年的清明后,經(jīng)常有人看到一個白發(fā)老者每日騎著自行車到馬家店路口的兩邊及路盡頭到處找,他26型自行車的車筐里端正地放著一張放大照片,照上是這老頭和另一個老頭的合影。有一次秦飛正開著車轉(zhuǎn)到一個地方,看二叔的車子立在路邊,他雙手捧著那張大照片跑到田邊一個正在挖著溝渠的人面前。那人站在很深的坑里,只露出一個腦袋。二叔雙腿跪在新掘出的濕土上,弓著身子詢問。后來一臉哀傷地站起來往回走。秦?fù)P的眼淚猛然涌起,趕緊發(fā)動車子。
這個老頭兒就這樣帶上哥哥和他的那張合影、水和干糧,眼里閃爍著兩道雪亮的光芒游蕩在城市與鄉(xiāng)間。老頭兒東視西巡,可路沒有盡頭,這條路連著那條路,橫生枝節(jié),節(jié)長垂地,落地生根。樹上又生了另一些樹杈,所有的路都無盡無休。
他總在不能尋找時哭訴。而且哭起來總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嗚嗚作響,仿佛疼得無法忍受,只有哭出來才好過一點。他反復(fù)說,沒想到啊,從小玩到大的哥哥,讓我在眼皮子底下給弄丟了呀!他還說,每年清明,我都從家里直接去,今年是怎么了呀!今年我是怎么了!這老頭是當(dāng)兵的出身,當(dāng)了一輩子,戰(zhàn)場上過,子彈擰進(jìn)肉里多少年了,有時日里夜里疼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都不掉半個眼淚瓣兒,這時哭起來卻揪人的心。特別是死死地揪住他嫂子的心。
秦家老太太是最早安靜下來的人,她比她的大兒子還要早。那應(yīng)該是老頭子失蹤的第八天。那天,她坐在床沿邊如往天一樣發(fā)呆,一陣暖氣流襲來,老太太身子一歪,仿佛一下子就扎入了一個溫濕潤滑的泥潭。秦朔看到母親睡了,雖是姿勢看上那么不舒服,也沒有驚動母親,只把她垂在床沿上的腿輕輕放在床上,蓋了一塊毯子,便退出房間。
老太太睡到半夜,忽地看見老頭子坐在他身旁說:那地方,一個月以后就長滿花了,好看著呢!……老太太忽然驚醒,睡意皆無。她看看四周黑洞洞的,摸摸身邊什么也沒有。眼前如一個洞或幽暗的隧道。她開了燈,人站在房中央,不知所措,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她耳朵深處不斷響著那句話,她朝各個方向看,柜子邊,床頭,門后面,沙發(fā)邊,可什么也沒有。漸漸的一陣腥氣襲過來,越來越濃,秦老太太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她知道老頭子終于回來了。
那天晚上,老太太倒了一盅酒放在茶幾上,她仿佛又看到老頭子不停地夾著菜往嘴里送,隔一會抿一口酒。她一直被那團腥氣圍攏著坐到天明。這期間,她想起了很多事,包括老頭子患病后偶爾的失憶,比如他明明把一本書放在花架邊,過了一會就會“咦”地一聲問她:“你咋把書放這里了,花盆的水濺濕了怎么辦?”
“不是你才放的嗎?”
“才不是,你個老蒯(方言,意指老太太),想逃避責(zé)任,我放的我還不知道嗎?才怪!”
反復(fù)幾次,老太太不再和他爭執(zhí)了。她知道老頭子病得不清,又不能惹他著急上火,就時刻跟著他,盡管有時要遭到老頭子的嘲笑。
清明前一天,老秦頭掛完鳥籠子就“咣咣”地敲了兩下秦飛的門,喊:“起來,秦飛,去街上買點燒紙,我得折點元寶,給你爺送去?!崩锩鏇]聲音,正想再敲,房門開了,秦?fù)P回來了,拎著一大包燒紙和一包折好的金黃的元寶。老秦頭一下子樂了說:“還是我老兒子懂事。老兒子今天拉了幾趟活,掙多少錢??!”
“七十六!”
秦?fù)P馬馬虎虎地答著去廚房找吃的。
不錯!不錯!
轉(zhuǎn)悠了一會老秦頭又對著廚房的門喊:“老兒子,今天掙多少錢?。开?/p>
“不是告訴過你嗎?七十六!
……
秦老太太現(xiàn)在希望見到哪怕是老頭子的一絲頭發(fā)也行??!
秦家人從這個清明墜入一口灼熱的大鍋里反復(fù)烘烤,所有的生活秩序被打亂,一些東西被束之高閣,比如秦朔的婚姻走向。史金生在這次擱置中反倒沒有閑下來一刻,最初半個月他請了假,發(fā)動一些朋友、同事,到各處貼尋人啟事,到電視臺找熟人打游動廣告。人在那些天黑瘦下來,嘴上起了白皮。著實和秦?fù)P一樣盡了做兒子的最大孝心,倒是秦飛整個像一個外來的姑爺,半拉兒,找了不到半個月,熱情沒了,那絲最初露出的焦急神色消失殆盡,沉著臉,悶在屋子里不出來。清明已過去兩個月了。尋找這件事也由原來 “吱吱”冒油的焦急變成了一個隱藏起來的疼痛,可這件事哪能隱藏得住呢?
其實誰心的深處都預(yù)料到了那個結(jié)果,只不過沒有人正式面對。當(dāng)母親在父親丟失的第八天說:“你們?nèi)グ阉I(lǐng)回來就行!”你們?nèi)グ阉I(lǐng)回來就行!開始三個孩子沒大聽懂,到后來這話反復(fù)從母親嘴里說出來,他們才漸漸明白,母親指的什么。當(dāng)時,秦朔放聲大哭了,她說:“不會的!媽,我爸不會有事的!”母親也不說什么,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的屋子。就是從那以后,不幾天,秦飛越來越慢地止住尋找父親的步子。他曾這樣說:水落了石頭自然會出來。母親看不出有多傷心,她也不催大兒子去找,卻不理他,仿佛他是局外人一樣,她只對家里另外幾個人說只言片語,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史金生。
史金生的工作時間不緊,他每天早早就過來幫老太太做做飯,料理家務(wù);每日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一次,秦?fù)P和秦朔從五十里外的何村回到家時已半夜11點了。這兩個人閑時就如兩只蒼蠅一樣?xùn)|撞西撞。比如聽哪村有瘋老頭坐在一家柴垛邊吃蘿卜啦,或某街邊橋上坐著一個藍(lán)衣服的老頭要跳河了,最讓他們揪心的是聽說某地有一具無名男尸。每每聽到這些,秦朔都在坐進(jìn)弟弟的車?yán)镏蟮粞蹨I。這次又是空跑一趟,史金生看他們進(jìn)來就把飯菜端到桌子上又去廚房洗黃瓜。秦?fù)P看著史金生扎著圍巾的側(cè)影,說:“姐,他的心還在你這里!”秦朔心底“倏”地閃現(xiàn)個面目不清的光身子,她狠狠地咽下嘴里的一口云豆!
在父親走失以后,秦飛除了說那天他和二叔騎車一起走了,就再也沒看到他!除此,他絕口不提有關(guān)那天的任何細(xì)節(jié),仿佛他一直在下山,一直看到的是父親的背影,而且一閃即逝,他拒絕和大家一起回想父親那天種種的細(xì)節(jié)。他的這些表現(xiàn)無疑讓家里失望與不解,連佳音也奇怪地問:“爸爸,我小舅和媽媽都去找我姥爺了,我大舅怎么不去找他爸爸?……”佳音的聲音很大,門開著,躺在床上的秦?fù)P側(cè)頭望過來一眼,史金生忙起身說:“寶貝兒,來,爸爸給你洗頭去!戴上許多大泡泡兒!”他輕巧地把這根刺拔出來,免得刺傷別的人,特別是在客廳里擺弄手機、驢脾氣的秦?fù)P。
作為長女,秦朔現(xiàn)在心頭只壓著一個父親,一個和他們躲迷藏的老人;那個打開門把她接進(jìn)人間的男人;從小就愛親吻她額頭與臉龐,喜歡捏她耳垂兒的人。他到底在哪里?每想到悲傷處,她都要哭,尤其在自己家里夜深人靜時。
這夜她又翻出那張小照片,想起九歲時,父親帶他去南五街的電影院看電影,她說:“爸爸,我走不動了!”父親就蹲下來,她則像只笨拙的小狗勉強爬上前面那個如一塊光滑石板的背,父親濃郁的壯年男子氣息一下子鉆進(jìn)她的鼻孔…… 秦朔的淚水又止不住肆虐起來。突然,身后暗淡的臺燈影里傳來女兒“啊啊——”的哭聲來。秦朔忙抹了一把淚水,轉(zhuǎn)回身扶起女兒搖晃 “怎么了?寶貝?……”“媽媽,爸爸丟了!爸爸丟了!……”“哦,寶貝,沒事!沒事!爸爸沒丟,你是在做夢!做夢呢!”過了好久,女兒才完全清醒過來,眼含著兩泡淚水說:“媽媽,以后咱倆小心點,別把爸爸弄丟了……”
就像多數(shù)謎語一樣,總有一個謎底等在那。
在父親丟失一百一十五天以后,百里之外的楊家鎮(zhèn)派出所打來電話:……我們在楊家鎮(zhèn)吳東村的育林帶中間的土壕后面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看情形已有兩三個月的光景了,尸體已呈風(fēng)干狀態(tài),你們來人辨認(rèn)一下……
姐弟二人都想不明白一件事:要真是父親,為什么擺在地上這么久了才被發(fā)現(xiàn)?
當(dāng)兩個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吳東村地界時,馬上被一個等在路旁的當(dāng)?shù)厝祟I(lǐng)進(jìn)了那個現(xiàn)場。然后在他們腦子立即就出現(xiàn)了那四個字——人間迷宮。是的,這個地方就是。風(fēng)斜斜地從上面吹下來,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樹,沒有一條像樣的路。雜草與遍地的野蒿在豐沛雨水的澆灌下長瘋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去向。他們?nèi)齻€人尋找空隙磕絆著深入那一片又一片樹林的腹地。
一陣風(fēng)吹開了眼前的迷霧。
七月的早晨,一片片長勢蔥蘢的玉米地上空,一層白色的霧懸浮著,再往上一層空凈的地帶一直連著天,沒人知道這霧為什么只懸在那里不起不落。那時的太陽是追著他們兩人的車輪升起的,紅而鮮嫩,充盈飽滿一碰即破的樣子。等兩個人走進(jìn)中間最高大與稀疏的林子時,陽光才真正有模有樣,有了點光,有了點亮兒,有了點責(zé)任感地放射出一縷縷狹長的光,在他們跑向那個謎底的間隙里,光也跟著腳步凌亂成一團。
那一截土壕很老了,千瘡百孔。上面有棵榆樹斜斜地長在那著,這是一截沒有理由存在的壕,在平地上突兀站立,當(dāng)看到壕北面淺溝里那個躺著的人,在場的人一下子明白了,這壕留存到現(xiàn)在也許只為了擋一點兒中午炎熱的光,擋一擋北邊吹過來的風(fēng),使一切安靜下來。
真的很安靜,周圍是遍地的野山菊,老秦頭就躺在一個土壕的后面,像累了,隨便睡下來的姿勢,側(cè)臥,深藍(lán)色的夾克卷了一個卷枕在頭下,身上是秦朔給他織的深綠色毛衣。如果是三個月前,一切都是新鮮的,新毛衣、新藍(lán)色夾克,臉色紅潤的父親,可如今都成了什么?
當(dāng)秦?fù)P與秦朔看到那件一碰就變成灰塵被風(fēng)刮走了一角的衣服,當(dāng)看到脫落在泥土塊上的一綹頭發(fā)和父親那張臉時,他們再也無力站立, “轟隆”跪下來,兩聲悲鳴驟然響起——
那一時刻只有兩個人的哭聲,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辦,哭的人也只有哭的力氣。
另一個突然奔進(jìn)現(xiàn)場的人是怎么走近的沒人看清,感覺一陣風(fēng)便把他刮了進(jìn)來,以至于在經(jīng)過那個微胖警察身旁時,這個年輕人本能地一哆嗦。
那人是秦飛,他雙手拿著那件自己最喜歡最舍不得穿的薄風(fēng)衣。秦飛走到父親身邊,走得很近,雙膝跪下,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服蓋在父親身上,他伏下身,貼在父親耳畔,近得不能再近了,用一種小孩子跟大人,或者大人對著小孩子慣用的親昵口氣說:“老爸!我們來接你回家了!”然后雙手輕巧地托起父親。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