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養(yǎng)與人文

一

通常所謂“教養(yǎng)”，第一條，總得有禮貌。可是我到現(xiàn)在遇到有些小禮節(jié)，還是止不住地沒禮貌——我喜歡逛古董店，最近我到羅馬旅游，找到兩條專賣古董的大街，一家一家進去看。有一家進去后，我就埋頭看小雕塑，小文物，然后向一位很有風度的老先生問價錢。問了幾件，老先生都說不賣，我說：“為什么不賣呢?”他說：“這是我的店，你進來了，不跟我打招呼，就在那里看，然后問我賣不賣，我不賣?！蔽液苌倌樇t的，當時臉紅到脖子，非常難為情。我小時候經(jīng)常被大人訓斥，訓斥的理由不是頑皮搗蛋、翻墻砸東西，而是沒禮貌。所謂沒禮貌，不是你不尊敬人，是你不知道尊敬的方式。我相信很多人沒禮貌，并不是這個人不好，實際上是不懂事。小時候，年輕時不禮貌、調皮，甚至粗鄙，情有可原，尤其是在那么一個粗暴荒涼的時代；可是歲數(shù)大了，今年我虛歲53了，在羅馬，在文藝復興的故國。不經(jīng)意之間，小時候“文革知青”那種沒教養(yǎng)，那種粗鄙的人格，就露出來，這位老人把我點醒了。

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墒撬^教養(yǎng)、所謂禮貌，全看小事情。今天，我們的所謂“人文”狀況，出了什么問題?我們普遍的教養(yǎng)，出了什么問題?

一方面，在我們十年記憶中，中國的國運，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好。國家強大了，經(jīng)濟增長全球最高，年輕一代越來越知識化、現(xiàn)代化、國際化?？墒且惨驗檫@二十幾年的經(jīng)濟體制轉型，中國又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大問題：大家都同意，我們的人文素質發(fā)生很大的問題，大家都不滿意。

二

素質，也泛指很多內涵，但我寧可用比較老的字，叫做“教養(yǎng)”。我今天講課的題目叫“人文與教養(yǎng)”。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國民的教養(yǎng)，是慢慢養(yǎng)成的；一是失去教養(yǎng)，是歷史慢慢形成的。我特別注意后者：幾十年來，是什么原因，使我們一些國民失去了教養(yǎng)，而且是起碼的教養(yǎng)?

很多很有地位的人，教授、官員、社會名流……你仔細去看，他們未必有教養(yǎng)。我本人的沒教養(yǎng)，剛才已經(jīng)有個例子。現(xiàn)在說個別人的例子，是別人對我沒教養(yǎng)。

我有一次在廁所里正撒尿，一個儀表堂堂的青年，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是個研究生，立刻跑過來站在我后面大聲說：“你是不是陳老師?我是從江西來的，你在江西插過隊，我要跟你照個相?！蔽曳浅擂危驗槲艺谌瞿?。他那樣沒禮貌，完全不懂應該在外面等我，不懂得不可以這樣對一個長輩說話?！@就是沒教養(yǎng)。

三

20世紀90年代有個案例：美國愛阿華州，一位中國留學生槍殺了他的三個老師，還有他的一個中國同學。他名叫盧剛，在中國是天才班培養(yǎng)的。成績優(yōu)異，很年輕就出國。和另外一個天才學生，溫州人，兩人都在愛阿華州大學修天體學，都師從同樣的導師。盧剛沒得到獎學金，另一個同學得到了，盧剛沒得到他要的分數(shù)，另一個同學得到了，他忌恨同學，也忌恨老師。他帶了手槍到不同的教室。把幾位老師一個一個打死，也把那位溫州同學打死。

事情發(fā)生后，美國非常痛惜，并不是痛惜他開槍殺人，因為美國經(jīng)常發(fā)生校園槍擊案，隔三岔五會有報道，這是美國的老問題——美國痛惜什么呢?在全世界天體物理研究方面，一共有6個最頂尖的教授，現(xiàn)在有3個沒了，被打死了。天體學研究近百年的累積，現(xiàn)在一半變成空白，失去了重要的研究者。

但我要說的是另一個問題。

中國正在健全法制，營造司法改進的環(huán)境。但一個國家只有法制是遠遠不夠的。我在美國呆了這么久，親眼看到這是個法制嚴明的國家?？墒欠ㄖ撇荒芙鉀Q所有事情，維持一個社會的正常運轉，法制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就是人的教養(yǎng)，人的行為規(guī)范。

留學生盧剛案真正動人的是后面的故事，中國人聽了，簡直匪夷所思。

愛阿華區(qū)是個大學區(qū)，有將近上千名中國留學生，盧剛案發(fā)生時，全體中國留學生和家屬非常緊張：我們在別人國家犯了案，殺了人，出門怎么面對美國人?可就在案發(fā)當天晚上，愛阿華州所有中國留學生家門口都有一封信塞進來，是當?shù)亟烫蒙l(fā)的，大意是說：“請所有中國人不要緊張，不要愧疚，我們都是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請大家一起為死難者祈禱，為兇手祈禱。”

中國人安心了，第二天上學、上班，又受到美國同學和同事的口頭安慰，然后教堂請中國人(不管信不信教)都來參加儀式，原諒罪人，超度死者。

這事發(fā)生在我們國家會怎么樣?我相信政府會有理性，不見得失控、失態(tài)。但在一個道德傳統(tǒng)沒有中斷的國家，或者道德傳統(tǒng)嚴重中斷的國家，一旦發(fā)生這種悲劇，你會見證二者的差異。

四

今天整個人文狀況發(fā)生問題，有遠因，有近因。遠因是“五四運動”，近因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后果是我們民族長期傳遞的核心價值觀被中斷了。中斷以后，可以恢復，但傷口留著疤，無法回到原來的樣子。

文化斷層比肉體破裂可怕得多，后果也嚴重得多?！拔逅倪\動”把整個先秦諸子以來的大統(tǒng)，基本上給否掉了，但中國要現(xiàn)代化，要轉型，不動這大刀子不行。1919年不可能預見大統(tǒng)，而文化大革命把“五四”傳統(tǒng)也顛覆掉了。那十年，人的問題、社會問題，在最近幾十年慢慢顯示出來，在各種形態(tài)、各種人群中，由各種新的原因和舊的病根，處處顯示出來——這是真正嚴峻的問題。

但我們要對國家的歷史有個大的體諒。為什么古老民族在當代遭遇現(xiàn)代化，必須轉型，必須付出代價，甚至必須拋棄傳統(tǒng)?因為那些傳統(tǒng)不再適用新的國家形態(tài)，新的人際關系，新的社會結構——所謂“人文”，所謂“教養(yǎng)”，在一個巨變的時代就是這樣作為代價犧牲掉的，直到國家富強到一定程度，我們又回到這個問題，回到“人”的問題，沒法回避。

（摘自《醫(yī)學人文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