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后人多指為亡國之君,潑在他身上的臟水不少。泱泱大中華,上下五千年,江山易主,改朝換代,多了;居“后主”之位而亡國者也絕非李煜其人。玩物喪志,荒淫而大失其度,把江山社稷給丟了,實屬可悲可嘆,后人說他幾句也在情理之中。有哪個帝王沒給挖出來戲說一通的?其實,李后主留給后世的,不僅僅是因失國而招致的責(zé)罵與聲討,也還有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不朽詞章和綿綿情懷。
李煜的江山,是不可能不丟的。他子承父業(yè),雖也有兄有弟,但均因種種原因不得其所終,是命運選擇了他,歷史選擇了他,基本上算是自然接班。非經(jīng)打拼而得天下,一般是不大怎么會去勵精圖治的。后主是國君,但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啊!由人的惰性決定,大都會貪圖享受。
在中主李 之后,選擇李煜來做“主”,實在是歷史的一大悲哀。與其說是由于李煜的腐敗而導(dǎo)致江山易主,不如說是體制上腐敗的必然結(jié)果。一個國家、一個地方、一個單位,如果沒有使優(yōu)秀人才能夠脫穎而出的健康機制,不能把最優(yōu)秀的人才選拔出來,重要的領(lǐng)導(dǎo)職位如果不是由最優(yōu)秀的人才來擔(dān)任,是不會有生機與活力的,自然也難以長治而久安。如果權(quán)力不能受到必要的制約,作為社會主體的人民群眾沒有選舉權(quán)、監(jiān)督權(quán)、彈劾權(quán)、罷免權(quán),而是任由獨裁宰割,必然要走向腐敗,走向沒落。在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人治社會,選擇誰來做“主”,就成了興衰成敗的關(guān)鍵。南唐小朝廷在李煜的手中敗落了,李煜成了千古罪人。但如果擯棄成王敗寇的傳統(tǒng)理念,結(jié)果又會怎樣?或者,他早個一年半載“退休”讓位,或者退居二線三線不當(dāng)“一把手”,或者他那鳥位被某個謫親或者部下奪了去,南唐小朝廷會不會也同樣的落葉飄零,也同樣的“亡國”?我想會的,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遲一天、早一天罷了。腐敗的是南唐小朝廷,是當(dāng)朝的政治體制和昏庸無能的官僚機構(gòu),而決非李煜之一人耳。李煜的父親李 ,也是靠自然接班而當(dāng)上國君的,所幸是他沒有把江山弄丟。但實際上,他也是極為平庸的無能之輩,在他手上,南唐江山已被割去十四州六十縣,是靠依附強權(quán)當(dāng)“兒皇帝”才得以茍延。
李煜在位十幾年,其德才勤績、治國腕力,國人應(yīng)該一清二楚,大小官僚們更應(yīng)該一清二楚,但都干什么了去?說話了嗎?批評了嗎?參政議政了嗎?監(jiān)督了嗎?想到罷免另選了嗎?能嗎?!
倒也真的有過。先有兩臣據(jù)理力諫,也就是大膽提意見、提建議的意思,連提案、上書言事的水平都還夠不上,卻被處以一徒一流,下場甚為悲切。這樣一來,誰還敢說三道四。也有一位冒死以諫的,說李煜的作為恐怕還不如梁武之餓死臺城,不得善終呢。李煜聽了,有所震動,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事佛而冷政之為有所收斂,但也只是稍稍有點淡化,悄悄地有點律己而已,其向佛之心已鐵,本性就那樣,意見提來提去也只是水淋鴨背,風(fēng)吹過耳,起不到多大作用了。李煜還是我行我素,還在繼續(xù)愛著他的愛,夢著他的夢。偌大一個南唐,就找不出任何規(guī)勸、約束、改變李煜行為的有效力量來。既然如此,就只有順著他的性子,任之由之了。
李煜也有他的人性。他之上臺,既沒有賄選,也沒有跑誰的門子,用重金鋪路,更沒有動用黑社會暗殺明搶,而是謙讓了一番,且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真誠的。他待人熱情,仁惠盡禮。父親病逝,他哀傷幾絕;母親生病,他衣不解帶,朝夕侍奉于側(cè);對幾個兄弟,他個個封王,反正那時也沒有反對“任人唯親”這一說,是給足了實權(quán)的,這也很夠意思了。
李煜沒有一統(tǒng)天下的大智大勇,不是“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宋太祖式的有為明君,他只是想做一個“太平王”,快樂著他的快樂。雖有大好機會,也是溫良恭儉讓,沒有舉兵奪城掠地,擴充疆土,壯大勢力。太平也是不錯的呀!如果大宋的兵馬不殺將過來,不就是天下太平、永遠(yuǎn)太平了嗎?但,大宋的兵馬又怎么可能不過來?!在弱肉強食、群雄爭霸的歷史時期,成王敗寇,你死我活,你想太平就能太平了嗎?作為一國之君,不以國事為己任,而貪圖一己之樂,安事一己之天倫,這就是失職、罪過!好人還不一定是好國主,有才還不一定能治國平天下啊!后主,你知否?
更讓人想不通的是,一旦國破家亡,一些南唐臣子又表現(xiàn)出異常的忠勇,有奮勇戰(zhàn)死的,有自縊身亡的,也有舉族朝服坐以待斃的,寧死不屈,義薄云天。比起肉袒出降的李煜,自是多了一腔忠肝義膽,倒也豪氣了得。貧窮出孝子,世亂見忠臣,精神委實可嘉。但
為什么要等到這一天才得見真情?平日里都干什么去了?干事了嗎?盡責(zé)了嗎?光會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就是大忠臣,就是好
干部?莫不是順著桿兒溜,當(dāng)馬屁精去了吧?莫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也趁機撈他一把,跟著風(fēng)流主兒快活瀟灑去了吧?事到如今,才想起要以死報國,一身不事二主,壯則壯矣,卻也有無法抹掉的深重悲哀?!皣遗d亡,匹夫有責(zé)”,該不是說著玩兒的。所以,把千古罪責(zé)歸咎于一人,既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xué)態(tài)度,也不是對大才子李煜的公正評價。
作為“詞中一帝”的李后主,集國君和詞家于一身,應(yīng)該是通曉古今,知多識廣,大概不會不知道霸王別姬之壯烈,勾踐臥薪嘗膽之意遠(yuǎn)。是他不想學(xué),不愿學(xué),學(xué)不了。他只是南唐小朝廷的后主,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越王。他只按自己的方式去活著,奢侈著,享受著,浮華著,燦爛著,苦悶著,悲慘著。在他幸存于《全唐詩》中的幾十首詞中,既沒見到他在職在位時心高氣傲壯懷激烈的傾吐,也沒有憂國憂民把窗外蕭蕭竹籟也作民間疾苦的內(nèi)心獨白。而他落難之后的懷古念舊、“靡靡之音”,更代表了李煜的性格特征。李煜的悲劇是人性的悲劇,命運的悲劇,是那種深深地刺扎于敏感的心靈而又無可救助的悲劇。如此才會有李煜大悲大苦的悲劇人生。而恰是這些,才得以“幸存”。得以載道傳世的,不是李煜在職在位時的“政績”,而是他苦難中的悲切吟哦,這是當(dāng)初無論如何也是料想不及的,這也是李煜的不幸之幸吧。
歷史上的帝王,大都“略輸文采”、“稍遜風(fēng)騷”,但能湊合著來個詩詞歌賦什么的,也大有人在。有“專著”刊留于世,在文學(xué)史上可以稱“家”,有一席之地的姑且不說,就連出身低微,“不修文學(xué)”、往儒生帽子大放其尿的劉邦,興趣來了也能高歌一曲“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身為帝王,高高在上,在日理萬機之余,也客串一下文學(xué)作品,賣弄一下才華學(xué)識,并不為過,有所發(fā)泄,有所寄意,人之常情嘛。像今天的一些官們,去當(dāng)明星、大牌歌手夠不上,也無此必要,但即興“OK”一段還是可以的。成克杰當(dāng)年就“OK”得很好,據(jù)說他與廣西一位壯族女歌手合作,就達(dá)到了珠聯(lián)璧合的境界,但直至他上了斷頭臺,也沒誰說他是因“OK”而罹禍。李煜就不同了,國君寫詩作詞沒有什么,要命的是一個亡國之君,既沒勇氣引頸成一塊,提著頭顱見先輩于地下,也沒有韜光養(yǎng)晦,臥薪嘗膽,從長計議,圖復(fù)國之大業(yè),還在那里兒女情長,嘆唱吟哦,還在做著亡國之詞章,太過沉緬于個人的喜怒情懷了呀!
有好事者作過統(tǒng)計,中國的皇帝平均壽命不足30歲,李煜死于41歲,已遠(yuǎn)在平均年齡之上,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以有個心理上的平衡了。在他的有效生命中,在權(quán)力的巔峰把玩了16年,也是很不錯的了。我們現(xiàn)時的政策,允許連選連任,兩屆也就10年。美國總統(tǒng)也大抵如此。李煜在位時間不短,沒留下什么像樣的政績,笑罵由之。倒是他的詞,是不應(yīng)忘記的??此P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那滿腔的悲愴與惶惑,剪不斷、理還亂的無奈與悲愁,相去千年,世事滄桑,仍給人予深深的震撼。這詞,沒有曠世才情,沒有人生之大悲苦,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這詞,只配李煜去做,也只有李煜才做得出來;這詞,也只有李煜做出來才有味道。
也真難為了這位曠世的風(fēng)流大才子。
人世間,只一個李煜,也不止一個李煜。命運,錯待和枉屈了多少天才!(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