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觀念在今天相當彌漫,并不需要很突出的代表。無需代表,這恰恰說明它已成為一種我們生活在其中的基本氛圍。我們都受這種氣氛左右,都努力想成為“平民主義者”或至少不與之為敵。這和古代有很大的不同。在古代,稍微有些文化知識的人都很欣賞精英,或者說渴望成為精英。但是,在今天誰都怕說自己是“精英”,別人要是把“精英”的帽子戴在自己的頭上,馬上就否認,唯恐避之不及。
經(jīng)過百年來的演變,精英意識和民粹觀念表面上有了一個很大的轉變,但骨子里有沒有根本改變還很難說。比如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有人批王朔是痞子,太俗,太平民化,后來王朔卻批起金庸、港臺文化和雪村太庸俗或媚俗來。雪村是一個歌手,他父親是一個少將,但他把自己打扮得比平民還平民,挎一個黃書包,騎一輛破自行車,是要積極地表現(xiàn)自己沒有任何精英的血統(tǒng),沒有任何精英的特殊身份,比老百姓還老百姓,比底層還底層,但骨子里還是精英一個。我們很多情況下其實都是“民粹”為表,“精英”為里。
談到“主義”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今天肯定不會贊成“精英主義”,但是難道要贊成“民粹主義”?或者還是講“精英和大眾”的關系比較客觀一點。這兩者的新關系在近代特別突出。在古代,在某種意義上,精英和大眾是拉開距離的,一般來說,大家都知道大眾就是大眾,精英就是精英,多數(shù)就是多數(shù),少數(shù)就是少數(shù)。從孔子一直到梁漱溟都非常明確,永遠有這么一個差別,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但到了近代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問題,要求精英和大眾結合、打成一片。但一旦談到這兩者的結合,矛盾就凸現(xiàn)出來了,因為結合有多種方式,也不排除有一種結合是以多數(shù)人民為號召,甚至為幌子,實際上是一種更厲害的“一人統(tǒng)治”,比如8億人都比不上一票起作用。
今天,作為政治家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大概誰都要順應民意。而作為知識分子如何去處理?可以看看王小波的態(tài)度,他很平民,其實他也很精英。在文化的深處他有一種孤獨,追求優(yōu)秀和卓越;但另一方面,他也很大眾,肯定不會想干預別人的生活,贊成讓老百姓過好、吃好和穿好。私人領域歸私人領域,公共領域歸公共領域。在公共領域,他可以尋求一種共識、一種寬容、一種多元,但在私人領域,他絕對執(zhí)著和優(yōu)雅,認為人不能像物件一樣活著,至少他不能如此活著,一定要有另外一些精神性的東西,只是不要以精神的東西壓制老百姓或者壓制多數(shù)。當然,今天的知識分子本來就已邊緣化,本就是一介平民,需要想清和理順的主要是一個安己亦安人的態(tài)度問題。
我傾向于還是把“精英”看作一個比較客觀的事實性描述,一個基本的標準就是能力比較出眾的而不以道德或政治畫線,比如正統(tǒng)的曾國藩和反叛的洪秀全都是精英。過去真正的精英社會可能不用“精英”這個詞,而用另外的詞,比如中國用“君子”、“士大夫”、“圣賢”?,F(xiàn)在我們換了一個詞,比如“領袖”,或者“先鋒隊”、“公仆”,并且今天成為精英的一個好辦法就是標榜自己是民粹。當然這里面有一個數(shù)量上的標志,精英肯定是少數(shù),這個數(shù)量標志也是一個中性的和客觀的標準,沒有道德上的褒貶含義。人多了就不出眾了,沒有說精英是多數(shù)的,說了也是假話。在眾人中很安全,但也就無法出類拔萃。
按照這種分類,也許還可以在少數(shù)精英里面分成思想或者觀念的精英和行動的精英這兩大類。思想的精英自古就有宗教先知、哲學家、藝術家三大類,到了現(xiàn)在則要加上更為突出的科學家。行動精英自古就有軍事家、政治家,還有宗教領袖,近代以來還要加上相當突出的商人、企業(yè)家,比如比爾·蓋茨,富可敵國。觀念精英和行動精英這兩類人是很不同的。以前我們太注意意識形態(tài)的分類,其實這兩種人很值得分析。
關于超越精英主義和民粹主義的說法,我頗表贊同,主觀上應當如此,但這兩種東西可能是客觀存在的,這就有一個平衡的問題。盡管我們自己不會站在某個極端,但某些時候更欣賞或寬容哪個極端則可以考慮如何大致達到一種平衡,還需要仔細分析實質(zhì)。比如,在網(wǎng)絡上眾聲喧嘩自然很好,但有的人還沒有看完對方的東西就已經(jīng)破口大罵,甚至辱罵變成洶涌的浪潮。如果這種辱罵變成一種主流民意的話,就有點可怕了。現(xiàn)在都說要重視網(wǎng)絡的民意,其實這里面還要分析,到底有多少人真正能上網(wǎng),發(fā)表激烈意見的人真的是多數(shù),真的是代表民意嗎?所以,我覺得要謹慎對待這個問題,永遠不要去禁止人們發(fā)表意見,但是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
(摘自《社會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