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無名氏的《翦勝野聞》載,“太祖視朝,若舉帶當(dāng)胸,則是日誅夷蓋寡。若按而下之,則傾朝無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云?!?/p>
這個嗜殺的太祖,就是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在中國約三百多個帝王中間,也就只有他,是真正來自草根階層的卑微人物。幾千年來,農(nóng)民起來造反者無數(shù),失敗者也無數(shù),而他卻是成功坐上龍椅的唯一。與他景況相類似者,還有一個,那就是漢高祖劉邦。近人錢穆說:“除卻漢高祖,中國史上由平民直起為天子者,只有明太祖。”不過,劉邦非絕對之平民,當(dāng)過泗水亭長,介乎派出所長與街道委員會主任之間,官職不高,但吃公糧,領(lǐng)取九品或從九品的俸祿,用公帑支付工資,那就是官員。在中國,再小的官也是官,官,就是管,管,就是權(quán)。亭長,管轄約方圓十里的范圍,后來,他發(fā)達了,又回到他當(dāng)亭長的老家,一張口,“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那底氣,那聲勢,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絕非一個升斗小民吼得出來的。
朱元璋好殺人,這一點,劉邦有點慚愧,但要論牛氣,大氣,朱元璋就差他多了。明·陳繼儒《狂夫之言》中載:“太祖常躬祭歷代帝王廟,至漢高像前曰:‘我與公皆布衣,起得天下。公是好漢子!’命再加一爵?!逼鋵?,朱元璋這個赤貧無產(chǎn)階級,或流氓無產(chǎn)者,根本沒法跟泗水亭長相比。從他自敘《朱氏世德之碑》,“某自幼多疾,舍身皇覺寺中。甲申歲,父母長兄俱喪,某托跡緇流。至正二十四年,天下大亂,淮兵蜂起,掠入行伍……”來看——
他的職業(yè):
當(dāng)過和尚,混過盲流,干過兵痞,做過蟊賊。
他的履歷:
在地主家放過牛,在廟宇里掛過單,在流浪時討過飯,在落草中打過劫。
洪武年間,開科考士,太祖翻閱考中的生員名單,一名來自江西婺源的姓朱的舉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如果此人是南宋朱熹后裔的話,排個轉(zhuǎn)折親,攀上一位先賢當(dāng)祖宗,豈不很是光彩么?那個考生當(dāng)然了解太祖殺人不眨眼的脾氣,哪敢撒謊,連忙申辨與朱熹并非同宗,連遠房也不是。朱元璋一想,這樣一個學(xué)子,都不冒認(rèn)圣人為祖,朕就更犯不著了,遂寢息了這個認(rèn)祖的念頭。
這是一件小事,但可了解朱元璋心底里的這個結(jié),左右著他的一生。
當(dāng)初游方乞討,流浪為生之際,沒有機會讀書,沒有可能成為讀書人,是如何被同齡人笑話他不識字,笑話他大老粗,耍他蒙他,從而產(chǎn)生對知識分子的嫉妒和厭惡心理。一個活生生的人,被迫害而無法抗?fàn)?,被?zhèn)壓而不能反彈,郁積于胸,深藏于心,總有爆炸的一天,何況朱元璋?積怨生恨,久恨成仇,就像酵母一樣膨脹,便釀成對官員,對富戶,對文化人的血海深仇。待他有了報復(fù)的機會,有了報復(fù)的手段,嗜殺,便是他那數(shù)十年積郁心結(jié)的一次釋放,一種補償。
所以,他老婆馬皇后跟他一生,最后沉疴不起,知道死之將至,無法挽救。經(jīng)太醫(yī)們精心會診,盡力治療。誰知她寧可等死,堅決拒絕用藥。朱元璋大火,跑到后宮去,責(zé)問她為什么,馬皇后說:“我吃藥也是死,不吃藥也是死,可我吃了藥死后,你一定要殺這些太醫(yī)們的頭,與其如此,還不如不吃藥而死,可以保全這些太醫(yī)們?!边@一段野史,人稱“馬皇后憐惜太醫(yī)”。由此可見,這位皇帝的嫉恨心結(jié),發(fā)作起來,其殘忍,其猜忌,其動輒殺人之不問情由,與他同生死共患難的老婆,對他無所不用其極的狠毒,斬草除根的決絕,也是無可奈何。
按照近代精神病學(xué)的研究,他的這種近乎瘋狂的嗜殺行徑,基本上屬于心理變態(tài)。從清·談遷的《談氏筆乘》中提到的:“太祖好微行,察政理,微行恐人識其貌,所賜諸王侯御容,蓋疑象也。真幅藏之太廟。”看來,他的嫉恨心結(jié),隨著他登基以后,愈演愈烈,他的嗜殺之性,隨著他為帝以后,變本加厲。據(jù)吳晗的《朱元璋傳》,他打江山30年,坐江山30年,當(dāng)上皇帝以后殺掉的人,要比他未當(dāng)上皇帝前所殺掉的人,只多不少。光一個胡惟庸案,一個藍玉案,株連人數(shù)之多,牽扯地域之廣,前后共屠殺五六萬人,真是駭人聽聞的人口滅絕?!按逍鏀啻稛?,隴上無行人”,這是當(dāng)時詩人筆下對大案開殺的慘狀描寫。
封建社會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決定了個體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無非四件事,春耕、夏播、秋收、冬藏;無非四個頭,生活在炕頭,勞動在地頭,最遠到村頭,最終到墳頭,終其一生,僅此而已。所以,在一個農(nóng)民的心目中,地頭乃維系生存的根本,對朱元璋這樣一個當(dāng)了皇帝的農(nóng)民來講,國家,就是他的地頭。所以,他把宰相取消,耕耘,灌溉,鋤草,施肥,事無巨細,無不親手操持,即或傭工,兩眼也盯得溜直。清·黃宗羲《明夷待訪錄》中說,“有明一代政治之壞,自高皇帝廢宰相始?!比绻f,朱元璋借微行察訪,是因為他不放心老百姓,而朱元璋主持朝政,那就更加不放心讀書人了。因為他內(nèi)心中這個結(jié),總在提醒他,這些知識分子,會不會給他耍心眼,會不會跟他不合作,會不會看他的笑話,會不會出他的洋相。尤其那些有思想、有才能、有威信、有人望的知識分子,更視作心腹之患。朱元璋這種殘暴陰刻的念頭,自負偏狹的行為,猜忌懷疑的心態(tài),與人為敵的戒懼,自然與他早年受欺壓,遭摧殘,被排斥而抬不起頭來的成長過程有關(guān)。因此,他對手下的這些功臣宿將,文武官員,總提防著,總戒備著,總敏感著,總介意著,甚至有點病態(tài)的神經(jīng)質(zhì),而神經(jīng)繃緊到一定程度,就要開刀問斬。
明初,蒙元知識分子看不起朱元璋,就因為他小和尚出身,為兵為匪的經(jīng)歷,并不積極合作。加之后來他對待臣下的手段惡劣,名聲不佳。尤其他暴虐的“廷杖”,當(dāng)著陛下,當(dāng)著朝廷,揍他的臣下,尤其令人生畏。當(dāng)眾脫下褲子被按住了打屁股,每五棍換一個打手,這種施之于朝臣的 “廷杖”,第一,非常羞辱,第二,即使被杖者命大,不致斃命,也將終身殘疾不起。在中國歷史上,以明朝最為盛行,就是太祖帶的頭,一直到末帝崇禎,終明之世,廷杖逮治,不絕于書。因此,當(dāng)時的士人以服官為畏途,清·趙翼《二十二史札記》載:“時京官每旦入朝,必與妻子訣,及暮無事,則相慶以為又活一日?!?/p>
朱元璋一看文人紛紛借故推托,指名也不來,給官也不做,頓時火起,下了一道御旨,叫作“寰中士夫不為君用”的律例。這意思就是,別以為朝廷多么待見你們這班文人,可我需要爾等為朕效力的時候,必須馬上報到上班,不來就是犯罪行為。
明·黃溥《閑中今古錄》載:杭州教授徐一夔撰寫了一份賀表,上呈朱元璋討好。馬屁拍得夠響的,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等阿諛奉承語句。誰知朱元璋閱后大怒,他說:“‘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無發(fā)也,‘則’字音近賊也?!彼煜铝畎呀淌跀亓??!堕e中今古錄》又載:洪武甲子,朱元璋開科取士,一些功勛大臣不服,認(rèn)為他輕武重文,朱元璋講:“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眲壮紓兲嵝阉骸按斯倘?,但此輩善譏訕?!辈⑴e了朱元璋當(dāng)年的死對頭,另一位起義軍領(lǐng)袖張士誠的例子告誡他。張原名九四,對儒士相當(dāng)禮遇的,因嫌九四作名不雅,請教這些儒士,才改為張士誠這個名字的。朱元璋一聽,說:“這名字不是蠻好嗎?”哪知道這些勛臣說:“《孟子》里有一句‘士誠小人也’,這根本就是在變著法兒罵他,他不明白罷了!”這正好碰上朱元璋的心結(jié)上,從此對士人和他們的文字,挑剔找碴,沒完沒了。
這種毫無理性的“忌諱”,這種純系腦殘的“找碴”,其實,是和這位皇帝的文化弱勢相聯(lián)系,是受到他那可怕的陰暗心結(jié)所驅(qū)使,也是歷代草根階層出身的帝王,仇視知識,痛恨文明,輕蔑文人,憎惡文化的必然結(jié)果?,F(xiàn)在,我們終于讀懂《阿Q正傳》最后第九章《大團圓》中,為什么阿Q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立志要畫得圓了。說白了,這個未莊農(nóng)民,也是生怕別人笑話,與當(dāng)上皇帝的農(nóng)民朱元璋一樣,有著與生俱來的對于讀書人、對于文化人、對于知識分子的嫉恨心結(jié)呢?。ㄕ浴洞蟮亍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