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必備三副熱淚,一哭天下大事不可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淚絕非小兒女惺忪作態(tài)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易順鼎(1858—1920)
有這樣一句古語——“男兒有淚不輕彈”——總令我將信將疑。乍聽去,這句古語的確擲地有聲,引用它的人也仿佛是經(jīng)過太上老君八卦爐中三昧火久煉而成的孫悟空,自屬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殊不知,凡人總有弱點,那句話也還有下文,不過說起來,舌頭再也拉不開三百石硬弓,而已近乎囁嚅了:“只因未到傷心處。”噢,原來如此。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氣愈高,抱負愈雄,性情愈敏,則困厄愈大,處境愈艱,痛苦愈深。這幾乎已成鐵律。
男兒淚之所以較女兒淚更可貴些許,是因為他們傾盡了激情,傾盡了熱力,傾盡了長才,傾盡了睿智,仍未愜其心,難遂所愿。女兒淚灑滿生命之旅的沿途,那“機括”只須稍稍一觸,輕輕一碰,眼淚就會像自來水一樣嘩嘩地流淌出來,無論喜怒哀樂,她們都可以哭,不覺丟臉,而且哭過之后,倍感舒泰。精明的女人一早就明白,該以何種哭的方式去獲得實惠和好處,她們的淚也并非輕彈的啊,至少不會彈錯時間,彈錯地點,彈錯對象,彈錯火候。從古至今,猶如道家的薪盡火傳,一代又一代穎慧的女人同樣留下不少心得,足以將“哭”變成一門魅力四射的藝術(shù):望之憫然的“淚妝”,視之惻然的“梨花帶雨”,還有許多非你我所知的花樣。藝術(shù)之中顯然夾帶著撒嬌扮媚的學(xué)問,逮住時機就哭,既可以哭得男人關(guān)心,也可以哭得男人開心;甚至暗藏著進攻或防御的武器,直攪弄得男人心力俱疲,直潑灑得男人怒火全熄。女人的淚呵又何曾白流了幾滴?有井水的地方就歌柳詞,女人落淚的地方便有情感的四季,春溫夏熱秋肅冬殺,四季分明?。?/p>
男人肩負著改造世界征服世界的重任,要干冒風(fēng)霜,遍歷危險,甚至直面死亡,他們無暇一哭,也無意一哭,一哭就會渙散心勁,卸脫車輪,解除武裝,放棄陣營。男人動輒哭鼻子絕對得不到社會的普遍憐憫,反而會招致同伴的輕蔑,連妻子和情人也會瞧不起這樣的“軟骨頭”。無端一哭,男人的信譽就會大打折扣。因此在千百萬年前,積極進化的古猿人消掉尾巴的同時,也將男性的“淚閥”悄然關(guān)閉了。男人的勢能便只能通過別的途徑(忠君、愛國、殺人、放火、從政、經(jīng)商、習(xí)藝、賭博、欺世、盜名、媚俗、健身、抽煙、喝酒、造愛……)去緩解,去宣泄,若這些途徑也被一一堵死了,壓力變得越來越大,最終就會淚雨滂沱,所以自古男兒一哭,日月為之無光,天地為之變色。
春秋時期,齊景公登牛山,悲去國而死,泫然不能自禁,明擺著,這是昏君的一時之悲,難怪晏子既要笑他不仁,又要諫他歸善。
屈原的淚水則全部流向社稷蒼生,且聽,他在《離騷》中高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隔著兩千多年,我們都聽見了,可昏聵的楚懷王居然聽不見,或許是根本不愿聽見吧。
東晉之初,過江的諸公常萃集于新亭,多設(shè)美酒佳肴而怫怫不樂,座中一人悲嘆道:“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于是群情慘然,猶如楚囚對泣,齊齊流下失國者憂傷的淚水??伤麄冎粫?,不能戰(zhàn),哭著哭著,金陵王氣黯然收,東晉很快就宣告散學(xué)。石頭城的石頭不怕風(fēng)吹雨打,怕只怕這蝕骨的男兒淚,滴瀝得多了,滴瀝得久了,磐固的城池也會軟若一盤蛋糕,任人分食。
墨子為歧路而哭,歧路容易亡羊;阮籍為窮途而哭,窮途毫無希望。阮籍喝下那么多醇酒,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淚滴,他比誰都醒得更透?。?/p>
杜甫為社稷而哭,為黎民而哭,還為朋友而哭,他豈非天下第一傷心人?《夢李白》第一首的起句便是“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不知你如何讀完此篇,讀時是否有深深的感應(yīng),我只知道自己早已淚眼迷朦。
辛棄疾豪邁卓犖,奔放不羈,他也要哭,那份憂傷留在紙上,至今仍如通紅的鋼水,令人不敢觸及。他既不是雄著嗓門吼,更不是雌著喉嚨唱,而是仿佛從高高的巖縫里嘯出悲聲:“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問得好,然而誰也不肯給他答案。
輪到大才子曹雪芹哭時,他不想當(dāng)眾表演,只將一部《紅樓夢》攤開在眾人眼前,就急忙走開了,猶如身披猩紅斗篷的賈寶玉,悄寂寂地踏過空空凈凈白茫茫的雪原,離人世越遠越好。還說什么呢?書中不是明白寫著嗎?“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他倒是把那個“ ?”捶直了,又或許是時間捶直的吧。
我認為最不可能哭的男兒該是甘心為近代變法流血犧牲的第一人──譚嗣同,他既然只相信熱血救世,淚水又豈能奪眶而出?可是這回我又錯了。1895年4月17日,清王朝與日本政府簽訂《馬關(guān)條約》,賠銀割地,喪權(quán)辱國,他聞此消息,悲憤填膺,亟作一詩:“世間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都說男兒“落淚如金”,又豈止如金?那是亙古難磨的靈魂的舍利子。
往歷史黃卷中打量一番后,老實說,我吃驚不小。太多傷心事,創(chuàng)巨而痛深,人非木石,那些剛毅的男兒還能不揮淚如雨?淚水之閥原本不是由他們自己控制的,一切均為時勢所控,命運所扼,誰也無法預(yù)計淚水何時何刻猝然而至。有人說:“任何一頁歷史,你都不可小看,每個字都是用成噸的鮮血浸成的!”既然如此,我便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其“蓄淚量”更為豐足,我只須輕啟黃卷,萬古淚河水,便向手心流。
天下可悲事既多,男兒痛苦椎心,雖欲不哭,豈可得乎?欲不哭而不得不哭,方為真哭。雖一哭再哭屬不得已,但天地間的偉丈夫奇男子決然不肯以哭為美事為壯事,蓋因哭者不禎不祥,男兒淚落如箸的時代,絕非好時代,若非處于鐵屋一般黑暗的大局,又有誰肯效兒女子掩袖涕泣?
(作者系湖南文聯(lián)《文學(xué)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