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級官員權(quán)大無錢
在帝國的所有代理人中,縣官是最低一級官員(正七品)??h級以下,就沒有官了,只有僚或吏。
實際上縣官的職掌也相當重要而繁雜。朝廷之政令,必賴縣官得以貫徹;民眾之疾苦,唯有縣官知之最深。因此朝廷視其為“親民官”,民眾視其為“父母官”。
在這里,縣官顯然被帝國一廂情愿地設計為忠心耿耿的牧羊人或牧羊犬??上В@些牧羊人或牧羊犬并不都像農(nóng)場主想象的那樣稱職,那樣聽話。稱職的縣官,歷朝歷代都有,但不太多。清廉的縣官,歷朝歷代也都有,也不太多。尤其是在王朝末年,這些牧民之官很少有不打羊群主意的。這其實也是給逼出來的,原因有兩個方面,即朝廷的重視程度和官員的待遇高低。
這里說的待遇,既包括經(jīng)濟待遇,更包括政治待遇;而縣官狀況不佳??h官的月薪,在漢代是粟20斛(約280公斤),錢2000,在明代則只合人民幣1130元(吳思《潛規(guī)則》)。
其實歷代官俸除兩宋以外,都不算高,而明清兩代尤低。明清官員的俸祿是要用來給別人開工資的。比如總督、巡撫,沒有下屬職能部門,要靠自己出錢聘請“幕友”來幫忙。州縣雖有政府,有僚屬,有吏員,也仍要聘“師爺”。師爺和州縣,是雇傭關系。他們不是上下級,師爺也不是國家干部。師爺?shù)男剿?,當然得州縣自己出。這就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開銷,且不說還要贍養(yǎng)父母,供養(yǎng)妻兒,周濟親友,置辦產(chǎn)業(yè),以及各種各樣的招待應酬,些微俸祿豈非杯水車薪?
官如此,僚和吏就更可憐。帝國的官僚體系是由官、僚、吏三部分人組成的。吏地位極低,常被呼為“狗吏”,待遇也極低,往往領不到薪水。比胥吏級別更低的是衙役,比如更夫、捕快、獄卒之類。這些人根本就是“民”,最初都是從民眾當中征發(fā)來無償服役的。
盡管如此,愿意擔任縣官、胥吏、衙役的仍大有人在。原因就在于這些職務雖然薪資極低,權(quán)力卻很大,也很威風很排場。帝國是典型的權(quán)力社會。一個人,只要擁有了帝國賦予的權(quán)力,他就有了高于一般民眾的地位,哪怕他在帝國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中,只不過是—個最不起眼的蕞爾小吏。
州官縣官的權(quán)力更是大得嚇人。作為朝廷派遣至州縣的“牧民之官”,他集司法、行政和監(jiān)察之權(quán)于一身,在一州一縣之內(nèi)令行禁止,生殺予奪。由于上級部門非有大事不會過問,僚屬、胥吏、衙役、百姓又全無監(jiān)察之權(quán),因此縣太爺們完全有可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甚至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讓治下小民魂飛魄散,家破人亡,也因此,歷史上又有“滅門知縣”和“破家縣令”的說法。
以權(quán)力換取好處
一方面是權(quán)力極大,另一方面是薪資極低。那么,有誰不用手中的權(quán)力來換取好處呢?最常規(guī)的做法是收取“耗羨”。帝國的財政收入,主要靠納稅完糧。運到國庫里的,便既有銀子,也有糧米。但從地方到中央,千里運糧,豈能不損耗?碎銀子要鑄成元寶,損耗也在所難免。然而戶部收繳的銀糧,卻要求足銀足米。因此,只能在收銀收糧的時候多收一點,叫“米耗”和“火耗”。米耗,就是多收的糧;火耗,就是多收的錢,統(tǒng)稱“耗羨”。
此外還有種種灰色收入,這在官場上習以為常不被看做腐敗的。
州官縣官以權(quán)謀私,胥吏衙役也不含糊。他們以權(quán)力換取好處的辦法和門路并不比長官少。因為長官“君子動口不動手”,收租催賦、攤派徭役、管理市場、設置關卡、處理民事、捉拿人犯,便都是胥吏和衙役的事,其中自然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油水可撈。
這還不是最黑暗的,最黑暗的是司法腐敗。比方說,在民事訴訟中兩邊勒索,吃了原告吃被告,一直吃到雙方都家財已盡時,才“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或者在刑事案件中嚴刑逼供;草菅人命、榨取錢財,甚至故意制造冤假錯案,敲詐勒索。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權(quán)力是一切的總指揮
州縣盤剝所得的去向很簡單:一部分落入私囊,一部分孝敬上司。
孝敬上級有一個名目,也要有一個規(guī)矩。沒有名目,便會有行賄嫌疑;沒有規(guī)矩,則無從把握分寸。好在遇到諸如此類的問題,帝國的官員們從來就不缺乏智慧,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案很快就在實踐中產(chǎn)生。它的名字,就叫“官場陋規(guī)”,也叫“規(guī)禮”,就是照規(guī)矩要送的禮金。這些規(guī)禮包括臨時性的和常規(guī)性的兩種。常規(guī)性的大體上是冬夏各一次,分別叫“炭敬”(取暖費)和“冰敬”(降溫費)。再就是“三節(jié)”(春節(jié)、端午、中秋)、“兩壽”(領導和領導的太太過生日),要送“節(jié)禮”和“壽禮”。禮金的多寡,因地(窮縣富縣)因職(肥缺苦差)而異,但不送是不行的。
臨時性的禮金也有一定之規(guī)。比如上級來視察時要送“程儀”(即“路費”);下級到上級衙門辦事要送“使費”和“部費”。此外,長官的門房那里要送“門敬”,跟班那里要送“跟敬”。如果是接到任命,進京陛辭,或原本在京待命,即將赴任,則離京之時須向有關官員送“別敬”。
實際上大約除海瑞和少數(shù)幾個人以外,幾乎沒有州縣不取“耗羨”,沒有督撫不收“陋規(guī)”,沒有京官不接受“孝敬”。能不在常規(guī)之外加碼,便是清官。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即此之謂。這是連康熙這樣的皇帝也無可奈何的事情。正因為皇帝默認,百官奉行,誰也不當真把它看作腐敗,因此是一種不算腐敗的腐敗,稱之為“非典型腐敗”。
在這里,我們分明看到了帝國的尷尬與兩難。
康熙并不是糊涂皇帝,他難道不知道“耗羨”有問題?當然知道。為什么不改呢?因為改不了。其實,“陋規(guī)”二字早就一語道破天機,而且簡直就是傳神之至妙不可言——明知是腐敗(陋),卻又非做不可(規(guī))。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嗎?
荒唐的根源不在別處,就在帝國制度本身。一個官員要想青云直上飛黃騰達,關鍵在于其上司的賞識和提攜。能被皇帝賞識提攜當然更好,但對于中低級官員來說,這種可能性極小。因此幾乎每個下級官員都懂得一個道理,就是必須和上級搞好關系,至少不能得罪他們。
問題在于,帝國官員之間的關系是極不平等的。上級輕而易舉地就能給下級帶來好處或造成傷害,下級卻很難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給上級帶來什么實惠,除非他以盤剝百姓所得來孝敬上司。因此,盡管要孝敬上級就難免會傷害民眾,但是,在孝敬上級和保護民眾之間,許多官員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帝國當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它的辦法是不斷派出諸如巡按、監(jiān)察御史、欽差大臣之類的人物去檢查它的牧羊人,可惜,這種做法的效果十分可疑。且不說帝國是否有那么多監(jiān)察官員可派,就算有,這些監(jiān)察官員也是可以用對付上級的辦法來搞掂的。問題是,孝敬上級官員的錢,是“計劃內(nèi)”的;孝敬監(jiān)察官員的錢,卻是“計劃外”的。這筆錢,不從天降,不由地生,只能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
荒唐的還不止于此,明清時代甚至有這樣的官場規(guī)矩。但凡欽差大臣到省,各府各州各縣無論是否涉案,都要參加集資,以供招待之需。集資的總數(shù),往往多于招待的費用。結(jié)果,帝國的監(jiān)察不但未能起到反腐倡廉的作用,反倒給朝廷大臣和地方官吏提供了一次聚斂錢財?shù)臋C會。至于下屬府、道、州、縣交到省里的攤派銀,當然不會出自官員私囊,而只能是盤剝民眾所得??梢?,權(quán)力,是所有這一切的總指揮和總導演。
腐敗是帝國的胎毒
實際上所謂“官場陋規(guī)”,就完全是按照權(quán)力和權(quán)力關系來設計和實施的。只要存在著權(quán)力關系,就同時存在著陋規(guī),而不拘對方是官是吏,是何級別。比如地方上到京城辦事用印,要送“印規(guī)”,這筆錢就是送給辦事員的。當然,辦事員也不敢私吞,也要按照一定之規(guī)分給上司和同僚。到上級領導那里請示匯報工作,也要給門房和跟班送紅包。門房和跟班不是官,連吏都不是,是下人。但,宰相門前七品官。門房和跟班接近權(quán)力,也有一點小權(quán)(替你通報或不通報),因此也有一份陋規(guī)。即便同為上級官員,陋規(guī)銀兩的多少也只與權(quán)力關系成正比,而無關乎級別。
顯然,官場陋規(guī)這種“非典型腐敗”和“典型性腐敗”一樣,也是權(quán)力的贖買。它們都是某些掌權(quán)人物用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換取利益,或者不擁有某種權(quán)力的人用貨幣、實物或其他權(quán)力來換取這一權(quán)力的行為。不同之處僅僅在于,“典型性腐敗”的發(fā)生,往往因于某一特定目的,比如要謀差使,要拿批文、要泄露考題,要挪用公款,甚至要將罪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要掩蓋真相,包庇真兇,因此其危害性比較明顯。事發(fā)以后,處分也重?!胺堑湫透瘮 眳s不同。它并不要求接受賄賂的一方違法亂紀,甚至并不要求對方做什么。即便要做,也不過例行公事,比如按批文撥款,或者按規(guī)定報銷。冰敬、炭敬、年禮、節(jié)規(guī)之類,則不過“正常”的人情往來,更非赤裸裸的權(quán)錢交易,因此并不視為腐敗。相反,如果有人不以為然,揭發(fā)批判,則會被看作咄咄怪事。
然而問題的嚴重性也正在這里。一種腐敗成了規(guī)矩,或者到了人人都不視為腐敗,誰反對誰可笑的程度,就只能說明腐敗已成為帝國的風氣。
風氣的形成當然決非一日之功,但罪魁禍首卻無疑是帝國制度本身。作為一種集權(quán)制度,帝國規(guī)定了資源和財富可以通過權(quán)力來剝奪和占有的基本原則。在權(quán)力社會中,必然有人贖買權(quán)力,也必然有人出賣權(quán)力。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腐敗根本就是帝國與生俱來的東西,是帝國的胎毒。(摘自《資治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