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是世界歷史和國際政治游戲中的一條鐵律。但千年以前的東亞大地,尸積如山、血流成河的一場又一場大拼殺,卻為這條鐵律寫下了一個空前的大例外。有宋一朝319年的歷史,基本上就是一部“邊患史”、“抗戰(zhàn)史”、“吃虧史”。對付的敵人先是遼,接著是西夏,然后是金,最后是蒙元。一個比一個兇險,一個比一個不講信義。大宋朝的從頭至尾,從趙匡胤的“陳橋兵變”到陸秀夫背著皇帝跳南海,和平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戰(zhàn)火一直沒有熄滅。中國古代自秦以后延續(xù)了百年以上的幾個“大朝代”中,宋可算是最軟弱最糊涂最可悲可憐的一個。
當初,在一鼓作氣搞定了10個小國以后,北宋先后開始了對遼和西夏“收復失地”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進行了半個多世紀,到11世紀中葉(1044年)才暫時停息?!叭f幸”的是遼并不只欺侮它南邊的宋,它對其北邊的女真族同樣進行著敲骨吸髓的殘酷壓迫,激起了后者更兇猛的反抗。1115年,女真人正式建立金國,立即就向遼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進攻。遠在南方的北宋政權大喜過望,以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憧憬著“全世界受壓迫國家聯(lián)合起來”,乃遵循“遠交近攻”的祖?zhèn)髅胤?,馬上(1117年)派趙良嗣前往聯(lián)絡,隨后又于1120年另派人渡海去與金國訂立了更具體的“海上盟約”,約定宋、金雙方南北夾擊混賬透頂?shù)倪|國。豈料金軍剛剛攻占了遼的首都,俘獲了遼的天祚皇帝(1125年),氣都沒有歇一口,隨即就乘勝進攻昨天的“朋友”北宋。愚蠢而懦弱的宋徽宗這才大夢驚醒,后悔莫及,急忙把帝位傳給他的兒子宋欽宗(1126年),自己則躲在后面玩起了“離休”的把戲。然而,一切都遲了。僅僅一年以后,“翻臉不認人”的金兵就席卷了淮河以北的廣袤土地,開進了繁華富庶的北宋首都開封城??蓱z的北宋皇帝徽、欽二宗做了金兵的階下囚,被押往數(shù)千里外的白山黑水之間,終日以淚洗面,數(shù)年以后便死在了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12世紀20年代中國土地上的這一幕,留給了世人一個極慘痛的教訓:敵人的敵人仍然可能還是敵人,甚至可能是更致命的敵人。這一幕還演出了一個“驚人的重復”:公元975年,當趙匡胤勢如破竹地滅掉了軟弱的南唐,將南唐后主李煜押送到北方的開封城時,他絕對想象不到,一個半世紀以后,他的后輩也要重走這一完全相同的“囚徒之旅”——何其相似的朝廷,何其相似的命運,一個北宋,一個南唐。趙佶和李煜都是荒于政事的亡國之君,又都是偉大的藝術家?;兆谮w佶最出色的是繪畫和空前絕后的瘦金體書法,詩詞則一般。因而,他在囚徒生涯中所寫的“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雖然也抒發(fā)了悲愁困頓,也算是情真意切,簡明流暢,但從藝術水平講,就遠遠比不上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驚天動地千古傳誦了。
歷史在血雨腥風中搖擺著前行。到了13世紀初,先后與北宋、南宋互相砍殺了一百多年的金王朝,此時也面臨著自己北邊新崛起的蒙古軍隊的巨大威脅。金的統(tǒng)治者自顧不暇,沒有多少余力欺侮他南面的宋王朝了。這真是惡人有惡報。面對這樣一個“三國鼎立”的嶄新局面,眼光遠大的政治家假如冷靜地審時度勢,深刻吸取百年以前北宋與金聯(lián)手滅遼后金兵馬上揮戈南下的慘痛教訓,當然應該采取嶄新的對策。然而,沉浸于“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臨安城里找不到這樣清醒的政治家。即使有那么一兩個,也勢單力薄,得不到廣泛的支持。100年來,“金國”的鐵騎對宋朝人民的反復掠奪和野蠻屠殺所激起的巨大仇恨,北宋的亡國和徽、欽二帝被虜所帶來的奇恥大辱,使南宋的君臣人民都冷靜不下來。眼前的敵人又一次掩蓋了遠方的敵人。于是,相隔107年,同樣的一幕悲劇在同一塊土地上重演:公元1233年,南宋與蒙古約定“夾擊金國”。哪想到宋軍遵約剛收復了開封、洛陽等地,蒙軍就馬上前來爭奪,一點沒有“盟軍”的友好姿態(tài),而是毫不留情地把宋軍打得棄城而逃,由此拉開了長達40多年的“滅宋之戰(zhàn)”的帷幕。
到了這時候,一度被眼前的血海深仇蒙住雙眼的南宋上下真不曉得后悔到了什么地步。除了破口大罵滾他媽的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滾他媽的遠交近攻以夷治夷,還有什么轍可想?本來,在更強大的蒙軍面前,南宋即使在感情上無法與“可惡的金國”結為同盟,至少也應該保持中立,在蒙、金之戰(zhàn)中坐山觀虎斗,叫他們兩敗俱傷,說不定還可以實現(xiàn)從岳飛到陸游一干人的偉大理想:“王師北定中原日”。
從來都講“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北宋當年吃了“金國”的虧,尚可以說是“缺乏經(jīng)驗”,被“迷”住了,就像咱們現(xiàn)在有些官員說的“交學費”。但后來的南宋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不短的時間距離,怎么也是一個“旁觀者”,卻仍然不能總結教訓而再次被“迷”?可見“當局者迷”雖然不乏例子,“旁觀者昏”也并非不可能。無情的歷史懲罰的是老犯同樣錯誤的民族,把蒙元推上了統(tǒng)治者的地位。對狡詐的蒙哥和忽必烈等人而言,“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個口號他們只是口頭上叫叫。他們心里想的一直都是“敵人的敵人還是敵人”。
有了這些教訓,以后的政治家們對這句口號“半信半疑”的就多了起來。1643年,李自成率軍攻占西安以后,與明王朝為敵的大清統(tǒng)治者致信李自成,要求與其結盟,“協(xié)謀同力,并取中原”,遭到了李自成的斷然拒絕。李自成肯定聽說過宋朝亡國的教訓。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按理說法西斯德國的敵人肯定都是朋友。但是翻看當時的英國首相丘吉爾后來撰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你會發(fā)現(xiàn)即使在大英帝國最艱難危險的時候,丘吉爾也始終沒有把蘇聯(lián)作為真正的朋友。他對斯大林的任何要求和建議都持懷疑態(tài)度,都要留一手。1944年8月,當蘇聯(lián)軍隊已經(jīng)打到維斯杜拉河東岸,與波蘭首都華沙隔河相望的時候,被德軍占領的華沙爆發(fā)了人民武裝起義。丘吉爾在《回憶錄》中指責蘇聯(lián)軍隊隔岸觀火,拒絕援助起義人民,聽憑德軍將起義殘酷鎮(zhèn)壓下去。蘇聯(lián)方面則反駁說華沙起義是“一小撮罪犯發(fā)動(的)華沙冒險事件”,華沙起義領導者是“波蘭地方貴族政權的敗類們”。說起來波蘭和蘇聯(lián)都是“同盟國”,是各自敵人的敵人。但他們之間何曾有一點“朋友”的氣味?他們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敵人。(摘自《雜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