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是享譽全球的羅馬尼亞裔美國宗教哲學家、作家米爾恰·伊利亞德去世后的第五年,也是齊奧塞斯庫的羅馬尼亞政權倒臺后的第二年,美國《新共和》雜志上刊登了一篇題為“幸運的罪”的文章。那文章用格外克制的、冷峻的語氣提出了伊利亞德的歷史問題:他曾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大發(fā)極右言論,鼓吹民族純化,為極右翼民族主義組織“鐵衛(wèi)軍”吶喊助威。這個組織雖然在一九一四年就被取締,但羅馬尼亞的軍人獨裁者安東內斯庫的上臺,并在“二戰(zhàn)”期間加入法西斯陣營,擔任進攻蘇聯的先頭部隊,無疑大大借助了“鐵衛(wèi)軍”的前期造勢之力。
安東內斯庫元帥,是《新共和》上這篇文章的作者諾曼·馬內阿對“白小丑”的最早記憶。“白小丑”者,獨裁者也,一九四一年,他把當時只有五歲的諾曼·馬內阿送進了特蘭西尼斯特里亞的猶太人集中營,三個月后,男孩的祖父母死在了這里,他自己直到一九四五年才得以與父母一道脫險。馬內阿后來自命為“花臉小丑”,與“白小丑”對抗,一如他在文論集《論小丑》中所說,憑自己的“戲諷”藝術跟后者在同一個“馬戲團”國度里耗著,一直耗到一九八六年正式出亡,最后,按照他的對手們的說法,在西方人的卵翼下反攻倒算,詆毀自己祖國的文化巨匠,正式當了可憐的小丑。他們用最基本的常識攻擊馬內阿:“到底是猶太人,總是念念不忘大屠殺,集中營?!?/p>
馬內阿自己完全預料到了這些反應,他也知道,在“冷戰(zhàn)”時期離開一方加入另一方后,再臧否自己原先的政權一定是要授人以柄的,在那個兩大陣營相互妖魔化的時代,描述性的言論隨時可能會被用作政客們殺伐的稱手兵刃。那他為什么還要說?莫非他真與伊利亞德有不共戴天的私仇,或對安東內斯庫及其黨羽始終懷恨在心?這個五歲就遭受種族主義“迫害”的孩子,把多少慘無人道的故事存在腦子里帶出了集中營?
翻讀馬內阿的回憶錄《流氓的歸來》時,腦中又浮現出伊姆雷·凱爾泰茲的《無命運的人生》和《慘敗》里的畫面:駛往隔離區(qū)的猶太人“專列”上滿是笑語歡歌,“難民”們內心中充滿了對集體生活的向往,一到隔離區(qū),猶太女人就忙著涂脂抹粉,跟德國衛(wèi)兵調情嬉鬧,男人們系起領帶,束好白襯衫,吆五喝六地行走在長著同樣鷹鉤鼻子的鄰里之間,一副志得意滿的小資產階級市民模樣。凱爾泰茲看不慣同胞的庸俗虛榮,馬內阿亦然:“猶太人區(qū)的染疾”,這就是集中營留給他的“恐怖記憶”。
“在所有反猶或親猶的例行表演中,悲悼都是受害者——那被猶太人所占據的群體——的傳統(tǒng)姿態(tài)?!瘪R內阿在一次與羅馬尼亞文學史學家馬爾塔·佩特魯的對話中如是說。他總是用這樣冷酷的語言評價自己的民族;當今健在的最后一代集中營親歷者,就是這樣逐漸重塑世人對大屠殺的印象的。凱爾泰茲憎惡猶太人的軍事化、等級化教育體制,馬內阿亦然,他甚至對集中營心懷感激,因為元帥的一紙鐵令,中斷了他行將開始的標準猶太人式的童年生活。在《流氓的歸來》中,他這樣寫羅馬尼亞“解放”時自己的感受:
我,以極其厭惡的心情,驅走了對以往的恐懼——“猶太人區(qū)的染疾!”痊愈了,起碼我這么自以為。我決定要與所有的同胞們分享現實的光輝。這份光輝,是祖國替大家?guī)淼?,并讓人們平均擁有的?/p>
這是馬內阿屈指可數的正面贊美羅馬尼亞的語句之一。在絕大多數場合下,羅馬尼亞,這個曾經出產了《多瑙河之波》、《沸騰的生活》之類的電影,給多少身心尚處于禁欲期的中國人上了一堂有關比基尼女郎的啟蒙課程的東歐國度,被表現為一個“將謊言制度化的社會”,一個特務密布、連特務自己也在受到監(jiān)視的“大洋國”,一座憑無微不至的審查觸角逼迫藝術家用密碼寫作的卡夫卡式的城堡。很多中國人曾經心馳神往的多瑙河,遠在天邊的浪漫的象征,幾乎從未在馬內阿筆下呈現過迷人的一面。在祖國的大學里,馬內阿選擇了電氣水利工程學專業(yè),此后當了一名為社會主義大廈添磚加瓦的工程師,算是一個比較“安全”的工作。然而,“那些標語口號,那些陳詞濫調,那些威脅恐嚇,那些兩面派行為,那些約定俗成,那些或大或小、或流利或粗疏、或色彩絢麗或無色、無味、無臭的謊言無所不在,在街道,在家中,在火車上,在體育館中,在醫(yī)院,在裁縫鋪,在法官席。在所有的地方,低能都居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很難保持免疫”。
這些描寫中自然有一些后見之明可予識別——即使馬內阿在回憶錄中渲染了他于一九五四年拒當勞動青年聯合會執(zhí)行委員會候選人(“我拒絕了這一榮譽”),因此受到軍事法庭審判的經歷;即使他把自己“內心流亡”的歷史往前推到全能國家的初生時期,推到斯大林去世的一九五三年,推到自己的朋友、上流階層后代迪努·莫戛被開除出勞動青年聯合會的一刻。羅馬尼亞之冰凍三尺,并非始于一日之寒,其間有過多次反復。很長一段時間內,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紅色政權淡化民族問題,強調團結,在齊奧塞斯庫上臺后的第一個十年里(一九六五——一九七五),這個國家還是西方眼里反蘇的橋頭堡,《論小丑》一書中被極盡丑化之能事的“白小丑”,曾幾何時還以其開明的施政成為西方世界的東方寵兒。
米爾恰·伊利亞德淡出于復雜的政治現實之外。早在四十年代初他就出國“流亡”了,他和另一位羅裔文化巨匠埃米爾·齊奧朗一樣,天然地以“流亡”的身份贏得西方世界的好感,而國內政局的變化則有意無意地擱置了他們的歷史問題。齊奧朗早年也是極右翼分子,但他隱居法國之后終覺今是昨非,到晚年行了懺悔。相比之下,伊利亞德長了一顆花崗巖的腦袋。他在一九八四年十月十日的日志里寫下了這樣的話:“我經常想,如果不是因為那幸運的罪:我對伊奧奈斯庫(‘鐵衛(wèi)軍’的思想領袖)的崇拜以及因此帶來的不幸后果(一九三五—— 一九四○),如果我作為一個教授和作家仍然留在祖國,我會受到怎樣的折磨。我最好的結局就是在(共產黨的)監(jiān)獄里死于肺結核?!?/p>
政治總是把一個人的命運播弄得陰差陽錯。一九三八年,伊利亞德接踵伊奧奈斯庫之后,被當時在位的國王卡洛爾二世逮捕下獄,極右翼民族主義、親納粹、反猶,在那個君主國都是有罪的。孰料因禍得福,安東內斯庫政變推翻了國王,伊利亞德一出獄便被派往倫敦擔任文化使節(jié),后來又到了里斯本,受到薩拉查的厚待。幾年之后羅馬尼亞再次易幟,紅色政權的建立,幫助他完成了向偉大的“流亡者”的蛻變。而本來逃不脫流放命運的猶太人馬內阿,卻在“二戰(zhàn)”結束后留在了國內:他不愿存活在本質主義民族話語之中,寧愿躲開自己抱團的族群。六十年代,政府通過把“歸心似箭”的猶太人遣送去以色列賺了后者的一大筆錢,兩國關系也因此密切非常,可馬內阿卻說:“我對一切改變命運的幼稚努力都表示懷疑,在我看來,對我們不夠完美的、短暫的現狀承擔起責任,并予以理解,更勝于僅僅做出地理方位的調整這種改變?!彼J為,東歐猶太人爭相回歸“迦南地”,給人留下了欺騙和背信棄義的口舌,正如作家尼庫·斯坦哈特所說:他們“看似一個從座位上站起身,抓起錢,然后揚長而去的贏了錢的賭徒:我要回家了,我再也不玩了”。
除了要擔負叛國的惡名外,一名有抱負的東歐知識分子在“冷戰(zhàn)”期間脫離母國還將付出更嚴重的代價:就馬內阿而言,不管他以何種方式“流亡”——選擇西方尋求政治蔭庇,還是投身本族謀求身份認同——都難免要被劃入與那位頑固的極右翼知識分子相同的陣營:北約的政客和宣傳家們多么樂意使用這種簡單的負負得正的敵友分類法,給西方對東方的妖魔化想象再添一位證人。馬內阿做出了艱難的抉擇。他稱揚長而去為逃避責任,他說,身為猶太人,他充分理解自己的同胞拋棄一個對集中營歷史沒有任何交待的國家的行為,但作為知識分子,他卻寧愿抱持這樣的態(tài)度:
我的犬儒主義已經達到了這樣一種深度,以至于我把那些恐怖僅僅看做是通向那巨大的、無所不在的、遍及宇宙的罪行,即死亡——我們所有生命的前提——的一個步驟而已。夭折,暴亡,與壽終正寢沒什么不同,死亡通過何種方式、在什么地方追上并抓住我們是無所謂的事——這就是我對此事的遲鈍邏輯。
這番看破紅塵的告白已經很有卡夫卡的味道了。沒有祖國的卡夫卡向來把一切希望泯滅在死亡的巨大陰影之下,他的每一本小說、書信、日記都在述說人的孤獨與卑微;馬內阿時常以卡夫卡的境況自比,作為一個戰(zhàn)后的猶太幸存者,他必須援引后者悲觀主義的宇宙論,才能擺脫大屠殺話語、民族中心意識、受迫害妄想狂這些本來專屬于受害者的資本。另一方面,他留在了祖國,也得以宣告與政治投機文人劃清界限,他可以毫無愧色地不以猶太人的名義,而以一個貨真價實的羅馬尼亞公民的名義把伊利亞德從“流亡者”的寶座上拉下馬來?!皩τ谀切┬吕贤稒C分子來說,要承認那種曖昧的快樂非常困難,這就像要那些納粹分子——真正的、‘堅定的’納粹分子談論他們快樂的青春,談論曾經的那些游行示威、舞會和令人陶醉的演講一樣困難。”功成名就如伊利亞德者承認了這種快樂,它勢必要鑄成一樁羅馬尼亞版的海德格爾公案。
倘若說在德國,一般人不論是否熟悉海德格爾的哲學高度,多少會對他親納粹的歷史抱以情感譴責的話,那么在位于“鐵幕”另一邊的羅馬尼亞,情況就不同了。戰(zhàn)后四十余年的歷史轉移了政治討論的中心,在齊奧塞斯庫的時代,赫一時的哲學家如康斯坦丁·諾怡卡可以公開宣揚“鐵衛(wèi)軍”的光榮歷史,他將民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硬性捏合到一起,似乎既維護了官方的集體意識形態(tài),又不(像大多數西方宣傳冊所說的那樣)抹煞個體的獨立性,這一番高明的詮釋讓領袖十分滿意,卻讓馬內阿的神經再一次繃緊了:他想方設法弱化的猶太人身份忽然又清晰起來,他覺得自己又開始變成“他者”。
一九八○年,齊奧塞斯庫政權的御用詩人科莫柳·瓦迪姆·圖多爾出版了一本措詞激烈的反猶主義小冊子《理想》,馬內阿很快發(fā)表了一篇針鋒相對的訪談,指責圖多爾“妄圖重燃對另一個時代的綿綿鄉(xiāng)愁”。安全局來人了,明確告知:請好自為之,針對他的監(jiān)控已經布下,不管圖多爾再說什么,勿再卷入任何相關的論戰(zhàn)。末了,來人又悄悄地提醒說:“你何不合法移民?”
一紙客客氣氣的逐客令,換一個人興許就要感激涕零了。馬內阿卻不,他為圖多爾發(fā)出叫囂之后,這個十幾年來一直以“開明”著稱的政權里知識界空前的緘默——尤其是非猶太知識分子的噤聲不語——所深深震撼。盡管檢查機構下令禁止一切有關評論,他仍然感到這種高度一致的合作精神,是昔日極端主義惡浪在今天抬頭的前兆,納艾·伊奧奈斯庫、伊利亞德與齊奧朗的“鐵衛(wèi)軍”哲學,及其后來的衍生品“大羅馬尼亞主義”思想,將在齊奧塞斯庫時代的馬戲團里被認可為真正的羅馬尼亞民族精神。就算撇開“鐵衛(wèi)軍”哲學的是非,一個稱職的獨立知識分子,也應當在一種思想開始被納入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時候提高警惕,不管它是什么樣的思想。
馬內阿到底還是“移民”了,但不屬于“合法”。一九八六年,小說《黑信封》艱難出版的同一年,他申請到一筆獎學金前往西柏林,此時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回國。兩年以后,美國人懷著友愛“將他迎進了新世界的馬戲團”,標志著他與昆德拉、貢布洛維奇、米沃什等東歐作家一樣得到了西方的認可。讀一讀《論小丑》中有關《黑信封》的那篇審查報告,我們或能體會“白小丑”施加的超乎想象的政治壓力,“流亡”于他是遲早要邁出的一步,何況他也無法預料三年之后的劇變。
不過,比無家可歸的卡夫卡幸運的是,馬內阿總算是帶著一個完整的故鄉(xiāng)記憶走向世界的:他出生于羅國邊境的布科維納,一個擁有壯美的地平線、世界聞名的彩色大教堂,以及在奧匈帝國常年統(tǒng)治下積累而成的善于忍耐的傳統(tǒng)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布科維納的童年記憶抵抗著極右民族主義投在他靈魂中的陰影:烏克蘭人、德國人、羅馬尼亞人和猶太人在那里混居,大部分居民同時操羅馬尼亞語和德語——文化的多元與寬容才是降臨多瑙河的自由的甘霖,猶太人諾曼·馬內阿對羅馬尼亞乃至對歐洲的忠誠,亦緊緊地系于此。
五十歲的馬內阿帶著一種洞見離開了祖國:民族主義狂熱是潛伏在不同政治體制之下的暗流,在納粹時代服務于元帥,后來時隱時現,最終再次被主政者利用:“他們非常羨慕鐵衛(wèi)團曾經擁有的民心,并把鐵衛(wèi)團的口號當做自己的口號。強調大國沙文主義的‘民族革命’取代了國際主義思想……他們的敵人是民主,而不是右翼極端分子?!迸c之相應的,后來的政權總是傾向于冷處理歷史,不是籠統(tǒng)地加以否定就是置之不理,它希望人民忘記那些東西,或者直接按照它灌輸的去記憶。
歷史就是這樣心有不甘地退出現實的。不幸的是,作為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恰恰從罪惡的伊始就暴露出恐怖的妥協(xié)性。法籍羅馬尼亞荒誕派劇作家尤金·尤奈斯庫在《犀?!芬粍≈杏孟嗝矁春?、內心猶豫軟弱的“犀?!眮黼[喻本國的知識分子,由此產生的“犀?;保╮hinocerization)一詞,在尤奈斯庫本人的布加勒斯特回憶中有如下的表現:
大學教授、學生、知識分子們一個接著一個投入了納粹、“鐵衛(wèi)軍”的懷抱。我的朋友們一次次地說:“我是完全完全不同意他們的觀點的,不過在某些方面,比如猶太人問題上,我必須承認……”這就是預兆了。三星期后,這個人就成了納粹。他卷入了那臺機器,他接受了一切,他成了一頭犀牛。
這才是真正的犬儒主義。尤奈斯庫把自己的劇作稱作一個關于“意識形態(tài)傳染病”的故事,甚至精確地預言了后來的現實。東歐劇變之后,羅馬尼亞人也開始談論起“諾貝爾文學獎該輪到我們了”之類的話題,似乎如此的社會動蕩之后,自家也該產生一個米沃什或塞弗爾特。對此,布加勒斯特大學的政治學教授丹尼爾·巴爾布不客氣地潑了盆涼水:“羅馬尼亞知識分子不批評掌權者,除非政治權威認為這種批評是恰當的?!麄儚牟环磳Γ欠磳π袨榈拇嬖诘玫饺萑袒蚨嗌佾@得了允許,如一九三八年前,或一九八九年后?!焙头▏苏f起維希時代的習慣一樣,羅馬尼亞文人也喜歡談“內心流亡”,把自己的沉默標榜為道德操守,但要是與塞弗爾特在“布拉格之春”與《七七憲章》時的勇氣相對比的話,這種“道德”立即露出其虛弱的馬腳。
“大多數生活在羅馬尼亞的羅馬尼亞人都從未參與過國家發(fā)生的任何事情。他們思想中的抵抗行為相當于……一種病態(tài)的道德自閉。”巴爾布如是說?!跋!眰儼镜烬R奧塞斯庫夫婦被執(zhí)行死刑之后才跳將出來,一面爭著給祖國編寫新的歷史教材,一面張開雙臂迎接海外流亡者衣錦還鄉(xiāng);有一條共產主義政權造就的梅杜薩之筏泊在那里,誰都想當一名光榮的難民。流亡者的領袖莫妮卡·洛文內斯庫,馬內阿的好友、自由主義的文學批評家尤金·洛文內斯庫之女,從一九六四年至一九九○年間一直在巴黎通過自由歐洲電臺的話筒號召母國的同行們打破沉默,抵制當局,現在則意氣風發(fā)地宣稱,要對“古拉格時代”進行一次紐倫堡審判式的大清算,特別要清查那些昔日的御用文人。已入天國的米爾恰·伊利亞德,被當仁不讓地樹立為現代羅馬尼亞的第一文學偶像和知識分子的楷模:他在最黑暗的時代“亡命”北美,不但不與獨裁者合作,還在芝加哥大學舒適的教職上為祖國贏得世界性的聲望,憑著哲學著作和小說作品,他早已配得上“諾獎”的尊榮,不是嗎?
高唱反調的《幸運的罪》一文并未發(fā)表于勝利大逃亡伊始。諾曼·馬內阿謹慎地等到一九九○年伊利亞德的四卷日志全部出齊,不久,伊氏早年的猶太友人、作家米哈伊爾·塞巴斯蒂安的《1935—1944年日志》(作者于一九四五年死于車禍)也出版了。兩部日志形成了如此鮮明的對照:一邊是對有關“青春無悔”的過去三緘其口或閃爍其詞,一邊是一個“多瑙河的猶太人”講述親身經歷的狂熱時代,把整個國家——尤其是其知識精英集團——推上了有關集體道德的被告席。日志引起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馬內阿抓住機會,挖出了這座埋藏了半個世紀的民族精神病灶,他也就此成了少數嚴重不受歡迎的“流亡者”之一,被慣于合唱的人們視為非我族類。洛文內斯庫指控馬內阿的不合時宜:是齊奧塞斯庫執(zhí)政時間長還是安東內斯庫的執(zhí)政時間長?在全民清算古拉格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大屠殺,豈不是猶太佬“壟斷受難權”的本性難移之證明?她為伊利亞德的死不改悔找了個理由:他不能冒著犧牲國際聲名的風險去公開反省自己過去的行為??扇绱艘粊?,她又有何權利譴責戰(zhàn)后知識分子與政府的合作?不翻大屠殺的賬本,就無法清古拉格的債。另一位持不同政見者、詩人圖多朗則直奔老調而去,提醒說:馬內阿是個險惡的猶太佬,背后有西方人的經濟和公關支持——他似乎忘了自己的北美“流亡”史還早于馬內阿,無奈沒能在西方出人頭地,才搖身一變成了一心報效祖國的“海歸”赤子。
“多瑙河的猶太人”—— 塞巴斯蒂安以此表明自己疏離猶太社區(qū)的歐洲公民身份,但這條動人的河流卻冷漠地背過身去。我們不必為東歐猶太人叫屈喊冤,我們知道,任何一個民族,包括猶太民族自身在內,都有根深蒂固的自大與排外,動輒發(fā)動針對異族的不特定成員的討伐,或者制造各種各樣的陰謀論。最需要檢討的,毋寧說是我們如何對待這些本性:當它被納入意識形態(tài)范疇得到扶持時,是否能夠及時引起警覺;當它對他人他族造成了不當的傷害時,是否能做出反省與補救。伊利亞德的問題關涉到一個民族檢討歷史的誠意,以莫妮卡·洛文內斯庫為代表的羅馬尼亞知識分子打著反思與清算的旗號,卻恰恰忽略了這關鍵的一點;他們的唯動機論仍是冷戰(zhàn)思維的翻版,他們?yōu)樽鹫咧M的態(tài)度繼續(xù)在鼓勵一種選擇性記憶,塑造出新的反歷史的偏見與威權。這樣的羅馬尼亞,仍然是投機分子 ——“犀?!眰兊奶煜?。
不過,馬內阿最終還是以流亡者的身份向祖國“反攻倒算”的,他自己明白,“花臉小丑”終歸還是小丑。一旦鞋襪上沾過了國外的泥土,他將再難以洗清,也無力阻止他人關于行為動機的質疑。藝術家是小丑,獨裁者也是小丑,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他們都得為一家雇傭自己的馬戲團表演——銘記這一點,我們便不會再對流亡抱持過高的道德幻想,也會對異國媒體對流亡者夸張的追捧處之泰然。所有的藝術家都得小心眼前的兩條路:一條通往操縱人的獨裁,另一條通往被操縱的玩偶的命運。
(《論小丑》、《流氓的歸來》、《黑信封》,[羅]諾曼·馬內阿著,吉林出版集團二○○八年版: 《論小丑》,章艷譯,24.00元;《流氓的歸來》,邵文實、梁禾譯,40.00元;《黑信封》,鄒亞譯,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