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先生為《顧頡剛?cè)沼洝纷餍?,結(jié)果言發(fā)而不可遏,由序而成書——《未盡的才情》。書名并不新特,都是尋常的詞?!安徘椤?,他們那一代人是知道這個詞的所指的,而且也是見識過才情的,接遇過富才情之士的。初見書名而未詳其實的人,或許很容易把“才情”這個詞在一個泛指的意義上來理解,但實際情形是,“才情”在這里是兩種內(nèi)容:才與情。作者彰顧頡剛之才,力述其與胡適、傅斯年等師友的交游;表顧頡剛之情,則獨述其與譚慕愚的傳奇之遇。
在我看來,余英時對于顧頡剛的“才”的世界的彰告之功,似不若他對于顧氏的“情”的世界的掘發(fā)之功來得大。首先,他本人就被顧氏的“愛譚”傳奇所震懾,他說他讀顧氏日記,從一九二四年的內(nèi)容開始,“便為這個偉大的故事所吸引”,最終,他竟不意發(fā)現(xiàn)“終日在故紙堆中出入又復(fù)謹(jǐn)言慎行的顧頡剛竟是一位浪漫的情種”,說他“為之撟舌不下”,“如果不將這一段情緣揭示出來,我們便不可能看清他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本來面目了”。在此,余英時先生顯然是懷著一種歷史責(zé)任感,要還原一段獨特的情感歷程,還原一個可感喟的情感心靈,把一個歷史學(xué)家還原為一個情感主體??恐@研史料的毅力和觸摸心靈的同情,余英時先生確實已經(jīng)再血顧氏之軀、又肉顧氏之骨了,我們對于呈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充滿“才情”的顧頡剛不禁熟悉而又陌生了。
要還原一個有血有肉的顧頡剛,就要“解蔽”,要把他作為一個情感的主體來打量,余英時在做這部分的工作時,是去除了顧氏作為歷史學(xué)家的這一敘事維度的,也即去除了某種學(xué)術(shù)的、歷史的意味的。然而,要想理解顧氏的這一場可謂曠世的愛,卻又不得不要加上一層文化的眼光。在這場持久的戀情中,余英時先生所發(fā)現(xiàn)的是顧氏的“浪漫的情種”氣質(zhì)。但是更使人感觸深刻的卻是顧頡剛這種情種氣質(zhì)之外的文化氣質(zhì),顧頡剛的情感主體只是一個基建,最后通過各種交往的經(jīng)歷,它必然呈現(xiàn)出顧氏所屬的那個文化主體之形態(tài)。
本書涉及的這場情事,無論從古還是就今來看都是很老套的?!昂薏幌喾晡醇迺r”之感嘆,即便在今天也還是不絕如縷。顧頡剛對譚慕愚的情戀一開始就是精神的,重其“矯矯不群”與“勇猛精進(jìn)”的氣質(zhì),把譚慕愚作為可以建設(shè)自己、完全自己的另一個“期求中的自我”——盡管他未必有要把這戀情變成“柏拉圖式的”的克制。但是由于有妻室在,顧氏的這種情感一開始也是自警的,“吾真不能交女友矣”、“無資格入情場”。這種自警使他其后二十載懷深情而守大義,即便“夢中定情”,夢中語仍有“我一向以理智壓抑情感”之句。如此情形,顧頡剛自作總結(jié)曰“行乎情之所不得不行,止乎義之所不得不止”,這情與義的糾纏,余英時先生謂之的“天人之戰(zhàn)”,自一九二四年顧氏初逢譚慕愚到一九四三年他的妻子殷履安逝世,持續(xù)了近二十年。
顧頡剛的這場天人之戰(zhàn)中的天理乃是“外在的自然”,是一種倫常秩序,高懸于社會之上;這里的人欲正是“內(nèi)在的自然”,是一種情感機趣,深藏于人心之內(nèi)。這場天人之戰(zhàn)之所以得以形成和展開,是因為一方面顧氏沒有完全被作為倫常秩序的天理所俘虜,另一方面也沒有完全被作為情感機趣的人欲所俘虜,兩種力量在分裂著顧頡剛,形成了這種心靈的戰(zhàn)爭。而作為“外在自然”的倫常秩序之所以能發(fā)揮作用,是因為顧頡剛對于它是不得不承認(rèn)的;作為“內(nèi)在自然”的情感機趣之所以能發(fā)揮作用,是因為顧頡剛對于它是不能不正視的。
由此看來這天人之戰(zhàn)的目的固然在于天人合一,而其原因恰恰在于天人不合。天人不合,具體來說是社會秩序與情感主體的錯位,前者自外向他壓過來一種特殊的倫理力量,顧氏對這力量不得不給予承認(rèn)和接受,后者自內(nèi)從他溢出去一種特殊的情感需求,顧氏也不得不給予憐愛和惜護(hù)。但是在這兩種秩序中他又只能選擇一種立場,他選擇了前者,選擇了倫常秩序,選擇了“天”,而背棄了其對立面。于是,我們看到顧頡剛解決上述的那種錯位的辦法,是做了一個“以理智壓抑情感”的取舍——在取舍必須要做出的情況下。如此,社會秩序與情感主體的錯位,經(jīng)過校正后呈現(xiàn)為一種不得已而采取的社會秩序與文化主體的對位。也即是說,社會秩序是作為“外在自然”、作為理性而存在的,顧頡剛也只有放棄自己的情感主體的身份,反以文化主體的身份拿出理智去與那外在的理性相對位,以便保持自己在這個當(dāng)世中的正常生活。
然而顧頡剛何以不采取一個孤絕獨毅的態(tài)度,偏偏去維持那種社會秩序與情感主體的錯位,反而是將之校正為社會秩序與文化主體的對位?其中秘密就在于顧氏正是這樣的一個文化主體之存在,其對于情感的選擇和維持亦為其所屬的文化所滲透,這恰恰印證了陳寅恪先生在闡釋王國維之死時提到的所謂“為其文化所化之人”的狀況。顧頡剛先生深諳國史,幽明理義,為其文化所化之程度可謂極深,采取文化主體的姿態(tài)去校正那個情感主體便是自然了。但是,我們還看到,在達(dá)到了一種合乎理性的對位之后,顧頡剛先生仍然沒有放棄內(nèi)心對于譚慕愚的愛戀。出于達(dá)到一個對位的要求,顧氏不能使那愛付諸現(xiàn)實,他只能去愛他的妻子殷履安,像康德所要求的那樣:我愛我妻子,因為她是我妻子;但是在那愛的火焰還沒有完全為時間和人事銷蝕一盡的時候,他還是默默地沉淪于那“不能之愛”中,哪怕最后只得到憔悴與唏噓。
余英時先生掀開顧頡剛歷史學(xué)家的蓋頭,揭示了他浪漫情種的一面,用心可感。但是,顧氏在“這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事”里的表現(xiàn)卻似乎在昭告著更多的意味,使人不能止步于“浪漫”,從中人們更能看到的是“那一代人的怕與愛”,看到文化對于個體人生進(jìn)行規(guī)范的力量。所以,我在借余英時先生的筆了解了顧頡剛“未盡的情”的時候,還是無法為一個浪漫情種的“大發(fā)現(xiàn)”而興奮,興許,到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顧頡剛先生不僅是作為一個浪漫情種來到我們面前,更是作為一個文化上的深沉義子而涌上我們的心頭。
(《未盡的才情》,余英時著,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二○○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