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布拉格美,建筑尤其美。在歐洲那許多各具風味的名城之中,以建筑之美獨樹一幟是多么不容易!布拉格甚至擊敗了泱泱巴黎浩浩倫敦巍巍羅馬,被冠以“建筑之城”的美譽。又因為我對于捷克這個國家不甚了解,總覺得它既不風流、也不婉轉,不見得能培育出那樣的美來。因此對于布拉格的好奇與向往之情泛濫,便再自然不過了。
到了布拉格一看,果然是美,名不虛傳。如同亦舒形容一個美人,說她受盡上天恩寵,“鬢角、發(fā)際、指尖、腳尖,無一不美,上帝造人真是造到十分?!痹诓祭穸刀缔D轉,大街小巷,拐彎抹角,正是這樣“無一不美”:彎彎的街道還是石頭鋪的,路邊擠擠挨挨開滿野花;通向伏爾塔瓦河的粉白房子,外壁上數十米一盞的煤氣燈,在靜謐的夜色中散發(fā)出如泣如訴的光;市中心二層、三層的老房子,還帶有色彩鮮艷的壁畫,一扇小小玻璃窗,由小塊碎花玻璃拼成,神秘得如同關押著一位公主……
而美中之美的最美處,一是老城中心的老城廣場。站在廣場中心旋轉360度,可以看到一圈完整的建筑教材,從十世紀至今的建筑典范都保存完好:羅馬式、哥特式、文藝復興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實用主義建筑、現代建筑……對于我這個門外漢來說,參照導游手冊上列出的這些名詞,雖然能感覺到東南西北風格迥異,可又不盡能夠一一對號入座。然而如果一個建筑系的學生到此,大約真要激動得七倒八歪了,這簡直如同送給歷史系學生一臺時間機器,使他能夠一日暢游上下五千年;或是領著始祖鳥、恐龍和猿人,到古生物系學生的面前列隊走一遭。當然,廣場上那座著名的鐘樓,我還是認得出的。正逢整點,鐘聲齊鳴,12個圣像走馬燈一樣,憨態(tài)可掬地從窗口出現鞠躬。據說這個自鳴鐘是位工匠用一把錘子、一把鉗子、一把銼刀造出來的,至今布拉格的市民還習慣根據它來對表——根據1410年的老鐘來對表!
第二個最美,自然是伏爾塔瓦河上建于1347年的查理大石橋,那一年查理國王親自為它打下了奠基石。薄霧的清晨,我遠遠望著查理石橋,30尊青銅圣像的剪影分布在橋兩側,只感覺時空切換,來到混沌未開的起初。也許你看過《女神的圣斗士》,就是那種浩瀚星?;蚴敲鞜o人跡的高山之巔,眾神一一浮現,影影綽綽、竊竊私語的時刻。而下午親身來到橋上,又是一番風情:落日熔金,殘陽流瀉于橋上,人面獸身、獸面人身的圣者們姿態(tài)各異,一片金黃,使人不敢逼視。查理大石橋怎么可以美成這個樣子,怎么可以一美650年!其中一尊圣像下方的小浮雕,不知何故單單被挑選出來,說摸一摸就會交好運,于是浮雕被摸出了金黃的本色,清晰地顯現出一對父子相依而坐的背影。這時的橋是熱鬧的,雕像早已停止了相互間的竊竊私語,俯視著橋上摩肩接踵的小販與游人。這里的小販都是貨真價實的藝術家,兜售的是自己獨具匠心的手藝:細細線條勾成的小幅鋼筆圖畫,自己演奏、灌制的CD,各種邊角料做成的精致娃娃,亮閃閃一大串一大串的首飾掛件……百分百手工,每款僅此一件。情侶們看看小攤、看看橋,突然就覺得特別恩愛,從橋頭到橋尾一對一對接起吻來,圣像們于是又忍不住互相擠眉弄眼了。
布拉格的陽光這樣充足、城市這樣美,照理說應該是個非常讓人開心的地方,就是那種飛速前進、瘋狂大叫大笑的開心。可是,很奇怪,自打我踏入這個城市,就感覺到一絲凝重。不是憤世嫉俗,不是顧影自憐,而是一種很淡很淡的寂寞與哀傷。仿佛想起一些心事,仿佛有風在耳邊輕輕訴說,仿佛聽到前世溫柔的耳語。周圍的熱鬧是好的,美景是好的,雖然微笑著,卻總有那么一絲不忍心、不舍得,卻又說不上為了什么。
還沒明白這種心情為何而來,我就下意識地做了一件事:把數碼相機調成了懷舊色。照出的照片仿佛是心情的顯影,一下子提醒了我:原來這是一種懷舊的感覺,原來這是一個懷舊的城市。而這懷舊,又并非局限在小我,倒有一種悲天憫人的龐大氣魄在里面,是一種有歷史感的懷舊。真的,非常難以形容的感受,并非每個城市,都會使你有使用懷舊色的沖動,哪怕它很古老。布拉格的色彩絕不單調,可它就是處處讓人有這種沖動。不僅是街頭駛過的長辮子的有軌電車,不僅是帶著些許殘破的老樓,而是整座城,就像一個張力十足的故事,有很多的過去可以傾訴。
在這種狀態(tài)下來到一條熱鬧的小街,叫金街,很久以前不少煉金術士居住的地方,19世紀后突然變成了貧民窟?,F在它之所以聞名,完全是因為曾經住在22號的一個人,叫做卡夫卡。他在死后很多年突然變成了布拉格的一個代表——從地理意義上說,他確實是幾乎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我突然感到卡夫卡是我這種心情的一個很好的注解:卡夫卡正是一個寂寞與哀傷的人,而他的寂寞與哀傷,在很多年后造成了全歐洲的懷舊——他們困惑于生活,他們掉回頭去懷念卡夫卡。
為了準備去布拉格,我特意拿了卡夫卡的書來讀??墒呛鼙福也荒苷f自己喜歡它們。整個調子都很灰暗,看不下去。兒子變成了甲殼蟲,連父母都不能夠愛他,要用蘋果砸他,等他死了以后一家子都覺得很開心,而蟲子自己是完全無能為力的。到布拉格之后,覺得對于卡夫卡,懂得的多了些——渠道不是他的文章,而是他短短一生的歷程。這是一個極端內斂、極易受到傷害的人,每天就是在金街22號一間比我的閣樓還小的房間里面寫啊寫,幾乎是足不出戶的,不是為了發(fā)表,不是為了任何人。甚至,在臨終的時候,他強烈要求毀掉一切手稿。幸運的是,一位大學時代的摯友布洛德,違背了他的遺言,細細整理了他所有完成的、未完的書稿,讓全世界得以知道他的大名。
我?guī)缀蹩梢韵胂?,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敏感、瘦弱,像小動物一樣,常常受到驚嚇,連陽光都想躲避。他只想掘一個小小的洞,獨自憩息在里面,任由靈感從筆端悄悄地、汩汩地流出。是什么使他這樣不自信?又是什么使他堅持了下來?為什么他所得到的愛這么少,得到的理解這么少?只有一個布洛德罷了,他的信心與支持一定曾給予卡夫卡很多的溫暖。今天,這么多人來看他、懷念他,不知道卡夫卡會不會開心一點?也許,從不期待被打擾、被關注的他會驚惶不安、手足無措。但是我相信,他會慢慢習慣,慢慢勇敢起來的。
于是在金街22號,我又用懷舊色照了一張照片。那天的陽光非常燦爛,失去了顏色的22號顯示出一種豐富的灰階,一種極為蕭瑟的詩意。卡夫卡成為布拉格所要傾訴的過往的一部分。
如果說對于卡夫卡的時代,我知之甚少,因而不能完全理解他的作品中所體現出的生存方式,那么對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年代,我多少有一點了解,比較容易感同身受。這本書我看得很粗糙,電影卻看得很細致——心里覺得是更喜歡電影的,也許是因為它去掉了書中繞來繞去的心理描寫,把托馬斯與特蕾莎的感情刻畫得單純而簡潔,更加符合我比較初級的審美觀。我可以明確看出托馬斯與特蕾莎是相愛的,可是人生觀與生活方式的不同使他們總是不能夠妥協(xié),產生很多的矛盾。等到最后終于獲得了諒解,那一刻的諒解足夠他們在亂世中幸福地生活十年八年,卻又在車禍中雙雙喪生——這是原著中沒有的情節(jié),因此更加傷痛。
電影里,丹尼爾·戴·路易斯異常英俊,眉毛那么黑那么濃,他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于是沒有人能夠抗拒。而朱麗葉·比諾什大約出道不久,擁有那么年輕那么干凈的笑容。然而,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愛情故事,這也許根本不是一個愛情故事。當特蕾莎手拿相機走在布拉格的大街小巷,捕捉城市與人的瞬間,畫面突然變成黑白。一模一樣的主街,一模一樣的電車,一模一樣熙攘的人群,簡直就像我自己拍攝的一張懷舊照片,幾乎讓我屏住呼吸。背景音樂是Beatles的《Hey, Jude》,又是上世紀60年代的一個象征,又是懷舊。隨后,熟悉的、布拉格的象征景物不斷出現:蘇聯(lián)的坦克占領了布拉格,美麗的街道一夜之間失去了名字,自鳴鐘的雕像被封上了嘴;托馬斯被迫從腦外科醫(yī)生轉行做了玻璃清潔工,透過玻璃,他依然看見了遠處老城廣場高高的教堂尖塔;當然還有特蕾莎受騙以后,在查理大橋的橋墩下,想要跳下去……
整個城市成為一個烙印,鍥而不舍地糾纏在他們的生命里。他們愛情的全部進程,以及其間的每一個偶然,都是為了見證這個城市的這一段歷史罷了:如果他們沒有相愛,特蕾莎怎么會來到布拉格?如果不是因為來布拉格而丟掉了原先的工作,特蕾莎怎么會嘗試拿起相機,先是記錄美麗城市中歡樂的人群,隨后自然而然記錄起那場驚天動地的變故,甚至在蘇聯(lián)軍官用手槍指著她的相機時也沒有放下?如果不是吵架,特蕾莎和托馬斯怎么會在半夜沖出家門,親眼目睹了蘇聯(lián)的第一批坦克駛進布拉格?如果不是雖然相愛卻無法相處,他倆怎么會為了安全離開布拉格到瑞士后又先后回來,從而又親歷了其后一系列的沉沉浮浮,直到生命的突然消逝?
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愛上了托馬斯與特蕾莎,愛上了他們的愛情,當然也愛上了布拉格。然而最愛布拉格的,大約就是米蘭·昆德拉自己,這是他的城市,他的記憶。
在布拉格的大街小巷,我總是拿著照相機,咔嚓咔嚓照個不停。劉若英在耳機里不停地唱:“從來沒有不能承受的輕……趁著整個城市都喜歡輕,我跟所有女生都學會拋棄……連喝一杯可樂,也要喝輕……再難也可以忘記,再深也不過如此……”可是,見過布拉格的人怎么會輕易放下呢?這不是一個“輕”的城市,對于它的每一分子、每一個愛它的人,它的美、它沉重的歷史都不是能夠輕易放下的。于是,“建筑師來此看建筑,愛樂者來此聽音樂,畫家來此尋求靈感,文學家來此悼念卡夫卡,情侶來此印證愛情”,而每一個普通的游客都可以來此體味它復雜精妙的細節(jié),來此懷舊——時間漂白了記憶,懷舊體現在城市的顏色里。
整理照片的時候,我又看到我所拍攝的另一處著名景點——列儂墻。在布拉格的最后一天,我來到這里,面對這位我非常喜愛的音樂人的色彩斑斕的面容。而此刻,我的耳邊突然又傳來他們的《Hey, Jude》,沒來由的沖擊竟然使我熱淚盈眶: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Hey, Jude, don't be afraid.
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
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And anytime you feel the pain, hey, Jude, refrain.
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By making his world a little colder.
對于這個曾經在千余年中歷經撒克遜人、瑞典人、日耳曼人、俄羅斯人統(tǒng)治的地方,古城廣場上數次戰(zhàn)爭與運動的廢墟沉淀下來的生命和歷史的重量,不能改變人們愛自由與愛布拉格的心。一代一代,無論風云如何變幻,布拉格人把遙遠承襲下來的、對于家鄉(xiāng)深切的愛,連同他們的信念與歷史,精心編織在每一面磚墻里、每一根石柱中。于是,他們的城市才顯示出一種久經滄桑又不失靈氣的驚人的美,成為懷舊的天堂,使得每一個有幸拜訪過它的人都愛上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