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去了,至今我還忘不了那個寄信的男孩。
那一年,郵電所的同事馬虎出了事。他高度近視,戴的眼鏡鏡片比啤酒瓶底還厚。有一天起大霧,他騎自行車去園藝場送信,鏡片被霧蒙住,結果自行車撞到路邊的電線桿,他連人帶車跌進渠道溝里,摔得鼻青臉腫,左腿還骨折了。
倒了血霉的馬虎躺在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哼哼唧唧,他鼓脹著通紅的眼睛望我,眼睛瞪得牛大。他說,這段時間送信的差事就拜托你了!我說,馬虎,放心你,你安心養(yǎng)傷!就在我要離開時,馬虎突然喊住我。他想起了什么事情。摸著后腦勺,他交代我去他出事的渠道溝那里查一查,他記起來他掉了幾封信,在那草叢里。馬虎慎重地說,你一定要把信尋回來,交到收信人手里!我說,馬虎,你放一千個一萬個心,我保管把信找到送到!
我的話音一落,天上連著打了三個炸雷。走出衛(wèi)生院的門,落起暴雨。本來我是想去尋信的,但大雨擋住了我的行程。站在張二毛的小吃店避雨,眼前的雨落成無數(shù)條線。等雨停了,天邊掛起一道彩虹。下了雨,鄉(xiāng)間的小路不好走,我嫌麻煩就沒去尋信,而是直接回了屋。
兩天后,十點多鐘十一點不到,當時我正清理從安鄉(xiāng)縣城發(fā)到官當鎮(zhèn)的信件。一位男孩徘徊在柜臺外面。我留意了他。男孩猶豫老半天,靠攏過來說,請問有趙達的信嗎?我問他趙達是哪里的?他說,我叫趙達,是園藝場的。
找出園藝場的那疊信,我一封一封掃了個遍,總共八封,但沒有趙達的。我搖著腦殼說,只有張達的信,沒有趙達的信。男孩似乎不相信,他說,您再幫忙清一遍,我爸在深圳打工,都滿三年了,他每隔半個月就寄一封信到屋的,這回都過了兩三天了,信還沒到!
不耐煩地瞟了眼男孩,我將那疊信丟在柜臺前,我說,你自己找,看有沒有!男孩仔細地看信封上的收信人,找了半天,他失望地將那疊信還給我。他盯著桌上堆的另外一些信件,眉頭緊蹙,吞吞吐吐說,那些信,您能再清理一遍嗎,說不定我的信在那里頭!我懶得再理男孩,自顧忙手頭的事情。男孩站在那不動,沉默著不講話,像一棵小樹豎在那里。
我上了一趟廁所回來,男孩還站在那里,他不死心。我指著那堆分好的信件說,這是胡家村的,這是興隆村的,這是木安村的……我把官當鎮(zhèn)下面的村子逐個點了一遍,嘴巴都講干了,男孩還是不走,他說,您能不能讓我自己找一下,我不會弄亂的,找完我再原封不動碼好,好嗎?男孩用乞求的眼神盯著我看,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我把各個村的信一摞一摞遞給男孩。他小心翼翼地埋頭清點那些信件。點完后,他抬起頭,滿臉淚水。他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跟自己說,我爸還沒寫信回來,他在建筑工地做泥瓦匠,該不是出了什么事吧!他繼續(xù)自言自語,原先跟我爸一起出去打工的李衛(wèi)國,就是在建筑工地摔死的!
男孩擔心他在南方打工的父親,他邊哭邊用手心抹臉上的眼淚。
男孩依然不死心,他又翻了一次那些信。翻到后來,男孩的雙手哆嗦起來。跟前一次的結果一樣,還是找不到他的信。男孩滿臉失望的表情。他含著淚把那些信按先前的碼好,一疊一疊遞還給我。
男孩一瘸一拐走了,我這才留意到他。望著他離開時憂傷的背影,我突然想起馬虎交代的事情。那次馬虎丟的幾封信里面,會不會有男孩趙達的信?我趕緊騎車去園藝場,蹬車蹬得渾身是汗。到了馬虎出事的渠道溝那里,我將自行車支到一邊,尋找那些信,可除了雜草,我什么也沒看見。該做的我都做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平穩(wěn)下來。
第二天,男孩再次來到郵電所,他先是問我有沒有園藝場趙達的信。我搖著手說,沒有。他又找我購買了一套寄平信的信封、郵票。拿到信封郵票,男孩從褲兜掏出信紙,折疊好裝進信封。在信封上寫寄信地址時,他嘴里絮絮叨叨的,邊念邊寫。寫好后,他又認真地對了一遍。然后,男孩走到郵電所門口,將信投進郵筒。在投之前,男孩擔心寫錯地址,他再次確認了一遍寄信地址。
第三天,男孩又來了郵電所,他憂心忡忡地問我他的信到了沒。我說,沒有!男孩落寞地站在那里自言自語,婆婆都急了,天天盼爸爸的信!
第四天第五天,男孩每天都來打聽他的信,我的答案依然跟前幾天一樣。男孩繼續(xù)自言自語,婆婆盼著爸爸回信,眼淚都急出來了。
那天我去園藝場送信,路過男孩屋門口,他看到了我。我騎車往前走,他在自行車后面追我。騎了四五十米遠,我才發(fā)現(xiàn)男孩在后面,他一瘸一拐氣喘吁吁朝我跑來。我以為男孩要問信的事,就說,沒你的信!我心里有些不安,因為之前我沒聽馬虎的交代,及時把信找回來。
猶豫著,男孩說,我想請您幫個忙!
我說,什么忙,你說。
男孩說,您能不能幫我扯個謊?
我說,扯什么謊?
男孩說,您能不能返回去,去我家門口,在門口喊我收信,我瞎了眼睛的婆婆曉得爸爸的信寄回來了,她就不會擔心爸爸,就不會流眼淚了。
依男孩的要求,我往回走。男孩先跑回了家。走到他屋門口時,他的瞎眼婆婆杵著拐棍坐在屋門口的木椅子上。我清好嗓子,故意大聲喊,趙達在嗎,有你的信!
男孩從堂屋里沖出來,他從褲兜里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信封,走到我面前,然后又轉身走回去。他朝婆婆大聲嚷,婆,爸回的信到屋了!他婆婆陰郁的臉立馬燦爛起來。
我站在原地沒動。男孩走到他婆婆面前,拆開信封,掏出信紙展開。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空白的材料紙,上面沒有字跡。男孩站在他婆婆面前,聲情并茂地朗讀事先裝在心里的那封“假信”……讀到后面,男孩哽咽起來。
男孩帶著哭腔稚嫩的聲音像釘錘一般敲打著我不安、后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