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多雨的夏日,滿街的黑雨傘。傘下的人,不論是走過來的,還是走過去的,都面無表情,腳步匆匆,偶爾從一道傘沿下,會露出一雙黑色的眼睛,向路旁漠然地一瞥——不知他們是不是看見了我,可我希望沒有,因為我知道自己坐在童車?yán)铮瑴喩砭o緊裹著一件綠色的橡膠大雨披的模樣,一定不怎么好看。
我從不在下雨的日子出門,但是那一天例外,因為那個從外地來的氣功大師只在我們的小城里逗留一天,媽媽決心無論如何要帶我去“碰碰運氣”。于是,她嚴(yán)嚴(yán)實實地把我裹進(jìn)了那個綠色的繭殼里,放在車上推著,爸爸為她撐著傘。就這樣,在密密的雨絲中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終于,走進(jìn)了一個光線昏暗的室內(nèi)體育館。
一進(jìn)門,就可以看到有一個人正站在臨時搭起的講臺上,做著長篇演講。因為下雨,地面很潮濕,不過那里橫七豎八地躺著些練體操用的帆布墊,一些遲到的聽眾,沒有占到座位,便坐在那樣的墊子上。待到我們進(jìn)去時,卻連那幾只墊子,也幾乎給坐滿了。
媽媽急忙去尋找可以用來鋪在地上給我躺下的代用品,這時,我盡量把眼珠轉(zhuǎn)向兩邊,看看那些沒有被雨披遮住的地方。忽然,在我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個穿短裙的小女孩,在會場中心那微弱的燈光下,她靜靜地站著,手里拈著一朵藍(lán)色的小花,也正好奇地望著我。這種好奇的眼神,其實我在別處也見過許多,卻沒有一雙眼睛像這樣不加掩飾。
我們就這樣對視了足有七八秒之久,等到爸爸走過來,把我抱到一塊剛剛鋪在地上的塑料布上,她,和她的花,卻在一瞬間消失了。爸爸和媽媽一左一右地挨著我坐下,四下張望,只見到幾個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或站或蹲,在那里手舞足蹈的人。坐在他們旁邊的聽眾交頭接耳地說,這就是病將好了的先兆。
但是,這樣的奇跡,終究沒有在我身上出現(xiàn)。
散了場,出門時,雨還沒有停。不過已是星星點點,將住未住的樣子。爸爸要趕去接放學(xué)的弟弟,媽媽便推著我坐的車,也不打傘,就在那細(xì)雨中慢慢地走。
這時,我又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不打傘,也沒穿雨披,手里只拈著一朵小小的花兒,正輕輕快快地走在前面的路上。
她似乎并不在意那一點點淋在自己裙子和發(fā)梢上的雨滴,當(dāng)她扭過頭來,看見坐在童車?yán)锏奈疑砩线€裹著那么厚的一件雨披時,卻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這種打扮也很有趣。
“你一個人出來玩的?”媽媽也看見了她,便有些愛憐地問道。
“嗯?!彼皇呛芨纱嗟攸c點頭。
“下雨天,怎么也不帶把傘呢?”
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邊走邊看看我,我低著頭,也沉默著,只是偶爾瞥一眼她仍拿在手里,拈來拈去的那朵花。
那是一朵我從來沒見過的花:四片藍(lán)色的花瓣微微攏在一起,恰似一小片屋檐之間透出的晴空;細(xì)小的雨點,淋在花瓣上,晶瑩透亮,映射出夏日湖水一樣的色澤。
媽媽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說話了。而那個小女孩就這么不緊不慢地走在我的童車旁邊,忽然,她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哎,我該回家了。”
可是,她卻沒有立即轉(zhuǎn)身離去,反倒向我又走近了一步,把手里的花,放在裹著我的綠色雨披上——
“這個,給你吧?!?/p>
說完,她又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很早以前就認(rèn)識我似的,接著,便蹦蹦跳跳地往路旁一條小巷走去。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雨停了。
很久很久之后,每當(dāng)我讀到精靈和魔法的故事,總會想起那個輕輕快快地消失在灰色城市里的背影。這個世界上肯定是存在著一些會魔法的人,我始終堅信這一點。即使這些人沒有翅膀,也沒有魔棒,可當(dāng)你遇上他們的時候,你一定會知道。因為他們會讓你心里的雨悄悄地停住,在不知不覺中,就綻開了一片菱形花瓣似的碧空。但是,我卻無法證明這一點,因為那朵花,已經(jīng)被我弄丟了。
發(fā)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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