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可笑,童年的我,曾經夢想去上學,不是為了讀書識字,也不是為了能和許多同學一起游戲。而僅僅,是因為學校里種了一片薔薇花,一片,白里裹紅的薔薇花。
薔薇校園,當我第一次迷迷糊糊地靠近它,初夏九點的陽光正棲息在它童話般的枝杈上;風兒穿過樹葉,仿佛是樹木本身在微微呼吸;一道叮叮咚咚的清泉,從苔痕斑斑的玲瓏石上涌出,化為幾線細流,跌進養(yǎng)著幾尾紅魚的水池里;離水池不遠處,豎立著幾塊繪著紅紅綠綠粉筆畫的黑板報;一截窄窄的石板小徑,靜臥在水池和黑板之間——沿這條路再往深處去,便可見一片長長的帶狀的花圃,一簇簇我從未見過的奇異花朵,正在那里微垂著潔白的眼瞼。
“就給你摘一朵吧。”
那天,爸爸就在我身邊彎著腰,一面說話,一面伸手去摘那花——他平素也是個愛花之人,那一刻卻為女兒小小的虛榮心破了例。然而,他是個高度近視,手指也不靈活,莖折花落的一刻,一枚小小的花刺也嵌進了他的拇指。
我捧著那朵花,一個意外的發(fā)現使我忘記了把它插上自己的發(fā)辮——這朵看似純白無瑕的花兒,竟在花心深處藏著一團深深的紅艷,恰似滿天冰雪圍繞著一位紅衣的女郎。
“為什么,為什么會開出這樣的花兒來呢?”
我拽著爸爸的衣襟,一個勁兒地問道。他卻只是吮著自己的大拇指,微笑著,半晌,才說:“以后,你自己去看書就知道了?!?/p>
是啊,爸爸總是希望我能愛上讀書的。那時小我兩歲半的弟弟已在讀小學三年級,而我卻在醫(yī)院和家中的病榻上,過慣了抱著布娃娃曬太陽的悠閑生活,所以,當爸爸督促著我去背那一首首古詩絕句,寫讀后感和觀察日記的時候,他看到的永遠是一個心不在焉,只會嘻嘻哈哈的懶丫頭。不過我偷懶歸偷懶,他布置下的功課最后還是不敢不做完的。實際上,在十歲之前,我眼里的爸爸始終是一個喜怒無常、需要小心對待的牧羊人;而我,就是他手下的那只羔羊。然而在去薔薇校園的那一天,我卻發(fā)現了“另一個”爸爸:一個變小了的爸爸,一個可以接近的爸爸。在那里,我第一次覺得他還是喜歡我的,他喜歡我向他提出問題,盡管他并不全都回答。
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我漸漸懂得了自己的每一點長進對于這個“牧羊人”的意義,甚至,我也終于如他期望的那樣,喜歡上了讀書和寫作。只是,我并不知道,這些對我又意味著什么,在不久的未來,等待我的又是什么……一個孩子在快樂的時候就不會去想太多,十歲的我,只覺得這世上沒有什么辦不成的事,尤其是在得到一朵心愛的薔薇,又看到了爸爸那么可親的微笑之后。
“爸爸,以后我能到這里來上學嗎?”我忽然心血來潮地問道。
這時,仿佛為了彌補這一段沉默,幾個穿藍裙子的女孩像幾只青鳥一樣,從我的童車邊飛過去了,她們甚至沒有看一眼那些白里裹紅的花朵,就消失在了遠處的校舍里。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點兒傻,可是,爸爸的聲音卻在身后響了起來:
“你應該到比這更好的學校去上學?!?/p>
他只說了這么一句,但,作為一個父親的回答,這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