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去公園,只有天氣特別好而爸爸媽媽心情也都很好的時候,才會偶爾在周末時去一次。在我記憶里的那個公園的大門口,始終有一片很寬敞的草坪。
五六月間的草坪是最可愛的,總是在陽光下向外彌散著帶泥土和雨水氣味的清涼。常常有一些戀愛中的男女在那里,或坐或臥,享受著手拉手兒什么也不做的樂趣;也常常有一些小孩子,舉著一只小小的捕蟲網(wǎng),一邊奔跑,一邊用不太靈活的手法向空中左撲右撲,想捉住那些飛舞在草坪上的蜻蜓。
每次去公園,路過那片草坪的時候,我總情不自禁地回頭去望——那片毛茸茸的綠色,對我來說,確實(shí)比彩色的游樂園更有吸引力。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用手指去撫摸那些草尖的感覺。我尤其羨慕那些躺在草坪上的女孩——她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草葉上的露珠,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一只只蜻蜓劃過天空和流云,她們就像睡在一片巨大綠葉上的小瓢蟲,那么安穩(wěn)、自得,嘴里還常常叼著一袋軟包裝的草莓汽水。
不過,實(shí)際上,我一直沒機(jī)會仔細(xì)地去看一看那片青草,因?yàn)榘职肿呗返牟阶邮呛芸斓?,每次推著我的童車?jīng)過那片草坪的時間也就只有幾秒鐘而已。我知道如果我叫一聲,他會停下來,可我卻始終沒有叫出聲,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童車上,帶著一種做夢似的心情,和那片草坪一次又一次擦肩而過。
那似乎也是五月里的某一天,我就這樣安靜地繼續(xù)做著我的夢,經(jīng)過了那片草坪??墒牵鋈婚g,爸爸停下了步子。我驚愕地看著他從衣袋里抽出了一塊塑料布,抖開。這時,媽媽走了上來,拉著塑料布的一角,兩人一起把它鋪平展,然后,我就被抱到了那片綠草坪上,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被抱到了那塊塑料布上。
我?guī)缀跤行┎桓蚁嘈?,我的夢想就這樣在一瞬間變成了現(xiàn)實(shí)。整個大地,一下子成了我身下的坐騎,它的每一根草莖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從草莖上伸出的尖的、扁的、圓的、心形的葉片,那些白色、黃色如糖炒米一樣散落在草地上的小野花,那些在泥土的縫隙里忙忙碌碌、爬來爬去的小蟲子……這一切都和我想象中的一樣,這一切又是那么不一樣。我多希望我在那一刻就已經(jīng)能說出所有小草的名字:細(xì)葉麥冬、鴨跖草、紫花苜蓿、蒲公英、白芷草、地衣……可惜,那時的我,唯一能叫上名字的植物,只是“狗尾巴草”。
我仰起頭,在一片蜜橘色的陽光下感覺有些眩暈,其實(shí)這片陽光和照在我童車上的陽光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如今它是將我和我的草坪連在一起的光明了——它照耀著我的同時,也照耀著我身邊的每一片草葉,還照耀著那些在草坪上跑來跑去的孩子,那些懶散地躺在草坪上的戀人,還有那些蜻蜓。
那些蜻蜓也許是草坪上最奇妙的生靈了,它們幾乎從沒在草坪上停留過,卻又時時刻刻是停留在草坪上的。它們就懸在我的頭頂,微微透明的翅膀,像白天的星星一樣在天空閃閃發(fā)亮,但沒有任何星星能夠像它們那樣自由,可以像它們那樣,在你的眼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xiàn),忽近,忽遠(yuǎn);在你不經(jīng)意的某一秒鐘,用翅尖輕輕擦過你的肩膀,讓你驚叫一聲,既意外,又歡喜……
如果,不是弟弟在這時候跑過來,我想我的這個夢就是完美無缺的了。他來給我看自己剛剛捉住的一只大蜻蜓,那是一只草綠色的蜻蜓,背脊上有些淡淡的金黃色。
“看,它還是活的!”他興奮地說。與此同時,那蜻蜓用兩只奇大無比的眼睛望著我。是的,我確信它是在望著我,因?yàn)樗臀译x得那么近,幾乎就在我的鼻尖下面。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它翅膀上的花紋,恰似一片最輕盈的樹葉上的葉脈,一絲絲地閃著光,向它的身體之外延伸出去,伸向草坪,伸向天空……這時,它忽地顫抖了一下,一片翅膀從它身體邊緣脫落下來。
“啊,標(biāo)本壞掉了!”弟弟懊惱地叫了一聲,然后就丟下手里的蜻蜓,又去追逐那些還在空中飛舞的完美標(biāo)本去了。
我繼續(xù)在草坪上曬太陽,身邊躺著一只再也飛不上天空的蜻蜓。它躺在我的塑料布上,和我一樣安靜,就像準(zhǔn)備好隨時去接受別人的擺布。過了一會兒,我拔下一片有點(diǎn)寬的草葉,小心翼翼地托住它,把它挪動到塑料布的外面,離我更遠(yuǎn)一些的地方。我并不是嫌棄它,我只是想,它可能會很高興離開那塊塑料布,至少,在青草上,還留有它熟悉的味道,又或許,它的同伴會趁著沒人注意,飛到它旁邊去,安慰它一下?
我不知道那只蜻蜓最終的命運(yùn),因?yàn)槟翘斓奶栠€沒落下,我就和爸爸媽媽還有弟弟一起回家了。我以為,過些時候,我還可以去看看那片綠色,即使那只蜻蜓不在了,還有無數(shù)的蜻蜓會在草坪上繼續(xù)飛舞,總有些東西是不會消失的,我就和所有在草坪上棲息的小蟲一樣,安心地想著。
可再過了數(shù)十天,我又有機(jī)會去那個公園的時候,卻看到一個寫著“正在施工”的牌子豎立在門口,我向公園里張望,那里已經(jīng)沒有一株綠草,也不再有一只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