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鳥鳥。
五歲那年,我被三個綠毛怪物帶到了一片烏桕林里,他們叫我“魔界的拯救者”,對我說:“我們盼了九千六百年,才盼來了這一天。今天,上天就會賦予你拯救魔界的魔力了!”這三個綠毛怪物就是三條魔龍,在我出生之前,它們的靈魂就從囚禁它們的龍谷里逃了出來。它們先殺死了三個守門的綠毛怪物,占據(jù)了它們的軀殼,來到我們這個世界,分別變成了我的樹妖婆婆和我的同學(xué)藍(lán)蛉與鼻涕蟲。
它們?nèi)齻€相信,我能打開魔界龍谷那扇封印了九千六百年的沉睡之井的大門,把它們的靈魂放出來。
那天,我真的到了魔界!
不過,也是那一天,我爸爸為了救我,被它們?nèi)齻€發(fā)出的白色閃電擊中變成了植物人,我媽媽則變成了一只五彩鳥飛走了。
七年過去了。
我現(xiàn)在最怕過周末,孤獨!你看這個周末,家里冷冷清清地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連我那個奶奶(我更愿意背后叫她“枯葉蝶”)也不知去向。
我曾經(jīng)堅信她是潛伏在我身邊的一條魔龍,雖然事后證明這是一起冤案,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和這個面黃肌瘦的小老太婆親近不起來。她是七年前我爸爸成了植物人之后,突然來到我家的。我從魔界回來的那天晚上,她還曾經(jīng)站在我的床頭說:“我知道你去了魔界,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會去的,因為你是一個魔界之子……”我不怎么喜歡她。
我在走廊上找到了枯葉蝶,她正彎腰看她的那一排齜牙咧嘴的仙人掌。當(dāng)我的目光落在她那裸露的小腿肚子上時,我突然呻吟起來,胸悶,差一點窒息??萑~蝶的腿上是一道道的刮痕,一看就是昨天夜里被尖銳的灌木叢新刮出來的,血凝固了,但還沒變黑。我捂住嘴巴,一個月黑風(fēng)高、又下著雪的黑夜,她往樹林子里鉆干什么呢?月黑風(fēng)……我的牙齒像訂書釘一樣咬住了下嘴唇……昨天晚上雪住了之后,不會又出月亮了吧?不會是一個月圓之夜吧?
是的,我想到了狼、狼狼狼狼人。
上個星期電視里還放過一部名叫《月圓之夜》的狼人電影。
我想象枯葉蝶變成了一頭狼:一聲狼嚎,從那身黑袍子里頭竄出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歪七扭八的獠牙在月光下閃著駭人的青光。不是我有狂想癥,你說,在一個魔龍都可以乘坐月光電車來抓我的世界里,為什么不能有狼人呢?不過、不過,如果枯葉蝶要真是一個狼人,一定是一頭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老母狼,而且還沒有獠牙,因為她一口假牙。有一回,我記不清她因為什么事情得罪我了,我還用強力膠把她浸在杯子里的上下兩瓣假牙給黏到了一起,害得她癟了一個星期的嘴。
她大概是發(fā)現(xiàn)我站在身后,轉(zhuǎn)過身來,“哎呀,鳥鳥你起來了?”
又叫我鳥鳥!我現(xiàn)在最怕人家叫我鳥鳥了,送信的那個卷頭發(fā)的郵遞員一見到我就會擠眉弄眼“鳥鳥、鳥鳥”地叫個不停,還一臉壞笑。要不是后來我起疑心查了字典,我恐怕要一輩子被人污辱下去了,我這個大白癡!這個鳥字還有一個意思,就是男性……的小雞雞。唉,我都難以啟齒!對于一個正在步入青春期的敏感少年來說,這不是一種污辱是什么?我十二歲了,我現(xiàn)在洗澡都要鎖上門,嚴(yán)防枯葉蝶偷窺,再老也是女人呀!
今天我沒有抗議,我的心思都集中在她腿上的刮痕上了。你不能單刀直入地問一個狼人你是不是狼人,只能聲東擊西,“昨天晚上是月圓之夜嗎?”這問題問得太幼稚,話一出口,我就下意識地往后一閃,我怕她撲過來,把我撕成碎塊。
“月圓之夜?”她拉住了我,“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沒有出月亮。”
沒出?我有點失望地看著她。
“你怎么了?”她盯著我,眼睛里突然放射出一種捉弄人的光芒,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啊呀,你這么盼望月圓之夜,不會是一個狼孩吧!”
我忘了,那天是她陪我看完《月圓之夜》的??晌以趺闯闪死呛ⅲ恳粴庵?,我開始絕地反擊,“你才是狼人!你以為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就獸性大發(fā),變成一頭狼跑進(jìn)了樹林里。不然,你的腿怎么會被樹枝劃出一道道血痕——”
“血痕?”枯葉蝶倒吸一口氣,看著我,好像我剛剛制造了一起血案。
“你看我干什么!”我被她看怕了,舔了舔嘴唇,不耐煩地指著她的小腿說,“是你!你腿上有新劃出來的傷!”
枯葉蝶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邊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嘟噥著:“怎么被你看到了,怎么被你看到了……”一邊彎下腰,拼命往下拉黑裙子。
有什么好掩飾的呢?欲蓋彌彰!我都看見了。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件事的,我本來不想告訴你……”
枯葉蝶丟下我,一個人一邊喃喃自語地說著,一邊朝餐桌走去。
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看了她一眼,還好,沒有靈魂出竅。于是我也跟了過去,在緊挨著她身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除了看恐怖片,我們祖孫兩人還很少挨得這么近。
她的頭轉(zhuǎn)向窗外,右手的幾個指頭在左手的手背上輕輕地摸著,這時我才看到,她左手的手背上也布滿了一道道血痕。
“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你會以為我騙你?!彼栈啬抗?,看著我,終于開口說了起來,“昨天一整天我不知為什么坐立不安,頭痛得厲害,腦子里總是有一個聲音在叫喊。叫喊什么我聽不清,像是從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的聲音。到了黃昏,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我一下子聽清了——”
“你聽清了什么?”我最恨人欲言又止。
“‘龍,龍,烏桕林——’這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就像有個人拿著高音喇叭在我腦子里大聲尖叫。我頭痛欲裂,一雙腳也不聽使喚……不,不是不聽使喚,是它們自說自話地拖著我狂奔起來了。當(dāng)我緩過神,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沖到了那片烏桕林的邊上了!”
龍!龍!我要聽她講下去,我要知道她找沒找到龍。
“我想停下來,可前面就好像有一根繩子拽著我向前跑,那不叫跑,簡直是在飛。樹枝劈里啪啦地迎面抽過來,我都感覺不到痛了,腿上和手上的傷,一定就是那個時候刮出來的。最后,我像一塊爛泥巴似的糊到了一棵大樹上。你看,這就是那時候撞的。”她拉起黑裙子給我看她的腿,左腿膝蓋上有一大塊淤青,“今天早上起來我還一瘸一拐的呢!”
我咧了咧嘴,好像那一大塊淤青是在我的左腿上。
“我這一下可跌得不輕,我以為我這把老骨頭再也爬不起來了呢!可我又站了起來。沒走幾步,就在雪地上發(fā)現(xiàn)了那頭龍。也真是奇怪,就在我瞥見它的一剎那,腦袋里的那個‘龍,龍,烏桕林——’的聲音頓時就停止了。”
“你、你你——你真的找到了那條龍?”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的嗓子都冒火了。
“它就躺在我的面前。”枯葉蝶平靜地說,那聲音聽上去就像雪地上躺著的不是一條龍,而是一只凍死的小鳥。
“可你能肯定它是一條龍嗎?天那么黑,又是在樹林子里……”
后面的話我咽了回去。我想說的是:你一個人世間的小老太婆,又沒有見過龍,怎么一眼就能認(rèn)出是一條龍呢?
“雪地上很亮,再說……”枯葉蝶也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她昂起頭,目不斜視地瞪著我,那是一種挑戰(zhàn)的目光:你怎么知道我沒有見過龍呢?
好男不跟女斗。我接著問她:“它有多大?”
我問這話時,興奮得都快要泣不成聲了,這是一個奇跡。即使是在魔界,我也沒有見過一條真正的龍。沒錯,三條魔龍也是龍,但是別忘了,它們霸占的是綠毛怪物的軀殼,它們自己的軀殼還留在龍谷的沉睡之井里。我想這條龍一定巨大無比,至少、至少也要有幾十米長吧?
“這么大!”
枯葉蝶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
“什么?不會吧——”我拖著哭腔絕望地叫了起來。你知道枯葉蝶說她看到的那條龍有多大嗎?這么大——我告訴你,還沒有一根黃瓜長!這還是龍嗎?這是海馬,這是尾巴鉤在海草上、曬干了用來治療遺尿的中成藥!我要的是從天上飛過就會山崩地裂的龍,是在幻想小說插圖里看到的龍!
我不說話了,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里。
這下沒有人妨礙她了,她自顧自地講了下去:“別看它小,它和那些巨龍沒有什么兩樣。楔形的頭、長脖子、盔甲一般的鱗片、翅膀……一樣也不缺?!闭f這話時,枯葉蝶就仿佛曾經(jīng)是一個擒龍騎士似的。但我沒有往深想,盡管這條龍小得讓我失望,但我還是很想把這個故事聽完?!八粍硬粍拥靥稍诘厣稀N覜]敢碰它,我怕它突然噴出一個大火球把我燒成一個火人。我掰下一根樹枝,輕輕地捅了它一下,”聽到這里,我連大氣也不敢喘了。“就這樣,”她用雞爪子一般冰涼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捅了一下,好像我是那條不知是死是活的龍,我往回縮了縮脖子,“它沒動。我把它翻了一個身,又捅了一下,它還是一動不動。于是,我丟開那根樹枝,伸手抓住它的尾巴,把它從雪地上拎了起來?!?/p>
“你把它拎回來了?你把一條龍拎回來了?”我急不可耐地跳了起來,也不管它是不是一條只有黃瓜般大小的龍了,“你把它藏在哪里了,后面的院子里?”
她示意我坐下,我乖乖地坐下了。
“它死了?!彼龂@了一口氣,“它凍死了,渾身冰冷僵硬得像一只凍雞。唉,可能是我來晚了。我只好把它給埋了?!?/p>
埋了?埋烏桕林了?龍死了也是一條龍啊,我要把它給挖出來!
枯葉蝶不動聲色地笑了。
我相信她不是在騙我。
好了,這下這個星期日的上午有事可做了。
順著一條小路,我朝著烏桕林走去。當(dāng)我的目光落到一座小墳上時,便驚叫起來——
龍!
龍龍龍!
我單腿跪下,扭頭把身后的背囊取了下來。我先摸出一副點塑手套,就是那種朝里的一面涂了一層疙疙瘩瘩東西的手套,戴上。然后又把短鍬和塑料袋掏了出來。
說是座墳,其實不過就是一個新隆起來的小土堆。我用鐵鍬把土輕輕地往邊上一撥,一根尾巴就露了出來。墳里果然有生物!我心中一陣竊喜,不管它是一條龍,還是一條蜥蜴,枯葉蝶至少是沒有騙我!我捏住這根僵硬得像晾衣繩似的尾巴,拽了一下。一個灰土色的生物被我從土里拽了出來。
我把它大頭朝下地拎起來一看,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是龍。
與我在幻想小說的插圖里看到的龍一模一樣,只不過它被大大地縮小了?!巴邸@該不會是一個龍嬰吧?”我激動得手都抖了起來,是狂抖。唉,只可惜它死了。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了塑料袋,好像它隨時會睜開眼睛活過來似的。
當(dāng)我背著一條龍坐有軌電車回家時,我覺得我的背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間,我就仿佛是從神話里凱旋歸來的擒龍英雄。如果這條龍是活的,我一定會把它從背囊里掏出來,高高地舉過頭頂,對著滿滿一車廂的人大喊一聲:看啊,一條龍!車廂里一定人仰馬翻。
給我開門的是枯葉蝶。
“你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都要打110報案了……”她一臉的悲喜交加,一邊用手撫慰地摸著胸口,一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一塊巨石落地。她眼里飽含著一種心疼的目光,又伸出手來要摸我的臉??墒菍Σ黄鹆耍棠?,今天我可沒有時間沐浴您的憐愛了!我往下一縮,想像一只鼴鼠一樣從她的臂彎下鉆過去,我人是鉆了過去,身后的背囊卻被她的一只手給緊緊地抓住了。
我還往回拽,然而背囊已經(jīng)被枯葉蝶牢牢地抓住了。有時真的很奇怪,這個看上去又干又癟的小老太婆會突然迸發(fā)出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稱的爆發(fā)力。這個時候別說是我了,就是日本的大相撲手,也甭想從她手里奪下來。
“你是不是去了烏桕林?”她疑惑的眼睛在我的臉頰上掃來掃去,最后停在了背囊上?!澳悴粫涯菞l死龍給帶回到家里來了吧?”她舉起背囊嗅了嗅,好像會聞到一股動物腐尸的味道似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這個時候,任何一個慌亂的神色都可能引起敵人的懷疑?!胺堑洹⑶萘鞲?,這個來歷不明的生物還不知會傳染什么疾病呢!”她一邊嘟噥,一邊用力把背囊奪了過去,我放棄了抵抗。她打開背囊,像個衛(wèi)生檢疫官似的把短鍬、點塑手套什么的一樣接一樣地掏了出來,最后還不放心地把背囊反扣過來倒了倒。
她什么也沒有搜到。
你當(dāng)然搜不到了。親愛的奶奶,你的孫子真有那么笨嗎?
“那條死龍呢?你把那條死龍藏到哪里去了?”
她不說話,用眼睛看著我。
我把手一攤,臉上擠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我去晚了,它已經(jīng)被兔子從墳里刨了出來,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嘿,我有表演天賦。如果劇情需要,我還會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呢!
“兔子?兔子又不是腐食動物,它不吃死尸,只吃菜葉!”
我知道說走嘴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背囊也不要了,撇下她,一個人先沖進(jìn)門去。吃完晚飯,我電視也沒看,洗了個澡早早就上床了。不過,我并沒有睡覺,我一直在豎著耳朵聽枯葉蝶的動靜。當(dāng)我聽到她關(guān)上浴室的門開始洗澡時,我就悄悄地溜了出來。
走廊里沒開暖氣,我凍得連吐了幾口白色的哈氣。
我打開外面的大門,穿著單薄的睡衣睡褲就沖到了零下十一二度的院子里。剛才回家的時候,我就留了一個心眼兒,我就知道枯葉蝶不會讓我把龍的尸骸拿回到屋子里,所以我把它藏到了垃圾桶里。我掀開蓋子,一把抓起最上面的那個塑料袋,然后就又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了回來。
可當(dāng)我往樓上的臥室走時,一個趔趄站住了。
不對,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
我閉上眼睛,等待著我的直覺告訴我錯在了哪里。是左手,是左手上拎著的東西。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塑料袋的重量不對了。太輕了,輕了一半不說,形狀也不對,怎么看,里頭裝的都像是一根黃瓜。我也顧不上瑟瑟發(fā)抖了,就在樓梯上打開了塑料袋——里頭果然是一根黃瓜,而且還是一根皺皺巴巴、有點發(fā)黃了的爛黃瓜。龍、那條我親手裝進(jìn)去的帶翅膀的死龍不見了。
難道是我拿錯了塑料袋?
我又一次沖回到了刺骨的寒風(fēng)中。
外面太冷,我干脆把那個藍(lán)色的垃圾桶拖進(jìn)房子里,在門口翻了起來。我打開一個塑料袋,橘子皮下面是一堆芹菜葉。我又打開一個塑料袋,這個更惡心:空罐頭盒、魚骨頭,外加不知是在冰箱里放了幾天的剩飯剩菜……我撅著屁股,睡衣睡褲上蹭得黑一塊、白一塊,從上到下把垃圾桶翻了一個底朝天,可我最終也沒有找到那條死龍。
這下我傻眼了。
如果不是有人調(diào)包,那么它就是被野貓叼走吃掉了。妖湖鎮(zhèn)野貓成群,都快要成為一大災(zāi)難了。
枯葉蝶洗完澡下樓來了,看到這一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一手攥著那個黑塑料袋,一手舉著那根爛黃瓜,沖她質(zhì)問道:“是你調(diào)的包嗎?把那條龍還給我——”這次她根本就沒有理我,她一定以為我是在夢游了。她把洗衣筐往地上一扔,撲過來,從我的手里搶過塑料袋和爛黃瓜,把我推上樓,監(jiān)督我重新洗了一個熱水澡、重新?lián)Q了一套睡衣睡褲,直到我上床睡覺才離開。
奇怪的是,整個過程我居然絲毫沒有反抗,而是任她擺布。躺在床上我的眼皮開始打架。這時,我聽到有什么東西在敲窗。
起先我還以為我是在夢里,可這不是夢里的聲音。
我勒令自己醒來。
這天我忘記拉上窗簾了。窗戶外邊的窗臺上蹲著一團(tuán)黑咕隆咚的東西,我睡眼惺忪看不大清楚,但我知道是一個活物。哈,不會是從霍格沃茨魔法學(xué)校來的海德薇吧?我徹底醒過來了,我想起了《哈利·波特》里那只著名的信使貓頭鷹。不像,不像是一只貓頭鷹,它蜷縮在那兒,看上去更像是一條大蜥蜴……大蜥蜴?我開始心悸,胸悶氣短,在被窩里緊緊地攥住了一雙拳頭:不、不不、不不不會是那條龍吧?
可那是條死龍啊,有我和枯葉蝶為證:我們一個親手埋葬了它、一個親手把它挖了出來!
難道它死而復(fù)活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它在敲窗。
我看到它的身子豎了起來。它后爪直立,一對前爪一只像吸盤一樣吸在在玻璃上,另一只在“噠噠、噠噠噠”有節(jié)奏地敲著。其實我看到的,不過是它的一個輪廓,因為窗玻璃上結(jié)了一層白色的冰凌花。
我光著一雙腳丫子就下了床,朝著那扇窗戶走去。為了看清窗外這個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我用手在窗子上來來回回抹了好幾把,可那層白霜是結(jié)在玻璃外面的,擦不掉。嘻,我看到它緊貼在玻璃上的肚皮了,窄窄的一條,是它的體溫融化了窗玻璃上的冰凌花。可能是它見我晃來晃去不開窗,發(fā)火了,不但惱羞成怒地上躥下跳,還用一對利爪亂抓亂劃,還開始用尾巴一下接一下地猛抽窗玻璃:“我看你開不開!我看你開不開!”這明顯是在威脅我。是的,我甚至還聽到了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聲音:“把窗戶打開,我要凍死啦——”不可能,這當(dāng)然是幻聽。我急忙打開了窗戶。
再晚一分鐘,窗玻璃就要被它砸碎了。
實際上,我窗戶才打開了一條縫,它就沖了進(jìn)來。不,不是沖,是飛,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就像一只大鳥一樣擦著我的鼻子尖就飛了過去,甩了我一臉的泥水不說,我還差一點被它那銳利的雙翼刮掉一層皮。不過,它飛翔得并不成功,樣子很難看,歪歪扭扭地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就一個倒栽蔥掉到了我的床上。啪,和它一起掉下來的,還有一大攤骯臟發(fā)臭的泥水。
我皺起了眉頭:怎么有一股垃圾桶的味道?
關(guān)上窗,我遲疑地朝床前走去。
是它,就是幾個小時之前我親手裝進(jìn)塑料袋里的那條死龍,可它怎么會活了過來?是它自己從垃圾桶里逃出來的嗎?
它仰面朝天地躺在我雪白的床單上。那樣子很狼狽,一只翅膀收攏了,另外一只翅膀一塊破布似的攤在那里,看上去像只被風(fēng)刮壞了的斷翅風(fēng)箏??吹轿?,它掙扎著想坐起來,四只爪子在空中抓撓了一陣子,最后終于坐了起來。不過,這似乎消耗了它不少力氣,坐在那里,又是喘氣又是拍胸,還伴隨著一陣類似嬰兒哭泣的“嗚啊——嗚啊——”的干咳聲。它咳嗽起來的樣子真是嚇?biāo)廊耍纯鄻O了,整個身子都痙攣成一團(tuán)不說,還不停地捶打那只收不回來的翅膀。
我不知所措,只是喃喃地重復(fù)著:“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上前去安撫這個家伙。
如果是一只溫順的貓,我可以把它抱在懷里,輕輕地摩挲它的后脊背,可這是一條傳說中的龍!萬一它是一條兇殘的惡龍,說不定會咬我一口,說不定會吐出一口烈焰把我燒成一個火人!
謝天謝地,它終于止住了咳嗽。
它向后仰去,用一對翅膀撐住了筋疲力盡的身子。
它仰頭看著我,我低頭俯視著它,我們四目相覷,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一條龍對視。它的一對眼珠是金黃色的,閃閃發(fā)光,我不敢盯著它們久看,我怕看久了,會靈魂出竅,會身不由己地被吸入到一個精靈出沒的世界。這時,我發(fā)現(xiàn)它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動了幾下,一分鐘之后,我聽到了一個蒼老得不能再蒼老的聲音:
“年輕的盜墓者,謝謝你救了我!”
不是聲音滯后,不是。聲音是和它嘴巴的動作一起發(fā)出來的,只是我一時還難以置信,我在屋子里搜索起來,可是屋子里除了我,只有這條起死回生的龍。
“看什么看?是我,一條偉大的龍在和你說話!”
是它發(fā)出的聲音。
它的喉頭還在顫動——如果它長長的脖頸上顫動的那個地方是喉頭的話。
“年輕的盜墓者,我該怎么感謝你那雙貪婪的臟手呢?你今天不僅僅是拯救了我的生命,還拯救了整個魔界……”
這哪是我想象中的龍的聲音啊!
我想象中的龍的聲音,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響徹寰宇的史詩般的聲音,不說氣吞山河,至少也應(yīng)當(dāng)是王者風(fēng)范、裹挾著一股雷霆萬鈞之力吧!可、可眼前這位先生的聲音,借用古裝電視劇里的一句話,恕我不敬,聽上去怎么像一個小老頭的聲音?嘶啞、落魄,還有氣無力。特別是當(dāng)這個干澀的聲音從它那又瘦又小、比一根黃瓜長不了多少的身軀里發(fā)出來時,怪異極了,給我的感覺不啻于一只烏鴉開口說人話。
“你叫我什么?年輕的盜墓者?”我以為我耳朵出了毛病,反問它,“我的一雙手又臟又貪婪?”
“不是你把我從墳?zāi)估锝o挖了出來嗎?”它的聲音比我還高。
“噓——”我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小點聲,別給我奶奶聽到,她可是一個傳說中的屠龍女英雄,如果你被她逮到,非把你用鍋煮了燉湯喝不可!”我不是嚇唬它,要是枯葉蝶發(fā)現(xiàn)它活過來了,一定不會讓我養(yǎng)它,說不定還會給報社打熱線電話,說我們家窗口飛進(jìn)來一條龍。我走過去,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外面鴉雀無聲。
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來時,發(fā)現(xiàn)它也把一根爪子抵在了嘴尖上,沖我噓道:“噓——”
我被它那副滑稽的模樣逗笑了?!拔也皇潜I墓者,”我開始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是我奶奶最先在那片烏桕林發(fā)現(xiàn)你的!她以為你死了,就把你給埋了。我把你給挖出來——”我停住了,我本想說把你挖出來,是想向我的死黨們炫耀我挖到了一條神話里的龍,可我突然想報復(fù)一下它,就改了口,信口開河地胡謅起來,“是想做成尸體標(biāo)本巡回展覽。就是把你塞到一個大廣口瓶子里,浸泡到福爾馬林藥水里。你知道什么叫福爾馬林嗎?是一種防腐劑,要是把你浸泡到這種嗆人刺鼻的藥水里,你一百年都不會腐爛——”
它聽出來我是在戲謔它,還很配合地用一只爪子掐住自己的脖子,做了一個在瓶子里溺水掙扎的動作。
見我氣消了,它沉思了那么幾秒鐘,又面帶疑色地開口了:“是你奶奶親口告訴你她埋葬了一條龍嗎?可這不對呀,她又沒見過我,怎么知道我是一條龍呢?”
不是龍,你還是一頭壁虎?蟾蜍?超級巨蜥?我差點爆笑。
它還在那里鍥而不舍地追問我:“你奶奶沒有打電話嗎?如果是一般人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頭已經(jīng)滅絕了的生物,肯定要打電話給警察局或是動物園!”
嘖嘖,這條龍還會邏輯推理!
“打了。”我故意沒有把話說全,我是在吊它的胃口。
它果然上當(dāng)了:“打給誰了?”
我說:“打給我了?!?/p>
“哦——呃!”它知道被我給耍弄了,抱住頭,一邊發(fā)出一聲奇怪的呻吟,一邊抖開蝙蝠一樣的雙翼,原地兜起圈子來了。
“而且,”我來勁兒了,又添上了一句,“我奶奶也不是一個普通人?!?/p>
它停止了旋轉(zhuǎn):“人面獸?還是海怪食人妖?”
“枯葉蝶?!?/p>
它面露不屑,嘴一撇:“昆蟲綱鱗翅目蛺蝶科,這么低等的生命!”
哈哈!如果不是怕吵醒了我奶奶,我一定會爆笑起來。這家伙怎么這么好騙呢?我笑得都快岔氣了,“是綽號,是我給她起的綽號,你還真以為她是一只蝴蝶!”它一愣,發(fā)出一聲慘叫,然后就扯過一只翅膀擋住臉,旋轉(zhuǎn)得更快了。
我開始喜歡起這條天真的龍來了。
它圈子轉(zhuǎn)夠了,一屁股又栽倒在床上。
我在床邊坐下。不過我還是多少保留了一點戒心,離開它有一段距離??伤鼌s熱情洋溢地要填補這段距離,朝我爬了過來。我暈!我看到潔白的床單上又留下了一排雞爪子般的黑腳印。唉,明天天亮了,我該怎么向枯葉蝶解釋呢?我總不能對她撒謊說昨天晚上有一只雞從窗口飛了進(jìn)來吧!
“可我還是奇怪,”它抬起一只前爪搭在我的腿上,昂起頭來問我,“你們的世界里并沒有龍,可你聽到一條龍對你說話,為什么一點也不吃驚呢?如果是一般人、如果是一個女孩,早就嚇得尖叫起來了!”
嘿,它還知道女孩!
“可我不是一個普通人——”我出乎意料地叫了起來。我叫,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它那鷹一般的利爪抓疼了我?!拔沂且粋€魔界之子!告訴你,我早就見怪不怪了,我不但聽到過三條魔龍的聲音,還聽到過藍(lán)妖精、藍(lán)蛉族酋長的聲音呢!不過,那是在魔界。對了,你也是來自魔界吧?”
不知為什么它不說話,我知道這欲言又止的后面,一定隱瞞了什么,可我沒有追問。我怕惹惱了它,如果它從窗口飛走了,我就將永遠(yuǎn)地失去一條龍了!只要它肯留下來,肯住在我的家里,一切就都會迎刃而解。
于是我起身去關(guān)窗。
這時,從身后傳來了一個可憐巴巴的乞求聲:“救命恩人,你肯收留我嗎?我在你們的這個世界上舉目無親,孤零零的一個。何況、何況,我還死過一次。”
我沒有聽錯吧?我喜出望外地轉(zhuǎn)過身來——
是它,是它在乞求我,它整個身子都快直立起來了。你說,又有哪一個人,不,是又有哪一個人類少年能拒絕一條龍的請求呢?“你肯住在我家?你真的肯住在我家?”我問,我問得語無倫次。它一個勁兒地點頭,我也一個勁兒地點頭,我撲了過去,啊,我擁有一條龍了——盡管它只有一根黃瓜那么長!我激動得都快熱淚盈眶了,如果不是怕它的爪子和那一身鱗片扎得我體無完膚,我一定和它來一個熱烈擁抱!
“啊,救命恩人,你答應(yīng)了?啊,這下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不再無家可歸了!”感慨夠了,它開始環(huán)顧四周,“這就是人的家啊,如果我不是變得這么小,還真裝不下我呢,窗子非被我擠爛不可……”
什么叫變得這么小,你天生就是一條迷你龍嘛,我打斷了它的話,“你能不能別叫我救命恩人?”
“那叫你什么?”這回是它打斷了我的話。
“叫、叫……”我叫不出來了。
它得寸進(jìn)尺:“叫你年輕的盜墓者,你不高興;叫你救命恩人,你還是不高興。你人不大還挺難伺侯。要不,我叫你主人?”
“主人?”我嘟囔了一聲。我不喜歡。盡管是我收養(yǎng)了這條狼狽不堪的龍,可我們不是主仆關(guān)系,我還是不想看見它像一條哈巴狗一樣奴顏婢膝。龍就是龍,龍就應(yīng)該至高無上,龍就應(yīng)該讓人望而生畏,讓人崇拜。
“要不,我叫你龍騎士吧!”它還挺會察言觀色。
“龍騎士——”我叫了起來,這個名字我喜歡,聽上去我仿佛是一個從神話里走出來的奇幻英雄!我的血都熱了起來,假如有一天魔界召喚我,假如有一天一個神秘的王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說你必須跟我走,說只有你才能力挽狂瀾拯救魔界,我一定……我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不過,龍沒有打斷我,它一雙睿智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似乎看得透我的心,這反倒弄得我面紅耳赤,有點下不來臺了,“那、那我叫你什么呢?”
“就叫我噴火龍吧!”它說。
“噴火龍?”我大呼小叫起來,“你會噴火?”
我能不啞然失笑嗎?不是瞧不起它,而是它的尺寸實在是太小了——如果人家巨龍噴出的是一個熱氣球一般大的大火球,那它噴出的火球,恐怕也就只有一粒小米粒那么大吧?噗、噗、噗,我想象它噴出一個個火星,被我一口氣就吹滅了。
“你不要小看我,總有一天我會噴出一個比太陽還壯觀的大火球給你看的!”噴火龍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可今天不行,今天我又累又臟……”它低下頭,捂著鼻子在身上東聞西聞,露出了一絲神秘的壞笑,“還有一股垃圾桶的味道?!?/p>
它一提醒,我又想起了黑塑料袋里那根爛黃瓜?!笆悄阕约赫{(diào)的包!”
龍抖動著翅膀,惡作劇般得意地笑了:“我受不了垃圾桶里的那股味道,快把我熏死了?!?/p>
“不是給熏死了,是給熏活了?!蔽壹m正它道。
接下來,噴火龍沖我提出了一個讓我意外的要求,它要求洗一個澡。它確實是夠臟的了,一身泥污,像個落湯雞,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我答應(yīng)了,可緊接著我就犯難了,浴室在走廊那一頭,我怎樣把它帶過去呢?飛肯定是不行,它飛起來跌跌撞撞的,枯葉蝶還以為半夜里飛進(jìn)來一只貓頭鷹呢!只有抓著它過去,可我不知道是抓住它的脖子拎過去——我在鄉(xiāng)下看到過有人這樣拎大白鵝,還是把它的一對翅膀?qū)φ燮饋砹噙^去——有人殺雞時就是這樣抓住一對雞翅膀的。
遲疑到最后,我還是伸出手捏住了它的脖子。
我捏得小心極了,因為它的后脖頸上有一排三角形的棘刺。說得不好聽一點,就像墻頭上倒豎著的一排鋒利的碎玻璃,我怕劃破了手,誰知道魔界的龍血攜帶著什么病毒呢!可我剛把它從床上拎起來,它就不干了,脖子扭成了一個“S”形不說,翅膀也撲騰開了。最可怕的是,它還用兩只閃著金屬光澤的前爪來抓我的手,夠了幾下沒夠到,又偏過小腦袋來咬我,嗬呀,那一口鯊魚一般的尖牙……我一害怕,把手撒開了。砰,它又重重地落回床上。
它一骨碌爬起來,余怒未消地伸著蜥蜴一樣的長脖子來攻擊我,還好,我靈活地閃開了。
它氣急敗壞地沖我抗議道:“你想勒死我???”它用爪子揉著脖子,好像我差一點把它給掐死似的,可天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用力?!霸僬f,我又不是雞!記住,我是一條無上崇高的龍,不要用拎家禽的方法來拎我!呸,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大的侮辱!”
我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屋子另一頭驚魂未定地問:“那、那我應(yīng)該怎樣拎您呢?”這回我還特地使用了一個“您”。
“你過來。”它的聲音溫和下來。
可我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敢,誰知道它會不會獸性大發(fā)咬我一口?。?/p>
“你過來。你只要發(fā)誓不再做那種侮辱性的動作,我就不再攻擊你。我、我,其實我是所有的龍里最溫柔的一種龍了?!?/p>
它不像是在騙我。我點點頭,又慢慢地走回到了床頭。
它伸出一只前爪,沖我示意道:“你把胳膊伸直——”
我只能照做,面對這樣一條傲慢的噴火龍,除了服從還能怎么樣呢!我剛一伸直手臂,它就飛起來,落到了我的手腕上。
“龍騎士,出發(fā)——”它趾高氣揚地下達(dá)了命令。
就這樣,我手腕上托著一條神氣活現(xiàn)的龍,開門出發(fā)去浴室。
后來一切都還算順利,只是在我把它放進(jìn)浴缸里要給它洗淋浴時,我們之間稍微起了一點爭執(zhí)。我的手已經(jīng)伸向水龍頭了,它突然問我:“你洗澡時,你奶奶站在一邊看你嗎?”我被它問得愣住了,搖了搖頭,“我從五歲開始,就是一個人洗澡?!毕氩坏剿樢怀?,用爪子指著門說:“那么,請你出去——”我被它逗得肚子都疼了起來,可我還得一本正經(jīng)地給它解釋:“你們龍和我們?nèi)瞬灰粯樱覀內(nèi)酥佬邜u,整天穿著衣服,而你們龍……”我本來想說你們龍不知道羞恥,可話都到嘴邊了,我一看到它那雙警惕的眼睛,又連忙改口成了這樣一句委婉的話:“你們龍的風(fēng)俗習(xí)慣是不穿衣服,也就是說,你們平時一直是裸體的,所以、所以你洗澡時,也就不用怕我看你的裸體了。”龍在那里眨巴著眼睛,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是啊,我這話聽上去不那么順耳,可它又無法反駁,它只好默認(rèn)。我還嫌不夠,又調(diào)侃了它一句:“再說,你知道怎么調(diào)熱水和冷水嗎?這么冷的天……”我停下話頭不說了,夠了,我不知道這條龍的智商有多高,但我看到它的目光在水龍頭上那標(biāo)志著熱水的紅點和標(biāo)志著冷水的藍(lán)點上停留了片刻之后,有點犯暈了。面對人類的這種現(xiàn)代文明,古老的龍最后還是選擇了妥協(xié)。“那、那你就留在這里吧!”
我讓它坐在浴缸的正中央,然后我拿著蓮蓬頭,沖起它身上的泥污來了——盡管書上說龍是冷血動物,但我還是把水調(diào)得很熱,它并沒有反對,相反還很舒服地閉上了眼睛。翅膀好洗,很快就沖洗干凈了。難洗的是它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特別是鱗片的邊縫,只能用刷子刷??晌艺冶榱嗽∈业慕墙锹渎?,才找到一把枯葉蝶刷馬桶的小圓刷子,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痛割愛了。再怎么落難,人家畢竟也是一條神圣的龍呀,怎么能用這種帶著一股尿臊味的刷子去刷人家的神圣的龍體呢!可上哪里去找刷子呢?牙刷,對了,用牙刷刷!不過,我沒有用我自己的牙刷,而是把我奶奶的牙刷抽了出來。我知道我這樣做有點不道德,可我也不是沒有理由,我是真牙,奶奶是假牙,我一邊抽還一邊道歉:“對不起了,親愛的奶奶,我只是借用一下?!辈AП永锬莾砂昙傺浪坪醪桓吲d了,“咔嚓”,發(fā)出了一聲碰撞聲。
我用牙刷細(xì)心地刷著,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幫別人洗澡。噴火龍一副十分享受的樣子,在洗的過程中,一直閉著眼睛。
最后,我還用沐浴液給它洗了一遍。
這時它已經(jīng)煥然一新,金光閃閃,變成了一條金色的噴火龍。不過,對于它顏色的這種變化,我并沒有怎么吃驚,因為在我的想象當(dāng)中,噴火龍就應(yīng)該是這種顏色。
“要不要我用電吹風(fēng)幫你吹干?”
我用毛巾——當(dāng)然,我還是用的枯葉蝶的毛巾,我只能一錯到底了——幫它擦干身體之后,我又舉著電吹風(fēng)問它。這是我從寵物店里學(xué)來的一招,那些狗洗完澡之后,店員就是用電吹風(fēng)幫它們吹干身體的。
噴火龍看了看我手中那個絲絲作響的電吹風(fēng),禮貌地謝絕了。
當(dāng)它重新飛落到我的手腕上,我們再一次重新出發(fā),回到我的房間里以后,它又提出了一連串的請求——
第一個請求,是請我換上一條新的床單,它還振振有詞地指著那攤泥污說:“不然,人家該以為是我尿的床了!”
我找不到新床單,找了一條毛巾被鋪到了床墊上。
第二個請求,是它餓了,請我給它拿些吃的。這不難,我下樓躡手躡腳地溜進(jìn)廚房,從冰箱里給它抱回來一大堆食品——包括一根香腸、一塊夾肉三明治、半只琵琶烤鴨以及一盒冷凍牛肉餡(我怕它不吃熟食)。它大喜過望地接過去,卻又一把推了回來:“怎么都是葷的?我不吃肉,我不是一條食肉龍,我是一個素食主義者!”
碰到這樣一條疙疙瘩瘩的食素龍,有什么辦法!我只能再次返回廚房,給它抱回來一堆茄子、卷心菜、西紅柿和洋蔥。
它最愛吃西紅柿,洋蔥只啃了一小口。
第三個請求,是請我把我書桌最下面的那個抽屜清空,給它鋪上一些柔軟的東西當(dāng)床,它說它要美美地睡上一覺。我問它,我是不是可以像摟著寵物,比如像小貓小狗那樣,摟著它在床上睡覺,它沒有聽出來我是在開玩笑,想了一下,還是婉拒了我的邀請。呼,我長舒了一口氣,要是這個滿身是刺的家伙點頭同意我摟著它睡覺,一夜下來,我還不被它扎得千瘡百孔?這玩笑可不好亂開!
我把抽屜里的東西全都倒到了桌子上,又從廁所撕下來一長條卷筒紙,鋪到了抽屜里,做了一個暄暄的龍窩,然后朝它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等一切都安頓妥當(dāng),我爬上床,一看表,已經(jīng)過了12點了。
可我也許是太興奮了,一下子還睡不著,于是我從床上探起身子問抽屜里面的噴火龍:“噴火龍,你能告訴我你怎么會死在烏桕林里的嗎?”
我怕它透不過氣來,抽屜沒有關(guān)死,我留了一條細(xì)縫。
“今天不行。”我又一次遭到了斷然拒絕,“那是一場噩夢,說來話長。等我長眠醒了之后,讓我慢慢地講給你聽吧!”
“是睡醒了之后?!蔽腋?,“要是長眠,你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就行了,干嗎非要咬文嚼字?”它還不滿意了。說完,它又追加了一句:“我也許要睡上幾天、幾個星期、幾年……”
不會吧?你不會睡上幾年吧?
我吃驚地快要叫起來了,可抽屜里無聲無息。
它睡著了。
一分鐘之后,我也睡意來襲。在我墜入夢鄉(xiāng)之前,我還來得及想:有一條噴火龍睡在你身邊的抽屜里,也是一件很溫暖的事情。
(本文節(jié)選自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最新出版彭懿“精靈飛舞幻想小說集”之《我撿到一條噴火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