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詩人痖弦從二樓的客廳順著室內木質樓梯緩緩走下,從那扇狹窄而低矮的門出去,被北美的陽光打在略顯憔悴的臉上,步履蹣跚地登上一輛面包車的副駕駛的位置,由其女兒駕車離開彭冊之先生的家時,我似乎還未完全找到與這位臺灣詩人深談的恰當形式,還在困惑于如何進入詩人的心靈世界——三個小時的相聚實在太短了。
在經歷了一個上午的等待之后,詩人痖弦在女兒的陪伴下來到彭冊之先生的家。我與幾個同來彭先生家做客的朋友趕忙下樓,看著古稀之年的詩人慢慢地走進來,氣定神閑地脫下外套,交給彭先生的太太。彭先生向他簡單地介紹了我們,因為事先有約,詩人并不驚詫,很客氣地與我們握手,然后坐下漫談。一樓是彭先生的書房,很寬闊的玻璃窗,窗臺上是一盆春意盎然的綠色植物,窗外樹影婆娑,陽光交錯著穿透玻璃照進來,星星點點地落在我們這群年齡相差懸殊的華人身上。彭先生與詩人的年齡之和等于我們三個年輕人年齡總和的兩倍??墒?,因為主人彭先生的熱情,痖弦先生的隨和,我們并不感到怎樣的拘謹。
詩人痖弦出生于一九三二年,原名王慶麟,曾擔任臺灣《聯合報》副刊主編二十余年,與洛夫、余光中是臺灣文學史上著名的詩壇“三劍客”。初見詩人,見他身穿深紅色的毛線衣,領口卻是兩抹黑邊,棕色的休閑褲,一身隨意自然的衣著。兩鬢已然斑白,頭頂頭發(fā)灰白相間。面色紅潤,而眼神時有犀利之態(tài)。談話是從詩人的筆名開始的,我問詩人之名是什么“微言大義”。他笑笑,說這是在臺灣念高中時參加詩社所取的筆名,并沒有特殊的意涵?!梆椤本褪恰皢“汀钡囊馑迹∑渲C音,而“痖”的象形字體將“病”與“亞洲”的“亞”結合了起來,而“弦”有“弦外之音”的意思,合起來近似于“無聲的中國”仍舊翻涌著“潛在的激流”之義。詩人說,這個筆名其實是對于戒嚴時期的臺灣政治當局的一種“命名的抗議”。后來問的人太多了,解釋起來太麻煩,詩人就借用陶淵明一首詩里所用的“痖弦”兩字來解釋,他說這算是“附庸風雅”了。
當話題進入到副刊時,我覺得一下子跟詩人的心貼近了。副刊是痖弦一生傾注心血之所在。而我這些年一直在閱讀民國時期《大公報》、《申報》等的副刊,尤其是前者的文藝副刊集中了當時北平最優(yōu)秀的京派文人,如林徽因、卞之琳、周作人、廢名、沈從文等。痖弦對于那個時代的副刊也有著很高的評價,認為民國副刊之所以如此繁榮,成為各類大小報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非如今報端上可有可無的報屁股,關鍵原因之一在于當時的副刊基本上是獨立于報館的,無論是主編還是作者群體都是報社以外的,享有高度的編輯自由和創(chuàng)作自由,并形成了開放而互動的文化空間。詩人對于《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輯蕭乾印象很好,說他們一直交情不錯,并言及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曾在臺北主持一個關于報紙副刊研究的會議,向蕭乾發(fā)出了邀請,可惜興致盎然的蕭乾最終未能成行。他談到的民國時期另外一個著名文學期刊《現代》的主編施蟄存,正是我所在的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退休教授。痖弦先生說他在二○○三年到大陸訪問時,曾專程到上海拜訪過施蟄存老先生,相談甚歡,可惜他離開大陸不久就傳來施先生遽歸道山的消息,說起這些,他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從副刊開始,我們又談起了幽默。痖弦先生說,以前的一些學者、作家的幽默感如今是很罕見了,現在大都是有點惡俗的做作式玩笑,換成我們流行的語言來說就是“惡搞”。他隨即就舉梁實秋為例。晚年梁實秋居住在臺灣,痖弦與其過從甚密,因此可以親炙其“幽默感”。他說梁實秋先生好酒,逢飯局必飲酒,而且不僅自己暢飲,且勸酒。有一次與一群朋友喝酒,一個年輕朋友斟滿一杯酒,舉起向梁先生敬酒“干杯”,并坦言自己不勝酒力,只能喝半杯。梁先生說:“好,既然只能喝半杯,那你就把酒杯的下半杯干了?!边@種機敏讓在場的其他朋友忍俊不禁。席間梁先生還講述了一個街頭喜劇。當年梁先生在山東青島大學任教,藍蘋那時是青島左翼戲劇社團的活躍分子,積極學習文化。有一段時間,她幾乎每晚都登門拜訪梁先生請教。一次,談話結束后,藍蘋怯生生地說,梁先生,你能不能借給我兩毛錢。梁先生大笑,說我借給你一塊吧,兩毛錢肯定不濟事。藍蘋堅持只借了兩毛錢。梁先生很好奇這兩毛錢的用途,于是從二樓窗戶往外看,只見文藝青年藍蘋從樓道里出來,很開心地走向不遠處的小店,買了幾顆糖,扔了一顆進嘴里,高高興興哼著當時的流行歌曲離去了。梁先生說完這個故事后感慨道,沒想到造化弄人,儂本佳人,奈何做賊,叫人從何談起!
主人彭冊之先生這些年一直在關注簡體字與繁體字之爭,他力主重新恢復繁體字,并說曾經做過實驗,寫一千個繁體字比一千個簡體字就多花一分多鐘而已,他很高興地談到讀報得知大陸歌唱家宋祖英在今年的“兩會”上提出了恢復使用繁體字的提案。因此,簡體繁體之優(yōu)劣也成了談話的主題。相對于彭先生的全面復興繁體字的“理想主義精神”,痖弦的思路卻更加顯得“現實主義”。他說今天的華人,尤其是年輕一代,已經不太可能用繁體字書寫了,但作為教育者和政府,至少要通過學校教育讓他們能夠閱讀繁體字的古文,他主張簡體、繁體并用,容許人們使用繁體字,讓其自然選擇。就痖弦本人而言,他自然覺得繁體字更有利于詩的表意。他舉了一個具有說服力的例子,比如憂郁的“郁”,簡體字的字形很難讓讀者聯想起人內心的憂慮,可是繁體字的“”的“”,其筆畫之多,字體之繁,讓人一看就會愁腸百結,郁郁寡歡。這讓我想起劉擎老師曾經在《簡體主義的愛情》短文里分析現代人的愛情,為何變得像吃快餐一樣“無所用心”,他很形象地說,這是因為簡體字的“愛”已經“喪心病狂”了,而繁體字的“愛”是要用心經營的,被“挖心”之后的愛情自然如同嚼蠟一樣“空心”得索然無味。這倒與詩人痖弦對“”的解讀有異曲同工之妙。痖弦先生又談起豎排與橫排的區(qū)別,這更體現了他作為一個詩人對于形式的直感。他說對于有些詩句來說,豎排顯然更容易用形式化的架構,把詩歌的意境直接地表達出來。他說,比如“半個月亮升起來”,“升起來”若豎排在頂端,閱讀時就容易會意,發(fā)生直接的想象,若橫排則達不到這種效果。他在說到豎排與橫排印刷時,說前者是讓讀者閱讀時不斷地點頭,因為古人敬畏經典,敬惜字紙,而后者則是讓讀者不斷地搖頭,說明那份對文化奉若神明的虔誠感已蕩然無存了。這雖是俏皮話,細細想來,也未嘗沒有幾分道理。
與詩人見面的日子,正好是臺灣地區(qū)二○○八年三月二十二日“大選”之后的第二天。彭先生年輕的時候在臺灣上學、工作二十余年,痖弦則在臺灣居住生活了更長的時間,退休后才移民到溫哥華。他們對于臺灣這次生死攸關的“大選”都很關切。因為他們都是反對“臺獨”的。他們都希望兩岸關系能從此走向穩(wěn)定和發(fā)展,結束民進黨主政期間所制造的緊張局勢。不過,痖弦先生顯然對于馬英九并不是全然滿意,他開玩笑說,哈佛博士畢業(yè)的馬英九就是一個“白面書生”,甚至是“奶油小生”,人是正直誠實的,但到底能力怎樣還得觀察其執(zhí)政期間的表現。他說最感遺憾的就是,馬英九當選后的公開演講乏善可陳,找不到一兩個能夠流傳青史的“警句”,他認為這是馬英九的智囊團沒有恪盡職守。相反,在他看來,敗選的謝長廷的演講倒是文氣盎然。這是作為詩人觀察歷史的獨特角度吧。讀痖弦的詩歌,的確可以發(fā)現無論是寫車夫、教授、官員、棄婦、乞丐,還是寫芝加哥、巴黎,字里行間總能隨時跳蕩出一兩個直指人心的佳句,但這個標準對于一個政治家來說也許太高了一點。
那天在與詩人見面之前,我與另外兩位朋友在附近的商場里閑逛,正好有一個打折書展,我匆匆地買了一本厚厚的英文版《詩歌的故事》,是關于英國詩人的生平與作品的著作。我要求詩人在并非其著作的這本英文書籍上簽名。痖弦鄭重其事地給我寫下這樣一個句子:“詩人是真正的歷史之子?!痹娙俗吆?,我久久咀嚼這句話,這種詩歌與歷史之間的張力,讓我想起了痖弦先生的一首詩歌《瓶》,由此我似乎讀出了詩人的內心世界:
我的心靈是一只古老的瓶;/只裝淚水,不裝笑渦。/只裝痛苦,不裝愛情。//如一個曠古的鶴般的圣者,/我不愛花香,也不愛鳥鳴,/只是一眼睛的冷漠,一靈魂的靜。//一天一個少女攜我于她秀發(fā)的頭頂,/她唱著歌兒,穿過帶花的草徑,/又用纖纖的手指敲著我,向我要愛情!//我說,我本來自那火焰的王國。/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我的熱情已隨著人間的風雪冷掉!//她得不到愛情就嚶嚶地啜泣。/把澀的痛苦和酸的淚水/一滴滴的裝入我的心里……//哎哎,我實在已經裝了太多太多。于是,我開始粼粼的龜裂,/冬季便已丁丁的迸破。
二○○八年四月十五日午后于溫哥華卑詩大學圣約翰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