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的小胖子

□鄭鄭/口述

2002年5月，我從一所三流大學的新聞系畢業(yè)之后，使盡吃奶的力氣才終于與位于武漢東湖路的一家報社簽了聘用合同——我喜歡文字在筆下流淌的聲音，所以我竭力想尋找一份與此有關的職業(yè)。

7月，我和其他應聘成功的新同事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培訓。培訓過程中，單位不提供午餐，我喜歡面食，所以一到中午就滿大街地找面吃。有一天中午，我去水果湖一家叫做“李記”的牛肉面館吃面，正好遇到新同事張宇——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一口氣吃了兩碗牛肉面，末了，還神氣地說：“其實我平常一頓都吃三碗的?！闭f這話時，他晃著胖胖的腦袋，眼睛美得瞇成了一條縫。從那天開始，我正式將張宇改名為“小胖子”。

8月，培訓結束后，我正式走上工作崗位。我所在的新聞部和小胖子所在的財務部之間只隔著一條走廊，走廊兩邊是玻璃墻。我坐在位置上，能看清楚小胖子的一舉一動。偶爾目光相碰，他就舉起手，瞇著那雙小眼睛，點頭哈腰地做個“V”字型手勢給我看。

可是，很快壓力就來了。在這個高材生云集的地方，僅憑我對新聞的一點熱愛根本無法勝任這份工作。3個月過去了，我竟然連一篇小稿件都沒發(fā)出來……我們的新聞部主任是個嚴厲的女人，她無法容忍自己部門有個拖后腿的，因此經(jīng)常找我訓話。10月末的一天，我的發(fā)稿量再次排在整個部門的最后一名，女主任踩著高跟鞋走到我的辦公桌前，“啪”地一聲扔掉我剛交的稿子，沖我大聲吼道：“月月拖大家的后腿，如果下個月再這樣你就直接走人?！?/p>

女主任的嗓門大極了，偌大的辦公室立刻安靜下來。我一時手足無措，恨不得掉下淚來。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一抬頭，隔著主管背后的玻璃，我竟然看到了小胖子——他斜側著身子，慢慢地從窗戶前面走過，見我抬頭，他對我做了個“V”的手勢就迅速離開了；大概過了5分鐘，他又踱過來，這次把手舉起來，瞇著他那雙小眼，又做了個“V”。我足足被罵了20分鐘，胖胖的、憨厚的小胖子就神出鬼沒地在窗外走了4次，看到他可笑的動作，我的心情終于慢慢平復下來。

下班之后，我委屈地對小胖子說：“我覺得快撐不住了！”小胖子說：“你除了忍還得忍！”他還跟我舉了個例子，說他三叔，以前就是個小油漆工。有一次，他摸了一下包工頭的車，就被包工頭罵得狗血淋頭，可是現(xiàn)在，三叔成了大老板，還把自己的寶馬車專門開到以前的那個包工頭那里，問他：“你敢摸嗎？”結果，那個包工頭連大氣都不敢出。我不知道他講的故事是真是假。可是這些故事卻讓我煩躁的心情平復了許多。

我們?nèi)チ恕袄钣浥Ｈ饷骛^”，老板立刻端上來兩碗面。我狼吞虎咽，面條很快就進了肚。抬頭一看，小胖子的面還沒怎么動呢！他“哎呀呀”叫道：“今天辣椒放多了，你吃?！彼劝雅Ｈ庖粔K一塊地放我碗里，然后又把面條撥一半給我……見我被辣得齜牙咧嘴的樣子，他故意說：“辣吧？對現(xiàn)在的處境，你得像吃辣椒一樣，忍！再忍！”

那天晚上，自詡每頓能吃三碗面的小胖子只喝了點湯。第二天，我剛進辦公室，就聽到跟小胖一個出租屋的大李嚷著：“張宇這家伙昨天夜里竟吃了6個饅頭，還偷吃完了我一整瓶辣椒醬，一整瓶??！”我這才知道小胖昨天是故意讓我多吃些的，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動。

然而，小胖子點撥的“忍術”一點作用都沒有，2003年3月，在小胖子失望的眼神中，我辭去了這份我理想中的工作。此后，我在武漢街道口一家大學的后勤部打過工，2005年，我又輾轉來到北京，應聘到一家小報做文字編輯。

我在北京過得并不好。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到北京不久，小胖子就輾轉找到我。他經(jīng)常給我發(fā)短信，或者在QQ上留言，可是我忙得沒時間上網(wǎng)；偶爾收到他的短信，我也沒時間理會。11月底的一個周末，房東說房屋需要修理，讓我自己先找地方暫住兩宿，我只好借宿在辦公室里。那天夜里，我又接到小胖子的短信，他問我：“在北京還好吧？”我有些傷感地回復他：“不好！”小胖半天沒回音。

一直到晚上12點了，我的手機才“嘀”地一聲響，打開一看，是小胖的短信。他說：“咱們來做個測試題吧，如果你能通過測試，我就滿足你三個愿望！”我已經(jīng)快被餓死了，當下沒好氣地接道：“我是有三個愿望，第一個是吃李記牛肉面，第二個還是李記牛肉面，第三個，還是李記牛肉面！”可能是我的語氣嚇住了他，他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在辦公室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墒恰谖议_門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小胖！3年都沒見過的小胖，眼睛里充滿了紅絲的小胖……原來，在跟我通完短信之后，小胖子突然決定來北京看我，他一連站了十幾個小時才到達北京?？粗鄣脫u搖晃晃幾乎站不穩(wěn)的小胖，我不爭氣地哭了，他笨拙地幫我擦掉眼淚，然后突然從厚厚的棉襖里變魔術似的拿出一個飯盒說：“鄭鄭，看！”

我接過飯盒，一摸，還是暖的。打開，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我疑惑地嘗了一口——是的，那是我熟悉的“李記牛肉面”的味道，我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滴了下來。后來我才知道，小胖子買了面后，就一直把飯盒揣在懷里。

小胖子在北京呆了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他幾乎沒有休息。

那天吃完面，小胖子從包包里摸出一塊磁鐵，對我說：“來，玩一下。”磁鐵上有一個小洞，還系著一條長繩子，小胖子把磁鐵放地上，一手拿起繩子，然后把手揣在褲兜里，慢悠悠地跟著我繼續(xù)散步。但是，他每走一步，繩子一拉，后面的磁鐵就會發(fā)出“嘎啦嘎啦”的聲音。不一會兒時間，磁鐵上就沾上了釘子和廢鐵。

大約走了兩站路的距離，小胖停下腳步，撿起磁鐵，這時，我赫然發(fā)現(xiàn)，磁鐵上除了吸了一些釘子和鐵屑外，還有3枚1元的硬幣，小胖笑著把硬幣取下來，丟進我的包包里。然后他鄭重地告訴我：“小時候家里窮，我用這個法子換了很多零食。我想告訴你，別泄氣！只要自己不放棄，老天是不會放棄你的！”

第二天，小胖子特意泡了一杯濃茶，一邊驅趕睡意，一邊又接著替我分析起前景來。他說，他曾經(jīng)看過我寫的東西，那些小文章很美，他建議我找一份與文字有關的工作。末了，他還在我耳朵邊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吃牛肉面！可是你看，吃牛肉面是一件多么劃算的事，它替這么胖的我找了一個這么嬌小可人的女朋友?！闭f完這些話，已經(jīng)三天兩夜沒有合眼的小胖子不敢再多看我一眼，就急忙跌跌撞撞朝火車站奔。女朋友？我一下愣住了，我想笑，可是眼里卻突然蓄滿了淚水，這是我漂泊幾年來聽到的最動聽的名詞！

此后，我依然在北京奔波。但是我開始自信地工作，并按照小胖子說的，我開始給一些雜志投稿，很快就有各種題材的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2007年年初，武漢一家雜志社向我伸來了橄欖枝，我收拾好行囊，離開了北京。就這樣，在經(jīng)歷了4年的兜兜轉轉之后，我又回到小胖子身邊?？粗∨肿硬辉倥至说哪橗?，我覺得自己十二分地殘忍，又十二分地幸福！

我們的訂婚儀式選在2007年的“五一節(jié)”——沒有酒席，甚至連鮮花都沒有，我選擇了一種非常獨特的形式——和小胖子一起去吃一次“李記牛肉面”。

那天，穿戴一新的小胖子牽著我的手走進了“李記牛肉面館”。老板一眼就認出了小胖子，他指著小胖子對顧客說：“就是這個小伙子，那年的一個半夜砸開我的門，說要帶一碗牛肉面去北京送給他女朋友，真是個好小伙子啊?！碑斨牢覀兘裉煲喕闀r，老板感動了，他免費為我們提供了4大碗牛肉面，并祝我們訂婚快樂！

我們的故事也感動了正在吃面的食客，他們紛紛舉著牛肉面碗，真誠地祝福我們，看著這一張張快樂的笑臉，淚水突然濕潤了我的眼眶?！?/p>

（歐陽旭薦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