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認識的女人中,母親算是最不幸的一位了。母親姓譚,可叫什么名字我們都沒有聽說過。她生于旺族,外祖父家曾是南荒地方有名的富戶,地有千坰,人以百計。至于宅子,我們都說太不清,聽說那一年胡子來打響窯,光正房就被燒去了十八間。外祖父是有名的槍手,可沒等走上炮臺就遭了暗算。經(jīng)過這一場劫難,這個家便開始衰敗下來了。母親在族中的姊妹中排行第四,姨姨舅舅們都叫她四姐兒。母親怎樣嫁到這山里來我也同樣沒聽人講起過,不過我想這總與祖父的聲望有些關(guān)系。
祖父原也是南荒人,祖父的家也是與譚家毗鄰的大戶。據(jù)活著的老人說,地、宅、人都在譚氏以上??珊髞碜逯胁缓?,便鬧得四分五裂。這責(zé)任可能在于五爺和三爺,這些我聽大我三十歲的遠房三哥說過。
祖父在族中排行十三,分家以后便攜妻兒到這山里來了。在錢氏族中我們這一支人稀,祖母只生父親一個。
祖父是個能人,年輕時就愛結(jié)交四方好友。
祖父是個善人,人送綽號十三娘娘,聽說在南荒時,年輕的祖父也曾和一班俠士扯旗占草,立志要殺富濟貧。可后來他見不得血,于是便開始了另一種為善的生活。
也許正因為這樣,母親在家道中落后才嫁到這山里來。那時山里人少,山上土肥,開片荒地就打糧。在祖父的幫助下,外祖父家很快就恢復(fù)了小康。
我說母親的不幸是在她做媳婦之后。
我們居住的這條溝南連黑山西接興安老林,過了黑河便是老蒙古的屬地。祖父不但和漢族人友善,與蒙古人也通好。那時蒙古人每年都通過我們這條溝到朱大坎、碾子山去賣馬,我們家便成了這些蒙古商人的客棧了。
到了這條溝里,我們家是不雇長工的。地里的活兒由父親照料,忙不過來時找些短工。家里的活兒則由母親操持,家里是沒人幫襯的。
母親十六歲結(jié)婚,直到病倒從未放下過飯擔(dān)兒,祖父總有客人,每客必酒,每酒必菜,母親在世時說,只要有客人來她便是一天半宿也別想上炕的。蒙古人個個都是海量,祖父也是海量,那時的酒都是土燒,父親說祖父高興時一天喝過三斤。
父親憨實,但很愚魯。他天生就是一個不懂得疼愛妻子的丈夫。這事兒不單與祖父有關(guān),我想與曾祖也有關(guān)。曾祖在族中排行第六,族中好事自然總是搶不上前的,所以他的孩子都很少讀過書。祖父幼時乖巧,是在堂哥的書房外偷識得幾個字兒。可到了父親境況就不一樣了,到了讀書的年齡就來了這沒有先生的溝里,加之祖父整天在外,于是就把這件人生中最關(guān)鍵的事兒給耽誤了。
父親是十分孝順的,他常常在出山時忍饑挨餓,用省下的錢給祖母買點心,也常常背著偏癱的祖父到五里外的下溝去看大戲,可是就是不知疼愛母親。聽人說母親年輕時常常挨打,原因大多是因為在勞累后當(dāng)父親的面發(fā)祖父的牢騷。但是最兇狠的一次卻是因為祖母。據(jù)說那一次父親把母親浸到冷水鍋里,險些喪了性命。
母親生了我,命運才算有一次轉(zhuǎn)機,那年父親三十三歲。據(jù)說在我之前母親曾生過七個兒女,只剩下大我七歲的姐姐,其余六個都是在不足月就斷送了轉(zhuǎn)世的機緣。我想這與母親終生的勞累和得不到父親的體貼是有關(guān)系的。可母親的好景不長,大概在我四五歲時便發(fā)了癆病,在這段日子里父親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時山里日子緊巴,他幾乎變賣了所有值錢的家當(dāng),帶母親四處求醫(yī)。病自然是沒辦法治好的,但母親總算在生命的終極之處得到了一點安慰。
母親下世時只有四十二歲。
據(jù)姐姐回憶,在女人堆里母親是最知道體諒丈夫,同時也是最怕丈夫的一位了。姐姐說好像從未見過母親在父親面前發(fā)火,我想這種怯懦的性格也許正是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吧。
依依手足情
人生最大的不幸莫過于少年失去雙親。世間最真摯的情感莫過于手足肘胝。
這不是哪位哲人的名言,這是我半生來的切身體驗。我出生在北方一條默默無聞的山溝里,母親在我來到世間的第九年就踏雪走上了回歸天國的路。她的死對父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在她死后的第五個夏天也追到閻王的門下去求團聚。
父母下世后留下了三條生命,姐姐大我七歲,弟弟小我五歲。那時我們已經(jīng)離開山溝來到南荒父親的祖居之地。記得父親辭世的那天是七月初七,清早兒便有兩位不速之客在門前的柳樹上鳴叫。老輩人說那是催命鴉,果真就在那天夜里父親永久地合上了眼睛。
送走父親是第二天的中午,當(dāng)他睡眠在堂伯為他選定的安息之地的時候,那間留下他最后一滴老淚的小土屋里正開著一個親族協(xié)商會。會議的主題自然是十分明了,那便是父親合眼之前的惟一請求。記得那個中午很悶,堂叔、堂伯、堂舅、舅爺們都悶著頭抽煙,那煙味兒很辣,我好像從來不曾嗅到過。這種沉悶的氣氛一直持續(xù)到下午,最后的方案是由二十歲的姐姐決定的。她說大伙兒都不用為難,我們自個兒能過,我的兄弟們還得讀書。
那個下午沒有眼淚。
后來的日子應(yīng)該是一部書。
姐姐每天都要到田里去勞動,她要用汗水兌換三個人糊口的糧食。弟弟還小,他如一只孤獨的羊羔。他很少跟人打架,但卻常常被人欺負。
他的脾氣很犟,挨了打也從不肯挪動一下腳窩兒。在這一點上,他很像父親。我是照例每天到鎮(zhèn)子上去上學(xué),但卻要擔(dān)起飯擔(dān)兒和柴擔(dān)兒。那年月鄉(xiāng)下燃薪如米,灶下和灶上同樣匱乏。夏日里放了學(xué)便推著獨輪車去楊木欄兒,那兒是小屯惟一的柴場。一刀兒一把兒,打出一小車兒,趕回家時便要月上中天了。每當(dāng)這時,姐姐總會出來接我,待回到屋里總會有一個玉米饃和一碗菜湯。
那時的日子很苦。
那時的夢卻很甜。
一年后姐姐便結(jié)婚了。
姐姐天性十分聰穎,據(jù)說在山溝里讀書時總是排在第一名??珊髞砟赣H得病,繼而下世,她不得不在十三四歲的年齡當(dāng)了弟弟的保姆。姐姐的命運很慘,在愛神向她貼近的時候她已無權(quán)選擇,為了兩個弟弟,她只能將自己的少女之身等同于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姐姐的聘禮只有三百元。
姐夫與大家相處的很好,他也是個自幼就失去了母親的苦命人。一個勞動,一個持家,一個砍柴,那段日子過得還算紅火。
后來就有小生命出世。
后來便有親族挑撥這個畸形家庭。記得在一個正月,姐夫竟操一條腿凳將我的右額砸破,血流如注,險些送了性命。為這事兒姐姐要和他離婚,不過這沒有成為事實。后來我便離開了這個家。在那段日子里姐姐總是很痛苦的。
后來我考進了一所師范學(xué)校,姐姐親手為我做了一套棉衣。那套棉衣到現(xiàn)在還在,只要見到它心里便會生出幾分暖意。
八年前在我結(jié)婚的時候,姐姐曾從鄉(xiāng)下趕來。那時她已是四個孩子的媽媽了。她先是抱怨我們沒告訴她信兒,后來就歉疚地掏出從別處借來的五元錢。我們都哭了。
那一日我的心里很難受。
現(xiàn)在姐姐已不是從前的境況了,她進了小鎮(zhèn)后便成了萬元大戶。姐夫很能干,姐姐經(jīng)商精明,我在小城時他們常去看我。
姐姐待我和弟弟如同母親。我常想,就是到了渴飲黃泉的那一天,我們也是報答不完她的這份情的……
選自《錢萬成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