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這橋古老而又奇特,它沒有橋墩。一只只木船并排串連起來,從東岸到西岸,然后在上面鋪上木板,這就是橋了。人們管它叫浮橋。
米戈家住在東岸,尤麗家住在西岸。
黃昏的時(shí)候,天空中飄著絢麗的晚霞,他們常常到浮橋上去遛他們的狗。這樣,有一天,他們遇見了。
米戈?duì)恐暮诠?,尤麗牽著她的白狗,他們慢慢地朝對方走去,不過—開始,他們好像誰也沒有注意到誰,他們相遇了,又走過去了。
可是,他們的狗卻看見了彼此,它們停了下來,望著對方。
“汪汪。”黑狗沖著白狗打招呼。
“汪?!卑坠窇?yīng)了一聲。
然后,黑狗徑直朝白狗跑過去。
“你要去哪里?你遇到了朋友嗎?”米戈問黑狗。黑狗沒理他,米戈只得跟著它跑。
白狗也往前跑了兩步,它們終于聚在了一起。
牽著黑狗的米戈和牽著白狗的尤麗就這樣相遇了。
“你的狗真可愛?!泵赘暾f。
“是呀,我好喜歡它,它是白的,就是像雪一樣白,你的狗也很可愛,我猜想它是黑的?!庇塞愓f。
“你猜想?”米戈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尤麗感覺到了什么,趕緊垂下頭。
“嗯,它就是黑的,就像……就像夜晚一樣黑。”
這時(shí)候,要再想各走各的已經(jīng)不可能了,因?yàn)閮芍还芬呀?jīng)很親熱地扭打在了一起……
米戈和尤麗笑了笑,米戈說:“讓它們玩,我們到橋邊坐坐吧?!?/p>
“到橋邊坐?不……不怕掉下去嗎?”尤麗有點(diǎn)緊張。
“沒事的,來,把手給我,我牽著你?!泵赘暾f著伸出自己的手。尤麗稍稍猶豫了一下,也把手伸給米戈,米戈抓了一次沒抓住,第二次才握住了尤麗的手。
米戈?duì)恐塞惵瘶蜻呑呷?,然后,他先坐下,尤麗再慢慢地坐下。他們把腿伸出橋沿,垂下去,一晃一晃的。光光的小腿露在外面,暮春的江上溫暖而潮濕的風(fēng)吹過來,像絲綢一樣從身上拂過。
尤麗開心地說:“真舒服哦?!?/p>
“是呀,我很喜歡這樣坐著,你們女孩子就是膽子小。”
“不是,我不是膽子小……我……”尤麗停住不說了。
“什么?”
“剛才你說你的小狗像夜晚一樣黑,夜晚的黑像什么樣子?”
“嗯……就是……”米戈沒料到尤麗會問這個(gè),他覺得要回答這個(gè)問題對他來說有點(diǎn)困難,但他想一個(gè)十歲的男孩應(yīng)該能把它解釋得清楚,無論如何不能讓八歲的小女孩看低了——他猜想她八歲。
“夜晚的黑就是、就是很黑很黑,黑到你以為你什么也……也看不見——其實(shí),這只是暫時(shí)的,不會太久,天亮了,太陽出來了,你就什么都看得見了,我想是這樣的?!?/p>
米戈說完,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這就是黑哦,這個(gè)我知道,黑就像我這個(gè)樣子,什么也看不見,我就是……什么也看不見?!庇塞惖穆曇舫錆M了憂傷,漸漸地低了下去。她的眼睛美麗而又空茫。
米戈沒想到尤麗會這樣說,尤麗看不見,他早就感覺到了,可聽她說出來,他心里還是一怔,又不知該說什么好,就岔開話題說:“你剛才不是也說你的小狗像雪一樣白,那白又是什么樣子的?”
“白是什么樣子的你不知道嗎?”尤麗不解地反問米戈。
“我當(dāng)然知道,可我想聽你說,你說得一定比我好?!泵赘赀@樣哄著尤麗,尤麗果然高興了,她甜甜地笑了起來。
“白嘛,要看是什么的白,糖的白是甜的,鹽的白呢,是咸的,雪的白是很冷很冷的,但它不甜也不咸,云的白……只有云的白我說不好……你能告訴我嗎?”說到最后,尤麗有點(diǎn)沮喪。
“云的白嘛,它是很高很高的,軟極了,就像、就像你蓋的被子一樣?!泵赘暄鲱^望著天說,“又像是棉花糖?!?/p>
“是嗎?云的白是這樣哦,軟軟的,還像棉花糖,”尤麗若有所思,“那么,它應(yīng)該是甜的?!?/p>
“我沒吃過,也許是的吧?!?/p>
這個(gè)時(shí)候,兩只小狗打鬧夠了,想去溜達(dá)溜達(dá)了,就一個(gè)勁地扯繩子。米戈和尤麗便站了起來.但往哪邊走呢?他們猶豫著。
“西岸的河灘你到過嗎?”尤麗問,“那里有很多顏色。
于是,他們牽著小狗朝西岸的河灘走去。兩只小狗在前面跑,米戈和尤麗跟在后面,米戈仍然牽著尤麗的手。
白狗好像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就徑直朝河灘跑去。
河灘上全是鵝卵石,走上去有點(diǎn)硌腳,以前尤麗和白狗一起來玩的時(shí)候,常讓它絆得摔跤,現(xiàn)在有米戈?duì)恐秃枚嗔恕?/p>
尤麗蹲下,撿起一塊半個(gè)拳頭大小的石頭,遞給米戈說:“這里的石頭是有顏色的,這塊應(yīng)該是……”
米戈接過石頭,想了想說:“黃色的?!?/p>
尤麗笑了,說:“對了,就是黃色的。”
尤麗又撿了一塊遞給米戈:“這塊是紅色的?!?/p>
“沒錯,就是紅色的?!?/p>
“那么,這塊是……”米戈也撿了塊給尤麗,尤麗大膽地說:“是綠色的!”
“太對了!它就是綠色。”
尤麗捧著三塊石頭,滿心歡喜地說:“黃的紅的綠的都有了,太好了,不過它們都是石頭,都是硬硬的,我想它們跟云的白是完全不同的?!?/p>
“是完全不同,你好聰明,但是還有一種好特別的顏色——紫色,你知道嗎?”
“這個(gè),我不知道,紫色,像什么樣子?”
“走吧,我?guī)闳タ醋仙?。”米戈拉著尤麗,再牽上他們的狗,又朝東岸走去。
就像米戈沒到過西岸一樣,尤麗也沒到過東岸,她不知道這邊有一大片花田,開滿了紫云英,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鋪著一塊巨大的艷麗無比的紫色地毯。
兩只小狗在花田里撒歡兒,米戈和尤麗靜靜地躺著,香暖的風(fēng)吹過來,花兒俯下身子去親吻他們的臉,癢癢的。尤麗笑了:“好香哦,這就是紫色,紫色原來可以是花。我更喜歡紫色,我相信它比黃色、紅色、綠色都好看?!?/p>
天色也許不早了,該回家了。于是,他們一起來到橋上,走到橋中間的時(shí)候,米戈松開了尤麗的手。白狗帶著尤麗往西岸走,黑狗帶著米戈往東岸走。
走了幾步,兩人同時(shí)站住了。
“明天還來嗎?”尤麗問。
“來。”米戈說。
約定了以后,兩人又繼續(xù)走,走了幾步又同時(shí)站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尤麗。你呢?”
“米戈?!?/p>
然后再一次,米戈和他的黑狗往東,尤麗和她的白狗往西。
可就在這天晚上,洪水來了,因此,根本就無法把浮橋連起來。一個(gè)月以后,洪水才漸漸退去。在這一個(gè)月里,常常地,米戈帶著黑狗,尤麗帶著白狗站在江邊。兩只狗默默地、安安靜靜地望著濁浪滔天的江流……其實(shí),沒等到洪水退去,尤麗家就搬走了。
她不知道,米戈和黑狗依然會到浮橋上去,每天每天,每年每年……好多好多的日子就像這江水一樣流走了,不見了。終于有一天,尤麗又回到了故鄉(xiāng)。
回到故鄉(xiāng)的第一個(gè)黃昏,她來到了浮橋。
尤麗已經(jīng)治好了眼睛,現(xiàn)在她的眸子如星辰一樣明亮。她第一次看見了浮橋,當(dāng)然也看清了江西岸的河灘,一大片的鵝卵石,只是它們不是黃的,不是紅的,也不是綠的,石頭是什么顏色,它們就是什么顏色。
讓尤麗萬分驚喜的是,東岸的那片紫云英的花田還在。黃昏的夕陽映襯著的好華麗的紫色。
是哦,該在的都在,可那個(gè)牽著黑色小狗的男孩呢?這時(shí),尤麗才明白,她原來是來赴約的——遲了好多好多年的約會——當(dāng)年他們約定第二天在浮橋上見的。
尤麗悵然地走著,聽著高跟鞋在橋面上發(fā)出嘆息般的悶響,江風(fēng)吹拂過來,溫潤如絲,一如當(dāng)年。
就在這時(shí),尤麗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gè)男人從東岸走過來,高高的個(gè)子,戴一副寬邊墨鏡。牽著一只黑色的導(dǎo)盲犬,絢麗的晚霞錦衣華服一般披在他身上。
他們擦肩而過。他走過時(shí),尤麗覺得到他似乎微微側(cè)過臉來“看”了她一眼。
尤麗心里一動,回過頭來,輕輕地叫了一聲:“米戈?!?/p>
選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