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和竹之所以相知相投、相應相合、相依相愛,四五十年如一日,乃是因為他從小欣賞窗紙竹影搖曵之情趣,體驗夜半竹聲所隱含的天下勞人之疾苦,揣摩竹石咬定清山、立根堅勁的氣概,汲取青竹正直兀傲、倔強不馴的精神。所以,他所說的“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一句,既要理解為他是無所不師而無定師,又要理解為他受益最多的老師是他須臾不能離開的生活中的澄鮮照人的青竹。
然而,以竹為師,又絕不是把它作自然的翻版,而是對它始終貫穿了一個概括、提煉的加工過程的。所謂“眼中之竹”,就是客觀事物引發(fā)了直覺的美感;經(jīng)過“胸中之竹”,就是觸發(fā)聯(lián)想,激發(fā)感情,升華美感,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到了“手中之竹”,已經(jīng)物化美感,把瞬息萬變的思緒凝聚為有形的實體。由此可見,在創(chuàng)作一幅畫的過程中,既意在筆先,遵循定則,又趣在法外,妙得化機。由此及彼,在一生作畫的過程中,也無非是這三者的循環(huán)往復,螺旋上升,與時俱進,直達化境。
在這里,始終要放在第一位的,是苦練基本功。鄭板橋雖然批評有人好高騖遠,不肯刻苦打好工筆畫的基礎,卻以擅長寫意自負,足見不自量力,但是,他自己也以身作則,精神專一于奮苦數(shù)十年的基本功鍛煉。他深信,只有這樣,才能去浮夸,不窘隘,戒教條,圖更新,感天地,泣鬼神,活學活用,融會貫通。
這樣,鄭板橋至少在下述四方面取得了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進展。
一是認識形似與神似的關系。起初太酷似,后來學古人之不似,化成神似,最后畫竹不僅有出世之神氣,而且有入世之生態(tài),自己成為竹的“解人”。二是處理大局與小物的關系。他認為構成大局有難處,也有易處,一丘一壑有易也,也有難處。其中要著便在于人的意境如何。三是擺正紙中與紙外的關系。畫貴含蓄,發(fā)人深思,紙中之畫有限,啟人所得無窮,才是畫家本事。四是明確“生”與“熟”的關系。所謂“畫到生時是熟時”,辯證地說明了一個畫家,憑著精益求精的努力,必然會從生手進步到熟手,但是熟無止境,一定要把熟看成新的生,再從生起步,才使自己成熟一點。所以,這一句是互文——與“畫到熟時是生時”相輔相成。
到此,我們讀鄭板橋,其意義遠超過畫竹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