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大學時代,
獻給我永遠活著的愛與夢。
——凡蕭
音樂縮短了時間,比如今夜的《廣陵散》,我把那個叫嵇康的男子稱作“魏晉情人”,于是,我愿意在并不完整的黑夜沉溺在這舒緩厚重的曲子里?!稄V陵散》是一劑藥,并不醫(yī)治傷口,只能撫平一些夙愿??傇谀菢佑纳畹囊估铮以诠串嬶档哪?,也許他只是那樣孤獨而卓然地泅渡生命,他不想愛,因為他自己就是愛本身。
凡蕭曾告訴我,魏晉是一個不需要言愛的年代,任何一個亂世,愛情都顯得道貌岸然,但是,愛情不應該是徒有虛名的事情。我依然記得凡蕭說這些話的樣子,眉毛微翹,臉上的棱角分明,并且有著一般男生少有的白皙的面龐,很多時候,我總覺得他是心事厚重的……
大二那年,我在校報認識了凡蕭,他是高我兩級的師兄,之前聽說過他的名氣,校園才子,文采很好,并彈得一手好吉他。我加入校報記者團的時候,凡蕭已經退出了,他大四即將畢業(yè)要忙畢業(yè)設計,在迎新的晚會上,凡蕭作為記者團團長給我們作了一次精彩的演講,他談吐自如、幽默大方,博得大家的陣陣掌聲和歡笑,坐在臺下的我,頓時升起了對他的敬意,多么優(yōu)秀的男孩??!到了自由問答時間,很多新參加記者團的同學都紛紛向凡蕭提問,或請教報社的日常工作,或就大學生活中的一些困惑希望他能指點,一時之間,凡蕭好像變成了眾人的神,在那個小小的會場里熠熠生輝,他耐心地解答著每個學弟學妹的問題。我坐在后排遠遠看著他,卻不敢站起來提問,心里惴惴不安,從來沒這么緊張過,確切地說,是沒有被這樣一個師兄、一個男孩如此打動過,仿佛亂了陣腳。好不容易散會了,大家走出去還七嘴八舌地談論今晚凡蕭的演講,有人說凡蕭不但是學校記者團的團長,還在學生會擔任干部,學業(yè)很優(yōu)秀,已經確定要保研了。好幾個女孩湊在一起爭論他會不會有女朋友啊,他女朋友肯定是很漂亮又很乖巧的那種;有的說,才不會呢,凡蕭那么優(yōu)秀,不會找個花瓶,他應該喜歡那種有氣質有才華的女孩。
那時我有些內向,并不參與他們的談話,再加上才是新認識的一些人,似乎沒什么好聊的,這是我在大學加入的第一個社團,因為我喜歡寫作,希望能在校報有所提高,而今晚的迎新會上,又認識了那么多優(yōu)秀的人,自我介紹的時候各個都身手不凡,再加上那么奪目的一個凡蕭,一時之間,我很有自慚形穢的感覺。正想著這些,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你就是沈默吧”,我回過頭,是凡蕭!他看我有些窘,笑著說“我看了幾篇你給記者團交的稿子,寫得很不錯,有獨到的見地,還有你給副刊投的幾篇詩歌,我非常喜歡,有空可以多給我看看你的作品嗎?”我連忙說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只不過自己喜歡隨便寫寫而已,凡蕭說“隨便寫就寫得那么好,要是用心寫,豈不是要有很多人給你當粉絲了?”我也笑了,并不作答。
我沒有想到凡蕭會過來跟我說話,第一次的聊天就這樣云淡風輕地飄在我的腦海中。后來很久沒見到他,上課之余我就在校報擔任記者,有時候校內活動去采訪,寫稿,很快也認識了一群朋友,偶爾想起凡蕭,心里閃過一絲灼熱,卻不明了那是一份怎樣的情愫。圣誕節(jié)的時候,宿舍的人有的和男朋友去逛街了,有的去自習,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莫名其妙有些傷感,我在想凡蕭會在這樣的日子里干什么呢,而后又笑自己的幼稚和自作多情,他那么優(yōu)秀,肯定會有很多女孩喜歡,這么久了說不定早都不記得我是誰了。正在這時,電話響了,“喂,你好,我找沈默。”“我就是啊,請問你是?”我一邊遲疑一邊在拼命地猜測和尋找這個陌生又似曾相識的聲音,“你能猜出我是誰嗎?”對方似乎淺淺地一笑,我們不約而同地報出了同一個名字“凡蕭?!薄澳闶欠彩挕?,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我給你打電話吧,可能有些冒昧,這么久了恐怕你早不記得我了”,我說“哪里啊,你是大才子呢,到現(xiàn)在記者團還有人整天提你的名字,我怎么能忘?”我笑笑又覺得很不好意思。
凡蕭說,有空的話我們聊聊天吧,我應允了,五分鐘后,我在宿舍樓下看到了凡蕭,似乎比初見的時候清瘦了。在南方寒冷的冬夜,他的笑容里似乎也盛著一種讓我覺得寒涼的東西,雖然我知道他是熱情的。凡蕭說一直在看我校報上發(fā)表的文章,他很喜歡我的文字,清澈而有靈性。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不再窘迫了,只是依然覺得他是那樣的神秘而高大,在我面前足以擋住我的視線,在校園里走了一會兒,飄起了小雪,內心的情緒連綿氤氳,我確定我喜歡上了凡蕭,只是我們近在眼前的時候,卻遠在天涯。我無法捕捉那份感覺,因為它帶給我的是憂傷,多年后我依然會跟凡蕭說,跟你說話的時候,我總覺得憂傷。凡蕭問“憂傷是什么感覺?”我說:“就是想流淚?!?/p>
那一年的冬天,注定是漫長憂傷的,像南方的天氣一樣。十年不遇的大雪,我的心情就那樣凍結在風中,我不敢確定凡蕭的感情,但是我卻不可遏止地想要每天看到他和他說話。凡蕭告訴我,他放棄了學校的留校資格,他想考中科院的研究生,那段時間他放棄了所有休息的時間,都泡在自習室里。我每次去宿舍找他,都是空空的樓道空空的房子,他們班一些不考研的同學也早早地找好了工作,三五成群百無聊賴地打牌。每次去都碰到一群人,久而久之,他們都認識了我,有時候他們會和凡蕭打趣,說看你女朋友多好啊每天來找你,凡蕭這個時候會突然很嚴肅,不要亂說,沈默是記者團的小妹。我不知道凡蕭為什么會介意他們的玩笑,但是我知道,在我心里,他不僅僅是哥哥,我喜歡他,似乎是第一次見面我就喜歡他。
凡蕭考研,我每天默默地祈禱希望他能順利,同時又隱隱地難過,我怕他離開這個校園,他經常微笑,可是他的笑卻讓我寂寞。有個周末他想休息不去自習,我去他宿舍,他拿起吉他,唱著樸樹的《那些花兒》,我的眼里溢滿了淚水,這個人注定要在我的空靈歲月里酬唱一生嗎?我發(fā)現(xiàn)孤獨的人內心也許是相通的。一段只有想象和想念的生活會是什么顏色的?凡蕭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傍晚空氣中漂浮著的那些音符已經深深定格在一個女孩心中。凡蕭把我當作妹妹,在很多人跟前他都介紹這是我妹,而我卻愛著他。突然感覺到某種虛幻,那段時間我們都喜歡聊魏晉文學,我們都喜歡“竹林七賢”尤其是喜歡嵇康,可是凡蕭你能否告訴我,在哪個年代,怎樣的愛情才能不徒有虛名?我在徒勞地思考和想象,某一天我們彼此的生活聯(lián)系在了一起,可是這種努力構思的過程讓我無比傷懷。我經常把凡蕭想象成嵇康,一個我喜歡的有魏晉飄逸風度的男子,假如我的“嵇康”真正存活,我不知道該將他擱置在哪個年代,我不知道在哪個年代我們才能真正相逢?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我對他的感情,唯獨他自己仿佛是看客。而我并不想在他考研的日子里打擾他,于是我選擇了沉默,并且永久地埋葬這段心情。來年的春天,終于等到了他被錄取的好消息,淚水又一次下來了,是喜悅也是感懷,我想假如凡蕭也同樣地沉默或者永遠消失在我的視野里,那么這不過是青春的一段青澀紀念而已,在美好的年華,遇到了一個美好的人,接踵而至的卻不是美好的愛,即使是猝不及防的憂傷卻也會讓人難忘。有時候我討厭這種迷離的感覺,似乎凡蕭和我在進行一場迷宮游戲,這樣的捉摸不定像小蟲子一樣噬咬著我的心。后來在報社的一次聚會上,我喝多了,酒入愁腸,心里的糾結愈來愈濃重,我絲毫不聽朋友的勸阻一杯一杯地灌著酒,似乎想要清洗自己的記憶,直到徹底醉倒。我哭著喊凡蕭的名字,痛徹心扉,幾個女孩陪我落淚卻絲毫沒有任何辦法阻止我,不一會兒,我感覺到被人扶起,是我熟悉的身影,凡蕭來了!他拉我起來一只手抱著我,另一只手順著我的凌亂的頭發(fā)。
我依然在哭,凡蕭,你不是我哥哥,我愛你,我愛你,你知道嗎?
他一個勁兒點頭,不斷地重復三個字:我知道。我感覺自己像個無助的孩子,受了莫大的委屈,而見到他后更加一發(fā)不可收地難過,直到我哭累了,凡蕭才送我回去。
第二天酒醒的時候,凡蕭給我打電話,我堅持不接聽,我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并且讓所有的人都鑒賞了我的愚蠢,包括凡蕭。一連好幾天,我都堅決不見他,我想我們注定只能是兩條平行線,凡蕭這樣的人,他的靈魂是水里的魚,只有游動才能讓他快樂,驕傲如他,自信如他,他怎么可能為我駐足,我在學著慢慢收斂自己年輕的稚嫩以及那些浮華的感情本身,忘記他吧,我告訴自己。
快到那一年大四畢業(yè)的日子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凡蕭,有一次一個陌生的男生找我,并遞給我一封信,他說,沈默,凡蕭走了,這個是他留下的。
走了?什么意思?他是要去讀研了嗎?我大聲問道,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男生抬起頭,微微有些遲疑,凡蕭他,他……
“你快說啊,凡蕭怎么了?”
“他得了白血病,考研體檢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本來醫(yī)生說還可以維持半年的,就在上星期……”
淚水奪眶而出,我吼道,“不,我不信,我不認識你,你在騙我,你在騙我,你憑什么這么說。”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歇斯底里地哭喊,樓道的同學都出來安慰我,看來他們很多人都知道凡蕭的事了,唯獨我,他們都在瞞著我。
我拆開信,我看到他寫信的日期正是在我喝醉的那一晚。
“默兒,請允許我這樣叫你。剛才你喝酒了,你的每一滴淚都滴在我的心上,其實,‘我愛你’這三個字應該由我來對你講,而不該由一個美麗溫婉的女孩當著眾人的面對我講,我覺得歉疚和心痛,你哭泣的樣子真的讓我心疼。我何嘗不喜歡你,從我第一次見你就看出了你的與眾不同??墒?,默兒,我無法告訴你,我怎么忍心告訴你,我今生不可能陪我喜歡的女孩看風景了。我無法埋怨命運,它給過我很多,更重要的是我很感恩命運讓我們相識,如今的這份殘忍我卻必須接受。你不要為我哭泣好嗎?你要堅強要美麗地走下去,生命多么美好,你以后肯定會遇到很愛你的人,他可以照顧你一生,而我則是永遠祝福你的人,我相信你這么善良肯定會幸福。一個人無法抗拒突如其來的厄運,但是我們完全可以通過改變對命運的態(tài)度而活得更達觀些,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說更多山盟海誓,因為我此生已無能為力,這樣也只能讓你更難過,但是,我還是希望有來生的……以后不要再輕易喝醉了,如果沒有另一個愛你的人在身邊……”
淚水打濕了信紙,我對自己的無知痛恨不已,我為什么不接他的電話,我為什么那么久拒絕見他,那么久沒有他的消息我為什么沒有去找他……凡蕭,你能原諒默兒嗎?你回答我,回答我!
凡蕭無數(shù)次在我的夢里復活,那么鮮活的影子,我卻無法碰觸他,我只能愛他,愛得淚流滿面……
在那個夢定格的地方,我的青春遺失了一些東西,一些明媚的歡快的符號,也因為這些遺失注定了另外一些東西的永恒,比如說善良,比如說慈悲,而這些都是凡蕭給予我的。每個人的青春經歷其實都是對自己靈魂的泅渡,如果說青春歲月里有遺憾,那就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將生命浪費在一個美好的人身上。
重讀李賀的詩《蘇小小墓》,我特別喜歡那兩句“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煙花不堪剪,煙花何須剪?
生命本身就是一次莊嚴的告別,當我告別大學時代,我愿意將青春的傷感和那份生命的莊嚴留給更多悲憫的人們,面對以后更長的人生路,除了微笑前行,我別無選擇,因為,我不僅在走自己的路,我還要為凡蕭延續(xù)一個美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