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杰: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教授。世界漢語教學學會、中國對外漢語教學學會、中國語言學會會員。1996年至1998年赴拉脫維亞大學任教、講學。1999年赴德國漢諾威參加世界漢語教學研討。長期從事對外漢語教學及語言研究。197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發(fā)表文學作品80余篇。出版散文集《藍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們》。入選《世界優(yōu)秀專家人才名典》、《中國語言學人名大辭典》、《中國專家人名詞典》。2006年榮獲全國十佳知識女性。
那是1987年的事,那時國門剛開了一個縫。外頭看里頭,新鮮;里頭看外頭,新鮮。
暑假我教了一期美國學生,短期漢語班。結業(yè)的謝師會上,學生送給我一個包裝非常精美的禮物。中國人送禮,誰也不好意思當人面打開看,多沒出息;美國人送禮,卻一定當面叫你打開,希望看到你的驚喜。我打開了紙包,呀!是個隨身聽錄放機!那時很貴的,不過可得上繳,請示。當時心想,還不如送盒磁帶呢!我忘了驚喜,他們還叫我看。啊!還有一張小字條,字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
“我們請您和我們一起去旅游。”
我是清楚美國人的“請”的含義。那個“請”字是請你一起玩,一起吃,然后各自付款。心里遺憾,驚喜不起來。他們還叫我看,字條的反面還有幾個字:
“我們美國為您付費?!毖?!這可是從未有的美事,從未有的殊榮。那時,中國教師的錢包可是癟得可憐。人家都說我們是“光腚坐轎子”。什么意思?空抬唄。再說,美國佬們送給別人的禮物只是幾盤錄音帶。給我一個錄放機呀!美國人的獎賞真是分明,毫不顧面子。習慣了平均主義、大鍋飯的我,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俺是在校的領導下,院的領導下,系的領導下……取得一點點兒小小的成績啊。不過說真的,心里那個舒服呀,心氣兒這個順啊!汗水真的沒有白流。
本來就充滿好奇心的我,早就巴不得出去到處逛逛了。不過和美國學生出去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第一次!新鮮呀!高興??!
高興的顏色是藍色。我在晴朗的藍天下,立即和學生忙碌開了。久經沙場的院長提醒我:“責任重大,有你累的。”
一
第一天我就知道了,陪游也艱難。我們的什么、什么好像都是開在兩股道上的車。
托運行李,不知哪個迷糊鬼,把酒瓶子也放進了行李里。上午托運了行李,下午就被叫去,挨個打包。干活時,我發(fā)現(xiàn)學生都不動。我干,他們又一塊揪著我的衣服把我拉開:
“你是老師。我們付費了?!?/p>
車站的師傅氣得嘟嘟囔囔。
我說:“爭取時間,晚上還有宴會???!自己找自己的箱子,檢查箱子?!?/p>
我的兵們一塊喊:“我們有隱私權!”
隱私權?凈是新鮮詞。沒辦法。我說:
“那你們自己查,把瓶子類的東西拿出來?!?/p>
好哇!行李大廳到處是張開的大蚌殼(箱子)。我還是看見了這些美國人的隱私:景泰藍瓶、佛珠、玉球、老虎鞋、純棉汗衫一大摞、純棉毛巾被一大摞(那時,中國正盛行“的確涼”),竟還有老陳醋!哈!還有一個很侉的小孩屁股廉(那是用碎布頭做的,顏色也不諧調,大紅大綠)。這個也帶回國?
我一邊看,一邊幫師傅打飛子。你說,這老美和我們中國人還真不一樣。我這話沒說,學生卻說出來了:
“老師你愛勞動,好。你浪費你的價值,不好。和我們不一樣?!?/p>
一個學生遞過一塊濕巾紙,一邊叫我擦汗,一邊對我這樣說。其實那“不一樣”才開始。
第二天早上我們要出發(fā)了。轎車就停在外賓樓門口。7點半過了,領隊遲到了。昨天還是衣冠楚楚,威嚴非常的領隊(那可是我們南大校長的座上賓)此刻卻像個受罰的孩子。大鼻子耷拉著,一個勁兒向大家表示歉意。著重說不該遲到,但學生爺們還是不依不饒(真的嚴肅,不是開玩笑)。領隊只好說了個漢語繞口令,學了個中國抱拳禮,最后被罰坐在夾坐上。我覺得不好意思,要讓座,旁邊學生按住我:
“他耽誤了大家時間?!?/p>
“嘻,他可是你們系主任?!?/p>
“在這里,都是旅游的人。”
哈!真好,但我可不敢這樣。到北京,領隊和大家分手了,他另有公干。
我說:“放心,我會照顧好學生?!?/p>
領隊卻說:“不,您是他們請的朋友。好好享受生活?!?/p>
享受?好家伙!這要在文化大革命可是修正主義呀!
二
我沒成修正主義,學生說我修正了他們。
我們要南下了。托運了那么多行李,一上車,學生們還是大包小包。特別是維卡,大家叫他“布拉瑞”。后來我知道那是他的綽號,叫“迷糊(blurred)”。他竟帶著一個足有兩米長的帆布袋。我奇怪他怎么不托運呢?我問他,大家搶著告訴我:
“他的媽媽怕他餓著?!?/p>
維卡在美國一個很偏僻的小鎮(zhèn)。那里的人說,中國現(xiàn)在有許多人沒飯吃。這是什么時候的黃歷!沒辦法。
出門最麻煩的是上車,進站;下車,出站。維卡背的挎包像一個大香腸。1米5高的莫卡亞扛著一把1米多長的劍。我東西少,抱著妮娜足有二尺高的大古瓶。妮娜連拿帶背的還有4個包。漂亮的愛麗莎從美國到中國,又將從中國回美國,竟一直穿著一雙大拖鞋……走在這樣的隊伍里,生氣時都想笑。顯然,美國人遠沒有日本人會精打細算。我很快又發(fā)現(xiàn),美國人遠沒有日本人愛抱團,個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玩,各玩各的;走,各走各的。我本來應走在前面,可不一會兒,我便成了最后一個了。不是這個的提包帶掛在了扶攔上,就是那個的包丟在了什么地方。我于是一會兒喊“畢爾(bear狗熊)”,一會兒喊“泊得(bird小鳥)”。
外國人對動物的愛,真是到了特別的程度(那時也新鮮)。彼爾的名字發(fā)音和英語的狗熊相像,我就給他起了個中國名字“狗熊”。誰知,彼爾非常得意。大家也都叫我給他們每人起一個動物名。于是,我把個高的漢斯叫長頸鹿;又壯又笨的吉克叫大象;走路外八字的約翰叫大鵝;膽小的莫卡亞叫小兔子??墒菍W生對漢語不敏感;我一下又記不準英語。結果,哪兒一有問題,我就亂叫一通:想叫“泊得”(bird 小鳥),叫成了“畢爾”(bear狗熊)。幽默的美國學生特別愛表演。我叫bear(狗熊),壞了,要命的是我們班有兩個彼爾,長得還特別像。我一叫bear,真的就來了兩個大漢,柞著胳臂,學著狗熊的樣子過來幫忙。想叫bear(狗熊),叫成了bird(小鳥),愛麗莎又象小鳥一樣,扇著兩只胳膊就飛過來了。他們開始對我的互相幫助并不習慣,被叫的最多的狗熊們(他們人高馬壯,東西又少)嘟囔著:
“唉!太大的沒辦法。只要老師在,誰各走各的,誰各玩各的是不可以啦?!?/p>
可是,到后來他們誰也不用我叫了。我們的隊伍真的變了:原來是羊拉屎一樣,哩哩啦啦半里長?,F(xiàn)在是打著捆,成著團。你幫我,我?guī)湍?,特別熱鬧,特別開心。學生們高興地說:
“謝謝老師!你把我們變成我們啦?!?/p>
這句子通嗎?可想一想,我明白了。我們一起吃飯,我們一起游覽,我們一起乘車,我們一起高興,我們也一起挨罵……
三
上樓,吃飯,我和副領隊進去晚了。大廳吵成一鍋粥。學生說沒有引領員、沒小姐領他們入座,服務員小姐說他們“下流”。服務員小姐氣急敗壞地過來告狀:
“就沒見過這樣的!一進門就要‘中國家常大便飯’還要點‘紅燒屁股’。拿我們找樂???吃飯,還非叫我們小姐陪。我叫他們下樓出去,他們說他們不“下流”。還說我‘廢話’,‘可氣’(客氣)有這樣的嗎?一幫棱子!”
被罵為“棱子”的弟子們更棱子了,各個見傻。副領隊泰麗忙向小姐道歉,說學生們不是找小姐陪,在美國吃飯,都有領座員領入座。學生們更不是要“大便飯”,是希望吃真正的中國家常便飯,那“大”的意思是要多一點兒。學生也不是要吃“紅燒屁股”,是要吃“紅燒排骨”。至于說“廢話”,英語的“廢話”有客氣的含義。
好一通解釋。反正語言文化都不同。我聽了都見傻。這真是老太太摘瓜——整個地擰了。泰麗一邊向人家點頭哈腰道歉,一邊扭過頭來,批評學生不注意發(fā)音,不認真學漢語。
其實泰麗自己也坐不住,成天鬧實踐法。學生上課也最不愿意記憶什么了。而語言能力的訓練,必須以一定的語言知識作為基礎的。(我這樣說,是因為當時的教學法討論,一下倒向西方)。泰麗終于接受了我的觀點。服務員小姐一聽我是老師,站住了。我以為,對我怎么也得客氣點。誰知,她可找到一個出氣筒了。這個那個、嗎、呀了一大堆。最后白了我一眼,又給了我一句:
“老師?哼,怎么教的?”
接著高跟鞋點地“嘎嘎嘎”地走了。
叫人家罵傻了的弟子們,藍眼、綠眼、棕色的眼一塊同情地看著我。他們大概都想起了,我是怎樣強調叫他們注意聲調,注意發(fā)音,注意英漢詞語的非等值現(xiàn)象。沒辦法。弟子們傻了好一陣子,他們都決定不吃“紅燒屁股”了,對那個不會笑,又對老師都不敬的小姐以示抗議。去吃西餐!
哈,那又是頭一模??措娨?,早就想看看那洋人們吃什么了(我總好奇)??上В偛谎萸宄?。哈!洋人請客,吃洋飯!
四
幾頓洋飯下來,我的中國胃就抗議了。在上海,去“紅房子”名西餐店。安排好學生,我逃跑了。到城隍廟小吃館,狠狠地吃了一碗上海大排面。在那兒的一片“唏溜哈啦”吃聲中,我痛快地“唏溜哈啦”吃起來,跟不認識的吃友大聲說笑。那個痛快呀!哪像西餐,危襟正坐。沒吃完,刀叉得放成八字。你要是平行放著,服務員就以為你吃完了。你一個不注意,都斂走了。再不小心,就來個“酸鼻辣淌”。馬乃司,看著像奶酪,里面都是芥末!還得注意:刀叉掉了,千萬別自己拾,那是丟臉的事。沒開吃,就加鹽,那是對廚師的不禮貌。上帶骨頭的肉時,一定上一碗水,千萬別喝,那是洗手的!擦嘴要用餐巾的內側,用外側,叫人見笑,說你不知臟凈。但你伸出舌頭,舔手指頭卻是應該的。不能大聲說話,吃東西更不能“唏溜哈啦”出聲,但當著大家的面,可以捏著鼻子,大聲擤鼻涕。天啊,這是什么洋規(guī)矩!
再說,真不好意思,一個人一頓西餐就百十來塊。說實在的,我也真不愿叫學生為我掏那么多錢,因為我旅起游來,才知道我這次出來,并非美國官方出資,是他們自己掏腰包。這西餐,又貴、又不好吃,何苦?。ㄆ鋵崳鞑鸵埠芎贸?。那是我出國后才知道的)。
3塊錢,熱熱呼呼、舒舒服服、飽飽地、美美地來了一頓。收錢!付費!服務員卻說付過了。扭頭才發(fā)現(xiàn)我的兵們也跟蹤而來。他們一個個挺腰直脖地沖著我:
“老師,我們應該我們(大家在一起)?!?/p>
心里真覺得過意不去,只有道歉了。我忙幫他們點這個,要那個,都幾塊錢一份。我說:“吃吧!老師請客!”哈,小吃的百花園里,百花齊放。學生們看得更是眼花繚亂:
咸菜泡飯、叉燒包、肉米粽、薺菜餛飩、小籠包、椰奶紫米球、馬拉糕、三絲春卷、叉燒酥角、酒釀園子、蟹黃餅……吃雞腿飯,還免費陪送湯。最后我們學生也都來了一碗。一碗一碗又一碗。跑不過來的服務員奇怪地問,聽說,外國人不都是先喝湯嗎?我說,我們后發(fā)現(xiàn)的……
那天特別難忘,我們竟還嘗到了在綠波廊招待西哈努克的小吃:鴿蛋圓子和眉毛酥。氛圍那個好啊,饞貓們各個吃得oh、wa,詞興大發(fā):
“中國小吃——百碟開放!”
“中國小吃——蓋了洋人的帽兒!”
“中國小吃——撐倒一片!”(他們自己編的歇后語,編了就愛顯擺。)
″中國的小吃豐富!美妙!好吃!地雷深思(英語音 delicious food美餐)。
哦,我還真得“深思”。心想,這有錢的美國人,也不只喜歡“陽春白雪”,對“下里巴”也一樣鐘情。真是,忘了誰的名言:
“民間的創(chuàng)造總是最富民族性的,也是最富吸引力的?!?/p>
“我們又有新發(fā)現(xiàn)。非常大地謝謝老師,我們的斯達莫克(英語音stomach胃)高興!”
我也高興啊,沒想到,我們的小吃文化這么有魅力??刹?,中國的飲食文化璀璨!我可不好意思像歐洲學生那樣作詩。
“還是中國飲食好!不像麥當勞——雞腿、土豆加面包?!?/p>
歐洲學生好像不怎么服氣美國。
吃飽了。學生說如果再吃,一定有爆炸事件發(fā)生。臨出門,我的學生兵們一邊謝我,一邊教育起老師來了:
“老師忘了?你說,我們應該我們?!?/p>
是,學生們是真誠的。我們再沒分開:我們一起趕火車,找旅店;我們一起參觀博物館;我們一起看祖國的青山秀水;我們一起談文化,說語言;我們一起受騙,也一起受感動;我們還差點一起把維卡給丟了……但最后,我不得不從“我們”中分出來了。
站在機場的出關線外,看著弟子們成著群,抱著團,你幫我、我拉你進關。真的,可不像他們起初,誰也不管誰的了。真好!然而,當他們真要離開時,我忽然覺得,那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真像從我身上割走一樣。難受,心隱隱地痛。
我扭過了頭。人為什么要分別呢?分別原來這么叫人痛苦。忽然,我聽到一陣呼喊,轉回身,看見弟子們高舉著展開的一張大紙。那上面用彩筆寫著揮胳膊扭腿的大字:
“老師——我們都愛你!”
那時聽見有人說愛我,真覺得臉紅,不好意思,但心里幸福得咚咚跳,又想掉眼淚。
他們一塊呼喊:
“老師——我們會想念你的!不要忘了我們?!?/p>
是啊,現(xiàn)在我修改這篇文章,十幾年了。想起我們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叫我勞累,有時也叫我著急、生氣,又總給我驚喜的弟子們,至今仍歷歷在目,叫人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