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們一起仰望天空

２００６年７月，我正在讀研究生二年級，即將開始寫作畢業(yè)論文。那是心情最為放松的一段時期。暑假到了，我和學(xué)友們邀約前往甘南的?？撇菰眯?。出發(fā)前，我和朋友們分頭準備，你拿藥品，我背干糧，她買車票。匆匆忙忙之中，誰也沒有仔細查閱一番關(guān)于甘南和拉卜楞寺的資料，只有一位朋友將來去的行進路線打印了出來，以備不時之需。我在出發(fā)的前一天，囫圇吞棗般地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些相關(guān)介紹，看了看，就背著行囊上車了。現(xiàn)在想來，也許并不是每次旅行前，都要事前做好充足的準備工作，才敢邁開大步去體驗當?shù)氐奶厣L俗和名勝風景。甘南之行給我心靈帶來的感動和轉(zhuǎn)變遠比想象的更為劇烈，而這一切都是在不曾對這個地方有理性理解的基礎(chǔ)上感悟到的內(nèi)心深處的震撼。

有關(guān)?？撇菰透誓厦啦粍偈盏娘L景似乎怎么贊美都是徒勞無功的。兩年來，每念及這次沖刷心靈的旅行，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太多絢爛的色彩，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如此耀眼，如此艷麗。而最后，俗艷的色彩都會淡淡褪去，逐漸消融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深邃的夜里。閉上眼，仿佛又回到那個夜晚，我們在?？撇菰咸痤^看到滿天的繁星，周圍彌漫著混有青草味道的寧靜和深遠寂寥的夜空。那一刻，我、我們、牧民、草原、繁星、牲畜、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最真實的存在。

今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結(jié)果有些出人意料。勒克萊齊奧，法國作家。中國讀者向來很買法國作家的賬，比如巴爾扎克，比如福樓拜，比如雨果。十九世紀過去了，二十世紀也早已翻過日歷，薩特、杜拉斯、加繆……這些法國作家在中國讀者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但勒克萊齊奧是個例外。不僅在中國，在美國和歐洲其他國家，他的名字可能也很少被普通讀者和文學(xué)愛好者聽說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公布之后，我打電話給我的導(dǎo)師，詢問她是否知道關(guān)于這位作家的點點滴滴，哪怕是八卦新聞也好。電話那頭，導(dǎo)師告訴我，她之前對勒克萊齊奧也不甚了解，不僅如此，就連研究法國文學(xué)的很多“圈內(nèi)人”也對此人知之甚少?？磥?，這回大家有點不買勒克萊齊奧的帳了。

勒克萊齊奧自稱是“世界主義者”，他的作品始終關(guān)注生活在邊緣的人，充滿異域風情。不知怎地，這位作家讓我想起２００１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Ｖ·Ｓ·奈保爾和２００３年的獲獎?wù)撸省ぃ汀烨?。于是，我跑到書店，準備在無人問津的那一摞書里翻找勒克萊齊奧的作品。

出乎我的意料，這位昨天還是無人搭理的法國作家，一夜之間成了暢銷書作者，他的作品《烏拉尼亞》擺在了收銀處最顯眼的位置，享受了難得的貴賓級禮遇。當然，也只有這一部作品而已。

《烏拉尼亞》是一部溫和平淡的作品。盡管書評里到處在寫勒克萊齊奧通過文學(xué)“不斷地述說著反抗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文明，追求自然原始生活狀態(tài)的話題。”勒克萊齊奧是在訴說著、反抗著很多作家都不斷書寫的主題，可他是溫和含蓄的，波瀾不驚的，至少在《烏拉尼亞》這部作品中是如此。朗波里奧研究中心虛偽的人類學(xué)家和社會學(xué)家是“我”所厭惡的，“我”批評他們的觀點，批判他們偽善的研究課題。但在作品中，勒克萊齊奧用一種很溫和的文風來描寫這場對峙。批判的力度不減，但總有一種內(nèi)斂在其中?？赐暾俊稙趵醽啞罚@種感覺越發(fā)強烈。不知為何，勒克萊齊奧總讓我覺得他跟中國有千絲萬縷的某種聯(lián)系。他自己也曾說過非常喜愛中國文化，特別喜歡老舍的作品。也許正是這樣的緣故，讓我在看他的作品時，感覺很親切。我在想，或許是《烏拉尼亞》的主題賦予作者的這種文風，亦或許是因為勒克萊齊奧本身就是一位性格含蓄溫雅的作家？

不得不承認，《烏拉尼亞》是一部很吸引人的作品，讓我在一天之內(nèi)一口氣讀完了它。故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一位法國地理學(xué)家在墨西哥勘探地貌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王國“坎波斯”——也就是“烏拉尼亞”。這里的人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坎波斯”人人平等，沒有貧富階級，人們過著安居樂業(yè)的幸福生活；孩子們的天性沒有被壓抑，他們不用上學(xué)，需要學(xué)習(xí)的是自由和真理。這不禁讓人想起陶淵明那篇著名的《桃花源記》。不過，陶淵明的“世外桃源”最后沒有人再去打擾，且終于人們也沒有找到過“桃花源”；而勒克萊齊奧的“烏拉尼亞”在人類社會的圍攻中被迫轉(zhuǎn)移，繼續(xù)尋找理想國的出路。烏托邦的幻想自１９世紀以來不斷地被人們重復(fù)，也成了批判現(xiàn)代社會弊病的“萬能藥”。在勒克萊齊奧筆下，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為我們描繪的“烏拉尼亞”是一個感性的、浪漫的、沒有帶刺的理想國?！翱膊ㄋ埂钡拇迕駛冎?，村子終究是要被毀滅的，但小說里沒有說教式的指責，沒有尖銳的對抗，沒有武力的鎮(zhèn)壓。流浪者們?nèi)缧切且话愕刈杂闪骼?，不斷地追尋自己理想中的那一片星空，追尋一個現(xiàn)代文明之外的天堂之地。

勒克萊齊奧是浪漫的夢想家。在“烏拉尼亞”理想國中，人們需要學(xué)習(xí)的不是知識，而是忘卻。現(xiàn)代文明是一件密不透風的緊身衣，死死地包裹著人們最真實的身體，知識是現(xiàn)代文明的麻醉劑，讓人們在沉溺的虛幻自滿中日益沉淪。忘卻文明的麻醉，睜開眼睛，用心感悟真正的自我和最自然的生存，是《烏拉尼亞》，也是勒克萊齊奧希望用藝術(shù)的靈魂表達的思想真諦。小說中，“坎波斯”的精神領(lǐng)袖賈迪給“我”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們望見的這片天空，這片擁有太陽和繁星的天空，正是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望見的，也是我們的孩子要望見的。對于天空而言，我們既是老人，又是孩子?！蔽覀兪抢先?，因為在即將離世的時候，我們可以還原到一個原始而自然的存在；我們是孩子，因為我們的未來還不曾被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陰霾。

仰望天空，在時間與空間的融合中對抗現(xiàn)代社會的記憶，體驗生命的圓滿。我想起在?？撇菰莻€晚上的經(jīng)歷。我們站在院子中央，夜風沾著寒氣從身邊擦肩而過。裹緊衣服，下意識地抬起頭，滿天繁星幽明燦然。沒有人說話，就這么一起沉默地望著天空，融化在時間與空間交匯的深沉的黑暗中。我仿佛天空的一顆星，跟著不停地旋轉(zhuǎn)、移動。人的心靈有時候就是這樣簡單地被打動。

今天，當我捧起《烏拉尼亞》，開始認識勒克萊齊奧時，他的文字讓我又回想起那個夜晚。我知道，靈魂的悸動是不需要理由的，它不是一個理性的學(xué)習(xí)過程，而是一個放下心中所有包袱，自然而然去領(lǐng)悟的感性體驗。

勒克萊齊奧是浪漫的夢想家，也是現(xiàn)實的寓言家。“坎波斯”的彩虹家族沒能逃得過現(xiàn)代社會的騷擾，流浪者們還要繼續(xù)流浪，繼續(xù)追逐能夠仰望天空的“烏拉尼亞”。

勒克萊齊奧的文字是清新而充滿詩意的。對于現(xiàn)實世界，“在火山爆發(fā)之前，地球上最窮困的地區(qū)在時刻潛伏的戰(zhàn)爭與貧困中日漸蕭索。只有大批逃難者如同海底涌浪一般，前赴后繼地撞碎在邊境的礁石上。沒有什么值得樂觀的事情?！边@個世界讓人看得如此心痛，悲觀的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各個角落肆意蔓延，人類的夢想只能在流浪的旅途中閃爍微弱的光芒。可是，勒克萊齊奧知道，“坎波斯”是人類必不可少的夢想，因為人類不能沒有夢想?！拔覀儓孕?，烏拉尼亞真的存在，我們曾是它的見證人?！?/p>

書讀完了。我合上書本，看著深秋午后并不熱烈的太陽溫暖地照在窗外的樹上。我知道，樹葉快要掉落了，然而這又有什么要緊呢？明年春天，我又會看到新的生命輪回，觸摸到重生的希望。

今夜，請你們和勒克萊齊奧一起仰望天空，找回自己最初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