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去廚房倒水喝。瞥見誰在陽臺上,靠著窗臺看樓下的小花園。通常父親起得最早,在陽臺上澆澆花,發(fā)發(fā)楞,想他這一天要寫的東西。我端著水回房,才發(fā)現(xiàn)站在陽臺上的原來是母親,紅白豎條的睡衣肥肥大大地罩在身上,像一個校服不合身的中學生。肩膀上搭了件黑毛衣,毛衣的兩個袖管在喉嚨口打了個古怪的結。
她的頸椎不好,時時刻刻頸子上都要有點東西。她對珠光寶氣的東西一點自信也沒有,無數(shù)條披肩都藏在箱子里,只喜歡弄件衣服搭在肩膀上。這大約是從老電影里得來的情結,太陽下年輕人在草地上奔跑,脫下外套綁在肩頭,在她看來是自由不羈的象征。母親喜歡穿得像個新女性,將亂七八糟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搭配起來。當我還穿著背心短褲的時候,她已經(jīng)打扮得鼓鼓囊囊,像個從波希米亞來的吉普賽女郎,頭發(fā)亂蓬蓬的,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地想心事。
我很好奇那個時候她在想什么,或者她什么也沒有想。我和父親會發(fā)呆會發(fā)楞,會想想事情,作出多愁善感的憂郁狀。而她在家里很少有安靜的時候,總是忙前忙后。陽臺對于她來說,是個收衣服晾衣服的地方。她如果不在陽臺,那多半是呆在廚房。廚房里的活忙完了,拿個小板凳坐在客廳里一邊看電視一邊理抽屜;或者坐在床上岔著腿,嘩哩嘩啦地翻看過了期的報紙。她一刻也站不住,一刻也坐不住,連一家人坐下來好好看個電影也沒有一刻的安定,一會兒要吃水果,一會兒要上廁所,看個劇情簡單的肥皂劇,也要問十萬個為什么。她不是不會醞釀感情,不是不會多愁善感,只是她的語言總比思維快一步,還沒想好的東西總要被舌頭出賣。我總以為她一刻也不需要安靜,如果家里人被她說煩了,她就躲到房間里煲電話,一煲就是好幾個鐘頭。
現(xiàn)在她安安靜靜地背對著我站立著,像個懷春的少女。兩只手端在胸口,又好象在和誰生氣,過了一會兒兩只手耷拉下來,扣在背后,轉瞬間,像個煞有介事看別人打牌的小老太太。我端著水看得愣了神。我很少看見一個如此靜態(tài)的母親,我一直在很矯情地等待著某一個時刻,從那個時刻開始,她變得依賴我,我們的角色顛倒,我可以真正擔負起照顧她的責任,那個時刻之后,也許飯還是她做,衣服還是她洗,但是母女之間的氣場變了,我變成了承擔者,哪怕只是名義上的也好。我以為,獲得那個重大的時刻,我需要轟轟烈烈地作件大事,譬如說寫了部很了不起的小說,嫁了個優(yōu)秀的男人,生了個人見人愛的孩子。沒想到那個時刻就這么輕易地來了,她給了我一個安靜的背影。她甚至不知道我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