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使讀者相信這句話確有依據(jù),不妨先舉一個最具有說服力的事例,主角就是人所周知的“大清官”包拯,夠得上“官清如水”了吧!
沈括在《夢溪筆談》里,就記有一樁他敵不過“吏猾如油”的史實:老包坐開封府南衙時,有“明察”之稱。有個人犯法,按律當受 脊杖,便事先去賄賂值堂書吏。這個贓吏受錢后關(guān)照犯人,“審訊后老爺一定會命我寫責狀(注:用刑前的文書),這時候你就大喊冤枉,我自會為你辯解?!惫?,包拯升堂審過案由后,便要這贓吏寫責狀,犯人如吏所囑,分辯不已。那吏員大聲罵道:“快吃了脊杖便滾出去,別多■嗦!”包拯聽見了,馬上對這吏員的賣弄權(quán)勢產(chǎn)生厭惡之心,反過來將吏員責罰一通,那個犯人倒從輕發(fā)落了。在包拯看來,這就叫“以抑吏勢”,在沈括看來,“不知已為(吏)所賣矣!”
“官清如水”敵不過“吏猾如油”的最重要條件之一,就在于官制和吏制的不同。對此,宋人陸九淵有過一段很精辟的議論——官人者,異鄉(xiāng)之人,官人年滿者三考,成資者兩考;吏人則長子孫于其間。官人視事,則左右前后皆吏人也,故官人為吏所欺,為吏所賣,亦其勢然。吏人自食而辦公事,且樂為之、爭為之者,利在焉故也。故吏人之無良心、無公心,亦勢使之然也。(陸九淵《象山先生文集》卷4)
這段話說白了,就是吏員大多是當?shù)睾栏煌七x,世代盤踞地方衙門,早已里外勾結(jié)成一氣,形成地頭蛇之類的勢力。吏祿低微,宋初甚至無祿,何以還有這么多人爭著當吏呢?就是看中這些位置是發(fā)利市的淵藪。因此別指望吏員會憑良心秉公辦事。而那些被朝廷派到州縣里來當官員的老爺們,全是外鄉(xiāng)人,上任之初連語言交流尚是障礙,哪談得上熟悉民情,明察秋毫?好容易干到有點熟悉了,又得依官制調(diào)動,再派來的繼任者,一切又從頭開始循環(huán)。所以再精明的官員,也無法擺脫吏員的欺瞞和干擾,倘若這官員本來就是庸碌無能之輩,自然就更要成為吏員的俘虜而遭其隨意擺布了。
呂居仁著《官箴》,有段警告:“后生少年,乍到官守,多為猾吏所餌,不自省察所得毫末,而一任之間不復(fù)敢舉動。大抵作官嗜利所得甚少,而吏人所盜不貲矣。以此被重譴,良可惜也?!边@就是說,吏人以利誘官,官吏同流合污后,常常是吏員所得要比官員多得多,但事情發(fā)作的話,最倒霉的還是做官的。
話雖這么說,畢竟既當官而又不貪利者,能有幾個?《名公書判清明集》里,收有一篇上司怒斥知縣的警令,大呼:“全是吏人世界,知縣所知何事?”這便是貪官或庸官坐衙的必然后果。試以收進這部書內(nèi)的南宋干員蔡杭(時任江東提刑)的一系列判詞為例,便可知州縣衙門“全是吏人世界”之不虛。如《違法害民》云:“當職(蔡杭自稱,后同)未巡歷之前,已聞弋陽有孫、余二吏之橫,民不堪之。及至安仁,則弋陽百姓爭來哀訴。孫回首占縣權(quán),自號‘立地知縣’,弟孫萬八橫行市井,人呼八王,其他可知?!庇秩纭躲U山贓吏》云:“當職未入境,已聞鉛山縣有配吏程、徐、張、周四人,為百姓之害,及入境,則百姓交訟之?!崩喜淘诠芟轮T縣轉(zhuǎn)了一圈,收到的狀紙全是老百姓控告猾吏的。猾吏威風到什么程度?僅以弋陽縣孫回、余信二吏為例:其平素作為是,“捉人毆打,輒用紙裹木棒,名曰紙餛飩。收拾配吏、破落鄉(xiāng)司,分布爪牙,競為苛虐,私押人入獄,訊腿荊至一二百”;其日常收入是,“既有無名錢,又有自寄錢,又有比呈展限錢,又有保正每月常例錢……”。當蔡杭傳訊證人調(diào)查他們的罪行時,“乃敢率弓手正等二十余人,以迎神為名,擒捉詞人”;當蔡杭查證確鑿下令逮捕他們時,又“拒而不出,方且酣飲娼樓,揚揚自得”。這兩個小吏日剝月削的民脂民膏共有多少,“據(jù)獄中供招,雖未及萬分之一,然孫回計一萬一千七百余貫,余信計一萬八百余貫”。據(jù)史料記載,熙寧三年(1070),即北宋始行吏祿制度的頭一年,整個中央政府所屬各部門之吏祿支出,總數(shù)也只有三千八百三十四貫(《夢溪筆談》卷12)。再回想一下前文某縣尉自嘆每月俸錢不過五貫五百九十錢的感慨,不難想見呂居仁何以要向當州縣官的發(fā)出警告,也不難想見為什么吏員的社會地位如此卑微,而仍有那么多人“且樂為之、爭為之”了。
(摘自《天下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