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權力值”是我杜撰出來表示官員權力之大小的一個詞。我們知道,權力關系就是一種等級關系,權力體系就是一個等級結構,權力自然有大小之分;但權力無形,既不能用尺子量,又不能用秤桿稱,一個官員掌握多大的權力值,很難衡量。
古人發(fā)明的品秩,不妨視之是一套標注權力值的符號系統(tǒng)。一般而言,官越大,品秩越高,比如依明代官制,知縣(相當于縣長)是正七品官,知府(相當于市長)是正四品官,布政使(相當于副省長)是從二品官,六部尚書(相當于中央政府部長)是正二品官。假設我們將七品官的權力值定為五十,每提高半品,權力值相應增加十,那么,我們可以計算出,四品官的權力值是一百一十,從二品官是一百四十,正二品官是一百五十,一品大員則是一百七十。由此我們可以畫出一條箭頭向上的權力值曲線,品秩越高,權力值越大。
不過,有時候品秩也未必與權力值成正比,比如明代廢宰相之后,相權實際上掌握在內閣大學士之手,但終明一代,內閣大學士只是五品官。清代將大學士的官階提至一品,但相權已轉移到軍機處大臣,大學士的權力反而大不如前朝了。
官員的俸祿也可以看作是權力值的計量符號。因為官員俸祿之多少,依官階之高低而定,大官的工資多一點,小官的工資少一點。比如在清代,七品官的年俸是四十五兩白銀,四品官是一百零五兩,二品官是一百五十五兩,一品大員則是一百八十兩。這條工資曲線與上面的權力值曲線大致上是重合的。當然我們不能說,清代的一品大員,其手中權力只值一百八十兩銀子。官員收入遠不止這個數(shù)目。清代自雍正朝開始,在正俸之外另發(fā)養(yǎng)廉銀,一二品大員每年的養(yǎng)廉銀有一兩萬兩,七品小官每年也有幾百、上千兩。所謂養(yǎng)廉銀,依我看來,就是向官員贖買“腐敗權”的費用,所以,養(yǎng)廉銀數(shù)額之多少,通常也暗合官員權力值之大小。
但是,用俸祿(含養(yǎng)廉銀)來衡量權力值也會有失漏,比如未列入正式國家編制的差役、胥吏,這些人不領俸祿,但這絕不表示他們的權力等于零,晚清名臣郭嵩燾說,“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可見清代胥吏勢力之盛。胥吏、差役好歹還算是公職人員,像官員的私人隨從,連非正式公職人員也談不上,但他們實際上也攥取了部分權力。他們的權力,不是來自皇帝的授權與制度的安排,而是由私人之間的請托、假借或竊取而來。
不管是品秩還是俸祿,如果用來測量權力值,都容易漏掉那些無名分、非正式的權力。明代內閣大學士秩輕而權重,但大學士的正式身份不過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名分上并無領袖群僚、把持朝政的權力,所謂的“相權”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非正式權力,我稱之為“隱權力”。清代的胥吏、師爺、長隨,所攥取的通常也是隱權力。我們知道,一個官員的實際權力,等于正式權力加上隱權力,品秩與俸祿所標示的只是正式權力,隱權力則是無法通過品秩或者俸祿體現(xiàn)出來的。
那么,能不能找到一個不會遺漏隱權力、可以反映實際權力值的“測量工具”?我覺得,一個官員的實際權力值大致可以用他的收入來表示。這里的收入,包括正式收入,如正俸、養(yǎng)廉銀,也包括那些灰色收入,如各種陋規(guī)、稅收提留,還包括官場上的黑色收入,即賄賂款、貪污款、勒索款等。權力是可以贖買的,贖買權力的“贖金”構成了官員的大部分收入。養(yǎng)廉銀是國家財政支付的“贖金”,陋規(guī)是請托者支付的“贖金”,勒索款則是直接由民脂民膏支付的“贖金”。權力值越大,“贖金”就越高。當然,這個說法只對“千里做官只為財”的官員有效(像海瑞這樣的清官,顯然是無法用其收入來測量權力值的),也忽略了官缺的肥瘦對于官員收入的影響。不過,用權力“贖金”的概念,可以將一個人的隱權力標注出來。
二
清代衙門的長隨(即官員私人雇用的家丁、奴仆,如跟班、門子者流),是典型的隱權力集團。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借鬼吏之口說:“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親屬,一曰官之仆隸。其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贝颂幍摹肮僦碗`”,就是指長隨。長隨出身卑賤而把持權柄,無官之責而有官之權,這種非制度化的權力就是一種隱權力。
長隨的隱權力可以有多大呢?古人早已列了一條算式:“宰相門子七品官”,就是說,給宰相看門的家奴,其權力不亞于七品朝廷命官,盡管任何擺在臺面上的法律文本都不會規(guī)定“××衙門的長隨=×品官”。當然,隱權力是因人而異的,用品秩來劃一加注,未必準確??紤]到長隨弄權無非是為了中飽私囊(正式編制內的官員,可能還有“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類的抱負),因此,長隨的權力值也直接表現(xiàn)為“私囊”的飽漲度,所謂“以權謀私”,“權”與“私”是成正比例關系的。
我們需要先了解一下官衙門政在權力鏈條中的關鍵地位。以前的官員深居簡出,辦公之公堂與生活起居之內宅同在衙門之內,日常公務的處理,還有官場上的人情往來與某些隱秘的私下交易,一般都得在衙門內進行,這個衙門入得入不得,就看門子有沒有刁難你。如果門子有意刁難,他有許多法子讓你吃閉門羹,比如不給通報、謊稱老爺外出或不見客等。常言道,“大人易見,小鬼難纏”?!靶」怼敝傅木褪情T子,“難纏”則顯示了門子的權力的能量。門子還負有傳宣長官命令、傳遞公文進出、召集吏役升堂等職責??梢赃@么說,門子雖是下人,卻把據(jù)著權力系統(tǒng)的出入口;雖無公職,但半邊身子伸入了公共領域。難怪時人說“門權最重”。
門權當然可以換錢,給門子送上“門包”就是對門權的贖買。在清代,送“門包”已經(jīng)成為官場慣例,這也說明門子的權力已獲得官場上心照不宣的普遍承認。
門政在權力鏈條上的位置既然非比尋常,擔此“要職”者,自然非掌權者之心腹親信莫屬,就如現(xiàn)在的領導揀司機、秘書,必選自己的嫡系。與掌權者的密切關系,無疑讓門子的權柄更重,因為關系網(wǎng)絡正是隱權力的重要來源,離關系網(wǎng)絡的權力中心越近,就越容易假借或請托到權力。一只站在老虎背后的狐貍,足以讓百獸惶惶。
三
清代的州縣長官,一般都需要雇用數(shù)個至數(shù)十個長隨,除了前面提到的門子,還有“稿簽”(相當于辦公室主任)、“跟班”(相當于秘書)、“錢漕”(負責稅收)、“管監(jiān)”(看管監(jiān)獄)等,縣官之所以要重用長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正式的公共組織無法支撐權力系統(tǒng)的正常運作,縣官不能不倚重自己的私人班底。雖然縣級權力系統(tǒng)中設有正式編制內的佐貳官,如縣丞、主簿、典史等,還有大量編制外的吏役,但這些人不值得信任,反而需要用長隨來監(jiān)控他們。這種“假私濟公”的結果,就是造就一個“假公濟私”的隱權力集團,讓長隨坐大?!凹俟珴健笔且粋€公共權力被用于私利的過程,從前一個過程轉入后一個過程,只是半步之遙。所以要禁止長隨竊權謀私,難乎其難。
官場上的灰色收入與黑色收入分配,反映了一種更接近真實的權力分布。即使我們計入肥缺與瘦缺的差異性因素,官員收入的數(shù)目字仍能比較周全地體現(xiàn)官員的實際權力值,因為官員的實際權力,等于正式權力加上隱權力,能染指肥缺之人,通常也是隱權力資源比較豐厚者。一個長年在清水衙門不得寸進之人,我們基本上可以判斷他的隱權力資源著實可憐;而且,官員要搜刮地皮而不被查參,也離不開隱權力系統(tǒng)的庇護,“朝內有人好做官”嘛。只有在現(xiàn)代憲政的框架下,官員的權力分配與薪水設定實現(xiàn)制度化,隱權力機制難以起作用,權力不被贖買,腐敗甚少發(fā)生,那么,以收入數(shù)字來測量權力值,才變得沒有意義。(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