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船
2008-12-31 00:00:00支離布偶
九月一日22時 信初至。
我抱著一個酒紅色的沙發(fā)墊瑟縮在電視機(jī)前，電視機(jī)里閃著一部八十年代的黑白老片，對白，已混沌不清。窗外幾片碩大的黑云，低低地壓下來，夾著幾聲悶雷滾過，沒有雨。
手機(jī)的綠色屏幕突然亮起來，在這個幽暗的屋子里格外刺眼，我看著它，反感和不適涌上來。打開看，一條信息。黑色的字跡密密麻麻：“我會在愛琴號渡輪上一直等你，二等艙，158號A。記得穿上那條紅裙?！?/p>
我想我并不認(rèn)識這個人，手機(jī)號碼也是陌生的，也許是哪個癡情的男人發(fā)錯了吧。
窗外，一道利閃倏地劃破了陰云的臉，那張臉微微皺了一下，發(fā)出幾聲悶悶的怒吼，接著豆大的雨滴噼啪地打在窗子上。
九月七日22時 信次至。
我穿著寬大的浴袍，一只手按著頭上濕漉漉的毛巾，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著臺燈的開關(guān)。奇怪，往常摸到這里就摸到了……一道刺眼的綠色如野獸的眼睛般亮起，伴著急促而沉悶的振顫聲。手機(jī)。我長呼了一口氣。還是那條信息。
“我會在愛琴號渡輪上一直等你。二等艙，158號A。記得穿上那條紅裙?！?/p>
看來有必要解釋一下，不能讓別人一直空等，況且是在船上，他不用買船票么?
我把電話反打過去，等了很久，可是那邊始終，一片寂靜。
我無奈地合上手機(jī)睡覺。窗外，風(fēng)大作，樹影妖舞。
九月十四日22時 信復(fù)至。
暴雨初歇。宴終人散，杯盤狼藉。宴請后的寂寞比一個人時的寂寞更加深入骨髓。我用力地用碗碟清洗時的碰撞聲來湮沒自己。忽然，我感覺到身后一絲不安的涼意。下意識地停下動作，朝客廳里走去。臺燈下，手機(jī)那詭異的綠屏果然亮著，依舊是那行咒語一樣的字：“我會在愛琴號渡輪上一直等你。二等艙，158號A。記得穿上那條紅裙。”
無論我怎樣打那個號碼，電話的另一端依舊一片死寂。
九月二十二日5時 水落石不出。
當(dāng)你身處黑暗的時候，你有沒有感覺某個你看不到的角落里，有雙來歷不明的眼睛正盯著你看?
每隔七天，我都會在同一時間收到相同的短信。自從感覺到這信息的詭異之后，每個夜里，當(dāng)我緊閉雙眼躺在床上的時候，都能隱約感覺到，那面綠屏如同一雙眼睛，隱匿在某個神秘的角落，透過黑暗專注地盯著我的臉。
那眼睛，來歷深邃，正顛簸在某個黑夜里深暗無際的海面上，流離失所。
次晨，我終子按捺不住，來到電話服務(wù)中心查詢那個號碼的主人。那個號碼居然是空號。
驚訝之余我又不肯死心。要求服務(wù)人員幫我查這個號碼最后使用人的姓名。
不一會，電腦把單子打了出來，當(dāng)我接過來，看到紙上姓名欄里的三個字的時候，頓時感覺到，我整個身體里的熱量，被瞬時抽得一干二凈。
十月一日22時 信之終結(jié)
我接到那陌生短信的頻率加快了，事實(shí)它每一天都在加快著，從一周一次到一周兩次，到一天一次，以至一夜數(shù)次。它像一個惡咒一樣卡在我的喉嚨，一步一步將我吸向一個未知的深淵。事實(shí)上，對于我來說，那個號碼并不神秘。因?yàn)槟翘?，我查詢到的那個號碼最后使用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最終，十一長假，我買了一張愛琴號的船票來直面我噩夢不斷的生活。
“十月二日 22時愛琴號二等艙158A?！蔽铱粗笨嘈Α？磥韥碜杂谏咸旎蚴堑鬲z的力量已經(jīng)將我的命運(yùn)安排好，無須刻意掙扎。明天晚上就有一個人在158A等我，可是既然我能買到這張票，就說明那個位置上沒有人，如果有，那也是我自己。短信、號碼、時間、船票……種種跡象都表明約我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只是我想不通，一個人究竟為什么反復(fù)約會自己，又提醒自己赴約。
提出約會的人和赴約的人是同一個人，這根本無法成立，這怎樣才能邏輯成立?除非……我不是我自己。
那我是誰?
十月二日22時 氤氳
這是一艘古老龐大的船，里面舊跡斑斑，昔日的輝煌已經(jīng)無法辨認(rèn)。我撫摸著一道皮膚斑駁的扶手。無須指引我就順利來到了我的房間。二等艙兩個人一間，對面的床空著。屋子里的燈也許是因?yàn)樘^陳舊，微微顫抖地閃著灰黃的光。白色的床單上有星點(diǎn)的銹跡。碰到屋子里的任何東西時都會發(fā)出吱呀干燥的聲響。我打開手提箱，里面滿是證明我身份的東西，身份證、各種證件、銀行卡、同學(xué)錄、相冊……以及每年生日收到的禮物。我慢慢地翻看，把它們逐一地和我的記憶相對。
沒錯，我就是我，沒有遺失，沒有差錯。
我翻開我的記事本。
七月六日回家給媽媽過生日。那一天我給媽媽買了個很大的蛋糕……
七月九日約了男朋友逛街。那天買了一條紅色的裙子，后來不知道為什么，跑了一路，很累……
七月十三日二姐搬新居請客吃飯。那天吃到了最新鮮的鮑魚……
船起錨了，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對床依舊沒有人。我不喜歡船上的門板和窗，因?yàn)槎际菆A形的，也就是說，如果你看見了什么，那只能是一個人的頭，在門板上還好，如果在窗上?那不合邏輯，除非窗外的人在海里……
我的頭腦極度疲憊，因?yàn)閺?qiáng)迫的回憶與思索，慢慢地，睡去……
十月三日2時 碎片
半夢半醒中，我又感覺到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惡狠狠地。我猛地睜開眼睛，地面上的腳燈沒有關(guān)，我能依稀地看到棚頂果然隱約有一雙眼睛，泛著殷紅的血絲。我屏住呼吸盯著它許久，才發(fā)現(xiàn)棚頂是一塊生了銹的舊鐵皮，大概是曾經(jīng)被精心打磨過的，有些地方還反著黃色的光。那雙眼睛是我自己的。我呼出一口氣又躺下，迷糊地睡著，直到一個微弱游移的聲音滲入耳朵：“起來，那不是你的位置，那不是你的位置?！?/p>
我迷迷糊糊的，竟然答了話：“那哪個是我的位置呢?”“159A?！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床上躺了一個長發(fā)的女人，她側(cè)著半邊臉，用眼角瞟著我，嘴角泛著一絲邪惡的笑容。她沒有任何行李，手里拿了一部手機(jī)，身上隨便搭著一截濕漉漉的草繩子。她還穿了一件紅色的裙子，居然和我與男友一起買的那件一模一樣!
當(dāng)然會一樣，因?yàn)槲铱吹降?，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我猛地起身，原來是做夢。對面的床空空如也。
看看表，已經(jīng)快四點(diǎn)了。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靠岸了。愛琴海號是往返于兩個半島間的短途船只，只運(yùn)行7個小時就能到達(dá)目的港。我再也睡不著了。我來這里并不是為了度假或者做幾個疑神疑鬼的噩夢，而是搞清楚事情真相，換一個平靜沒有騷擾的生活。
我繼續(xù)核對著記事本和我的記憶——
八月十一日公司案件截至日。那天慶祝公司一個大的項目竣工，還和同事開了慶功宴……
八月十五日約了好友瑞英去C城度假。我們登上愛琴號，然后……
我曾來過愛琴號!難怪我不用指引就順利地找到我的房間。記憶的碎片開始迅速的拼湊起來——
十月三日4時 回憶
我來過這個房間，我的號碼是159A。所以我夢見我躺在對面的床上，穿著那紅色的裙。
瑞英躺在我的左邊。她才是158A。后來瑞英去了哪里呢?我記事本上有她的電話，我撥過去，“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p>
凌晨四點(diǎn)，瑞英在和誰通話?我一邊回憶一邊反復(fù)撥打瑞英的電話。
那天，我們很興奮。躺了一會，就跑到甲板上去玩。海風(fēng)很清爽，瑞英靠在欄桿上，很美。
然后……我們說想在大船上拍照，又想把自己的相片存在自己的電話里。
我說，那我們交換手機(jī)，給對方拍照，不就存在自己的手機(jī)里了。瑞英很開心，還夸我聰明……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然后，我們交換手機(jī)，當(dāng)輪到她給我拍照片的時候，她拿著手機(jī)，驚愕了一下，看著我……
我問她怎么了，她不說話，于是我走過去。我看到我的手機(jī)的屏幕保護(hù)圖案是我和男朋友親吻的照片。
瑞英的電話還在通話中。
我突然想起了——七月九日，也就是我和我男朋友上街買紅裙子的那天，我們奔跑的原因，是因?yàn)槲覀兛匆娏巳鹩ⅲ?/p>
因?yàn)槲业哪信笥眩彩侨鹩⒌哪信笥选?/p>
瑞英的電話還在通話中。
瑞英看到照片，明白了一切，她很生氣，罵我無恥。還打了我。
其實(shí)愛是不分對錯的，我愛，就有權(quán)力爭取。我把這想法告訴瑞英，她顯然不同意。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她把我打疼了，我推了她，她靠著欄桿翻了下去，一手抓住了一根粗粗的草繩，另一只手抓著我的手機(jī)，憤怒地把那照片朝著我。
看著照片我很內(nèi)疚，覺得對不起她，又想起我們多年的友誼，拼了命地把她拉上來。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我沒有。呵呵。我沒有拉她，
我把瑞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直到她嗵的一聲沉入海底。
所以，如果余下的一生我都在撥瑞英的號碼，她永遠(yuǎn)都說同一句話——“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币?yàn)槲沂悄弥鹩⒛且姽淼氖謾C(jī)打給瑞英的。
而我的手機(jī)，隨著瑞英一起沉入了海底。
船靠岸了，我該走了。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到門前，卻打不開那門。身后有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我，透過圓形的窗子，那是，瑞英美麗的臉龐……
至今，我還沒有死，我不會死，卻永遠(yuǎn)離不開愛琴號，頭等艙158 A和那牽連不斷的噩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