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從部隊轉業(yè)回來,到省城上班。從省城到我和母親所在的家,將近一百里路,父親每周末回家一次。因為見的少,對父親,總感覺是敬畏多于親近。
弟弟出生后,母親不敢同時帶我和弟弟睡。鄰村,有一戶人家,夜里帶兩個孩子睡覺,半夜翻身壓住其中一個,孩子窒息而死。這件事,讓母親害怕,她把我安排到另一張床上,讓我自己單獨睡。
正是冬天。盡管母親在被子里放了暖瓶,然而,到后半夜,瓶子冷卻下來后,是徹骨的涼,而且,夜里,燈滅下來后,四周黑皴皴的一片,令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有時做噩夢,從無邊的害怕中醒過來,自然會哭鬧一番。父親得知后,將一周一次的回家時間,改為一天一次。下班后就騎自行車往家趕,將近一百里的路,父親頂著夜色回來,再頂著黎明走。
小的時候,不懂得體諒父親。天剛剛擦黑,就趴在窗臺上向外看,看見他一身風雪進門,小小的心,就漲滿歡喜。晚上,睡在父親寬厚的懷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屋外,是呼嘯的北風,一片冰凌的世界,屋內,每個角落,都散發(fā)著熟悉的溫暖。睡意朦朧中,不自覺地將父親喊做母親,每次都能聽到他溫柔的應聲:“媽在這呢,睡吧!”
我在父親的應聲里,安靜而塌實地入睡,睡過整個夜晚。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母親。
(二)
相對于弟弟,父親似乎更偏愛我一些。
初始,我還為著這些偏愛,驕傲而自豪,公主一樣的感覺。及至稍微大了一些,漸漸對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心生排斥。我固執(zhí)的認為,自己的成長,已經(jīng)達到了不需他隨時呵護的地步。我很想脫離他的視線,隨心所欲地,過一種以前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
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父親。放學后,我不再坐在教室里等他來接,而是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或者到書店里看自己喜歡的書。
和父親鬧得最兇的一次,是因為一個男同學。高二那年,男同學隨父母去了上海,走后,有時會寫信來,出于禮貌,我也回過一封信去。后來,盡管我再沒回過信,他的信,還是隔三差五的來。老師以為我是在談戀愛,截留了他給我的信,打電話告訴了父親。
可能是覺得被老師找去談女兒早戀的問題讓他覺得難堪,也可能是因為我的行為讓他太傷心失望,父親攥著信回來,鐵青著臉,不容我辯解一句,就打了我一巴掌。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的心中,充滿了憤懣和委屈,辯解的話,在唇邊轉了又轉,終于還是忍住了。既然他不相信我,我也沒必要對他解釋。
我學會了沉默,沉默到我整整一個月不喊他一聲“爸”,然后在某一天,他恍然,以嚴厲的口吻,責問我,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只是背轉了身,不發(fā)一言。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敵人。
(三)
畢業(yè)后,父親希望我能留下來工作,心高氣傲的我卻執(zhí)意要離開,到北京去發(fā)展。
父親有幾個同事到北京辦事,正巧與我同一列火車。本來父親已經(jīng)將我托付給其中的一個叔叔,臨走前,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堅持送我到車站。車窗前,父親左叮嚀,右囑咐,叔叔打趣他,把丫頭交給我還不放心,小心我不管了。車站上,擠滿了送別的人,父親的身影被淹沒在洶涌的人流里,只看見他揮動的手,離開很遠了,還看見他站在那兒,風,掀起了他的衣裳,也把我藏在暗處的淚掀得四處飛揚。
從我去北京開始,父親就開始關注北京。電視上,只要是與北京有關的消息,他都會一字不拉聽完,然后,在電話里,提醒我應該注意的事項,叮囑我:“丫頭,一個人在外,不習慣不順心時就打個電話?!?/p>
的確是不習慣。我在那些縱橫交錯的大街上,總是分不清東西南北,花費時間跑冤枉路,是常有的事,采訪也不是很順利,很多人與事,并不是如我想象的一樣簡單。每次打電話,我都要把滿腹的委屈倒給他。事實上,我在其中所得到的快樂,遠遠多于委屈。如今想來,我是很自私的人,只有在委屈的時候才會電話給他,而在快樂的時候,我從不會想到一起與他分享。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朋友。
(四)
我戀愛了。
打電話告訴他。沒幾日,他匆匆趕來,一定要見見我的男朋友。我怨他有些興師動眾,剛剛才相處,哪里就開始見家長了?
父親不肯走。我沒辦法,只好安排父親和他見面?;貋砗?,父親對我說:丫頭,你眼力不錯,他是個能讓你終身依靠的人。我笑他迂腐,和他撒嬌說:是不是急著把我嫁出去了?他摸了摸我長長的頭發(fā),說,哪有女兒一輩子在父母身邊的。
婚禮上,父親把手中的我,交到愛人的手中。此時的父親,一臉欣慰的笑,眼里,卻有了點點的淚光。
女兒出生后,愛人到外地出差,我一個人要工作還要照顧孩子,實在忙不過來,想著讓母親過來幫忙,母親帶畢業(yè)班也脫不開身,說,不行的話,就請個保姆。父親堅決反對,請什么保姆,能保證對孩子好嗎?父親直接歇了年休假,過來幫我?guī)Ш⒆?。我知道,父親的年休假其實攢了好長時間,原打算暑假里與母親一起出去旅游的,這下,完全用在我和孩子身上了。我有些愧疚,父親笑笑說,旅游哪有孩子重要,再說,我喜歡帶孩子。
孩子淘氣,每天夜里很晚都不肯睡,一定要有人陪她玩,玩累了,就用小手指指窗外說:“走!”,我們就得應聲下樓,在無人的大街上,呵欠連天抱著興奮不已的女兒一遍一遍的走。有時,連我都有些嫌煩,索性不管她,任她哭上一陣。父親說:你小時候比他還煩呢,當初我可不是這樣對你。
每天早晨上班走之前,父親都會問我中午吃什么飯,然后,推著女兒,出去曬太陽,再去菜市場采購?;貋?,一個一個菜的燒好。
父親在的那些日子,床上的被子曬過了,飯桌上有剛燒好的飯菜,冰箱里塞滿了我喜歡吃的水果。一個粗線條的男人,一個被母親伺候了半輩子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女兒,心甘情愿地,做著這些最細微而又最平常的事。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保姆。
(五)
一向身體很好的父親病了。
在單位上班,父親忽然腹痛難忍,被同事送進了單位對過的人民醫(yī)院。我接到母親電話趕到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被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說,不排除是急性腹膜炎的可能,家屬要有思想準備。
看著渾身上下插滿管子,雙目禁閉的父親,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我有點不敢相信,在我腦子里,父親還是那個健康而充滿活力的父親,疾病和衰老仿佛還離他很遠,而這一次的意外,不得不讓我重新審視自己對父親的關懷。
父親三天后被允許轉到普通病房。檢查做了個遍,胃是淺表性胃炎,問題不大,膽結石倒是不少,醫(yī)生建議早做手術切除,說腹痛就是因為結石向下走堵塞了膽管造成的。醫(yī)生說的輕描淡寫,父親卻是臉色沉重。他問,我做了膽切除后,還能不能干活?醫(yī)生答他,沒關系,記得別累著。
手術做完后,我安頓父親睡下。靠在床頭看了一會書,不知不覺,我竟然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父親的毛巾被在我身上,他躺在床上,側著臉看我。見我醒了,父親摸摸我的手說,丫頭,讓你受累了。我趕緊閉上眼,怕父親看到我的淚。父親一定是疼得不能入睡的,可是,他不說。當病痛折磨著他的身體的時候,他放在心頭的,依然是他的丫頭。
我把晾好的飯,一勺一勺喂給父親,象小的時候,他喂我吃飯一樣。父親堅決不肯,幾次推開我的手。我也堅持著,不肯把手放回去。父親,在你需要照顧的時候,我只希望,我的付出天經(jīng)地義,而你,可以坦然地接受。
生命和愛,就是這樣輪回著。
這時候,父親的角色,是孩子。
父親的角色,還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但我知道,無論角色如何改變,不變的,永遠是融于其中的真情。這真情,是一本厚厚的書,扉頁上,刻印著兩個大大的字——珍惜。
李海燕摘自《常州晚報》 編輯/李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