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叫單永魁,是一位普通的民間藝人。他說過書、彈過三弦,沒讀過書,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生于宣統(tǒng)元年,卒于1972年。他去世已經(jīng)36年了??梢赃@樣說,每當佳節(jié)或是清明,旁人祭掃墳墓、祭奠親人的時候,我都會想到他老人家。我自己做了個總結(jié),我是世上最不孝順的人——父親死的時候我不在眼前,母親亡故的時候我也不在眼前,最愛我的祖母死的時候我依然沒在眼前!人家都說養(yǎng)兒防老,可是,這三位最疼愛我的親人,都沒受到我的孝敬和侍奉,尤其是我的父親。
實話跟您說,我并非是個不孝之子,的確有客觀原因。在我父親病重的時候,我正被遣送到遼寧臺安縣農(nóng)村,接受監(jiān)督和改造,屬于“四類分子”,沒有半點人身自由。1972年春天,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和一大幫革命群眾播種,突然大隊通訊員王成文跑來交給我一份電報,打開一看,上面就是幾個字“父病重,速回沈陽!”這封電報是我繼母寄來的。當時,我跟父親兩年多沒見面了,可能老人想念我以病重為借口催我回去看他,我沒有相信,就把電報放在懷里。幾天之后,我依然在地里干活,王成文又給了我第二封電報,打開一看,上面寫的是“父病危,速回!”還是繼母拍給我的。這次我有點發(fā)蒙了。上次的電報是“病重”,這次的電報是“病?!保m然只有一字之差,可見,他的確是病了,否則誰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我急忙跑到大隊部,向書記和大隊長請假,并把電報遞給他們。大隊長看過電報之后沒說什么,大隊書記說話了,他翻著眼皮瞪了我一眼,把電報放在桌上,說:“老單,你是啥身份,你知道不?你是‘現(xiàn)形反革命’。在我們這接受勞動監(jiān)督,據(jù)群眾反應你勞動成績不怎么好,還經(jīng)常喊冤訴屈,讓你的老婆回城上訪,明白不?這就是不認罪的表現(xiàn),所以不能給你假?;厝ジ苫顑喊桑 ?/p>
一時間,我氣堵咽喉,轉(zhuǎn)身就走。我知道再說什么他們也不能準我的假,說也白說,何必哀求呢!回到大田里,那些老鄉(xiāng)們問我怎么回事,我簡單的把情況介紹了一遍,他們僅是搖搖頭而已。在那個時候,誰敢同情一個“現(xiàn)形反革命”呢?又過了幾天,大隊通訊員王成文又遞給我第三封電報,在我沒看之前,心里有一種不詳?shù)念A感,打開一看,上寫:“父病故,速回”!我當時腿一軟,蹲到地上掉下了眼淚,電報也從我手中滑落到地上。有個姓王的老鄉(xiāng)認識字,他拾起電報看了一眼,對我說:“你爸死了,這才幾天的事啊,你快上大隊請假吧,跟他們好好的哀求哀求,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么大的事情,他們或許能給你假。”于是,我哭著跑進大隊部,正好書記隊長還有其他幾位干部都在,我把電報往上一遞,哀求他們能準許我趕回沈陽為父親治喪。書記沉默了片刻說:“你先回去干活吧,我們研究研究!由于你的身份特殊,我們還得向公社領導請示?!睕]辦法,我掉著眼淚又回到田間去干活,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父親的音容笑貌全都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的兩條腿一個勁的打顫,雙手不住的發(fā)抖,眼淚打濕了前襟。因為在大庭廣眾之下,我不便放聲大哭,大伙兒看著我難過的樣子,也不敢說句安慰的話。
幾分鐘之后,通訊員跑來喊我:“老單,書記叫你去一趟!”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莫非他們同意了,準了我的假?于是,我三步并成兩步,一陣風到了大隊部。書記說:“方才我們向公社請示了,給你五天假,快點回家吧!不過,你可準時回來,別忘了你是受管制的人。如果到期不能按時回來,后果自負!”
我當時被感動得給他們深深鞠了一躬,之后,飛快地跑回到家里,跟我老伴說了。老伴也哭了,她給我湊了幾個錢,又拿了兩件衣服,我?guī)е鴥鹤永翔F,迅速趕到十八里外的臺安縣城,迅速登上開往鞍山的客車。兩年多我沒見到鞍山了,感慨頗多,對于這個我生活了半輩子的城市,既熟悉又陌生。我們買好了火車票,于第二天凌晨回到沈陽父親家里。天似亮似不亮,我就“咚咚”砸門,把屋里的繼母嚇了一跳,她開門沉著臉把我們爺倆讓進屋去。
我往炕上一看,胞妹林華也在這里。二妹妹頭句話就沒好氣地說:“你怎么才回來,都給你發(fā)了幾封電報了,咱爸就你這么一個兒子,怎么到死啥也指不上呢?繼母小聲地嘟囔一句:“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回來了,簡直太難請了。”我心如刀絞,她們責怪我不是不對。可是,她們怎么知道我的處境和難處啊!二妹妹邊哭邊向我說:“爸爸病倒了兩個多月了,又惦記你又想你,就在他病重的時候,用手捶著墻,大聲喊著:“田芳啊田芳,你咋不快點回來,難道我要死的人了都不能見你一面嗎?”
聽說,父親生前工作的大東區(qū)塑料八廠很夠意思,派來不少同事幫著到南塔火葬廠火化。我馬上問:“骨灰盒現(xiàn)在何處?”繼母說:“寄存在火葬廠了,你說往哪放啊,也不敢往家里放,都等著你回來處理呢!”于是,我拉上二妹妹和兒子,迅速趕到火葬廠的骨灰寄存處,按著號碼找到了我父親的骨灰盒。那是一只非常廉價的骨灰盒,大概才六塊錢,上面鑲著我父親的一寸照片;我們抱著骨灰盒趕到休息廳里,那里有不少人都是悼念親人的家屬,周圍一片哭聲。我把這些天積壓的悲痛全都釋放出來了,頓足捶胸放聲痛哭,我抱著骨灰盒說:“爸爸啊,兒看你來了,兒不孝,沒有侍奉你老人家,也沒有送你老人家走,我就是個逆子,可是你知道嗎?你兒現(xiàn)在的處境是身不由己?。 泵妹米趯γ?,也陪著我哭,過了好一段時間心里松快多了。
我叫妹妹到寄存處把骨灰盒寄存的事退了,她問我:“你想把骨灰盒放哪?”我說:“我是兒子,我?guī)ё?!”手續(xù)辦完之后,我抱著骨灰盒又回到家里。繼母一看骨灰盒大驚失色:“你怎么把這東西帶家里來了,可不能放到這兒,我害怕!”我說:“您放心,我把他帶回農(nóng)村去!”繼母這才不言語了。又過了兩天,我們順著原路回到了農(nóng)村,先后僅用了四天時間。村里規(guī)定的期限絕不能誤。打那之后,父親的骨灰盒就放在我們家的桌子上,用一塊毛巾蓋著。
1976年,我?guī)е腋赣H的骨灰盒寄居在三姨娘的家里。三姨一看是骨灰盒,嚇得不輕,她說:“你們來投奔我可以,可這東西不能放家里,多不吉利,多嚇人??!快點兒找個地方,讓你父親入土為安吧?!蔽野笳f:“三姨,我現(xiàn)在的處境你也清楚,你說這骨灰盒,究竟怎么個入土法?咱家一無墳地,二沒合法手續(xù),想把他老人家安葬也不可能。您別著急,這兩天我就想個辦法。”為安葬骨灰盒的事,我煞費苦心,最后想到了沈陽北陵。那個地方非??諘纾诹陮嫷暮竺嫒藷熛∩伲孛嬗执?,樹木又多,應該是最理想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借了輛自行車,和堂弟拿了鍬鎬、帶著骨灰盒直奔北陵。按理說,這種做法是不允許的,可我又沒有辦法,只能這么做了。我們在陵寢的后頭選了一塊地方,那是一棵合抱的松樹,一個根兩個杈,就好象雙胞胎連在一起似的。我們把車子停好,在樹下迅速挖了一個坑,用一塊塑料布把骨灰盒包上深深埋在地下。我對堂弟說:“你幫我記得點,就是這棵樹下。將來我一旦過好了,還要回來把骨灰盒起走?!?/p>
光陰似劍,一晃幾年過去了。1978年,黨中央落實政策,撥亂反正,我的問題也得到了平反,恢復名譽恢復公職,我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鞍山市曲藝團。一切安頓了之后,我想到了父親的骨灰,便托朋友幫我找到了一塊墓地。隨后,我又請了假去沈陽——起父親的骨灰盒。
到了北陵后面,我傻眼了。沒想到,才幾年的時間,這里的變化居然如此巨大:小樹變成了大樹,當年那棵有記號的樹,說什么也找不到了。第二年,我又到北陵找了一次,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朋友對我說:“老單,別找了,老人家能在北陵安睡不也挺好嘛!跟皇太極做個伴兒,也是他老的福分啊。”我苦笑了一下,只好做罷。至今,父親的骨灰還在北陵。如今,我身在北京,每到年節(jié)、看別人祭拜先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也只好遙望北陵,默默祭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