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樁心事,沉甸甸的,他總是放不下。
這樁心事與火鉗子有關。他想將一把火鉗子贈送給一位女人。
為了送這把火鉗子,他在心里已經演習了一遍又一遍。他想送給她一把火鉗子,沒有其他什么意思和企圖,就是送她一把火鉗子。
事情真的就是這么簡單。
他姓張,名叫張萬笛。她姓李,名叫李阿娣。
他和她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是,他們倆都是清潔工,算得上是同行。不同之處是,張萬笛是個外鄉(xiāng)人,講不來上海話;而李阿娣則是地道的“老上海”,說起標準的上海話來,張萬笛一句也聽不懂。就為這一點,張萬笛對李阿娣心存敬意。
張萬笛是從物業(yè)管委會郝主任口里知道李阿娣這個名字的。郝主任給全小區(qū)的保安、清潔工開會,要求大家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踏踏實實,忠于職守。為了教育大家要干一行愛一行,郝主任便在講話中舉了李阿娣這一典型范例。
郝主任說:“你們聽說過四美小區(qū)的優(yōu)秀清潔工李阿娣的名字嗎?她在‘四美’當了三年清潔工,年年被評為先進。”
郝主任又說:“我告訴你們,人家李阿娣跟你們可不一樣,人家可不是什么外地來滬的務工人員,更不是農民工,人家是祖祖輩輩都生活在上海的老上海人!人家不僅是老上海,并且還曾經在工廠當過政工干部!人家是這樣的身份,現(xiàn)在當清潔工尚且勤勤懇懇工作,你們想想,你們之中,有誰有資格敢給我搗漿糊?”
四美小區(qū)與三和小區(qū)僅一墻之隔,張萬笛就是在三和小區(qū)當清潔工。并且,四美與三和,又都同屬于滬豐物業(yè)公司管理。因此,張萬笛在內心深處,就對李阿娣產生了一種親近感。
自從聽郝主任講過李阿娣“再就業(yè)甘當一名清潔工”的先進事跡后,也增添了張萬笛的自豪感。張萬笛萬萬沒想到,在清掃垃圾的隊伍里,竟然也有上海人,并且還是個女人!張萬笛對自己干上清潔工這一行本來就沒什么自卑感,而只有慶幸感,現(xiàn)在,他就更覺得臉上有光彩了。一把大掃帚在他手里,掃起地來,刷刷刷刷,像是在伴他唱山歌。
掃完地,歇息的時候,張萬笛就總想到四美小區(qū)去看一看李阿娣。
張萬笛有個小老鄉(xiāng)名叫莫少康,也在三和小區(qū)工作,當保安。莫少康比張萬笛年輕,剛剛40掛零。莫少康也比張萬笛有文化,讀完小學,又讀了一年半的初中才輟學。莫少康又比張萬笛聰明,會籠絡人心,就連在郝主任面前也敢有說有笑。因此,莫少康就比張萬笛見多識廣,知道的事情多。莫少康曾告訴過張萬笛,四美小區(qū)的模范清潔工李阿娣,往最年輕處推算,至少也是40多歲的人了,因為她女兒已經20歲出頭,正在讀大學,并且快畢業(yè)了。她原來在街辦工廠政工科工作,后來工廠倒閉了,她丈夫又因病去世,家庭生活一下子垮了下來。為了供女兒上大學,李阿娣就再就業(yè),當上了清潔工。
工廠關門了,丈夫又去世了,這可真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張萬笛聽了李阿娣的遭遇,心里十分難過,不禁也聯(lián)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家里的妻子那張憂愁憔悴的面容。都是苦命人啊,肩壓重擔的李阿娣,是不是也早早地白了頭發(fā)?
張萬笛一定要將早已準備好的火鉗子送給李阿娣,只有這樣,才能把一樁心事放下。
2
張萬笛曾經求助過莫少康,請莫少康將火鉗子交給李阿娣。莫少康不肯幫忙,他說:“不就是一把火鉗子嗎?又不是啥金銀珠寶,你自己送給她不就行了嗎?憑啥要叫我替你跑腿?”張萬笛忙解釋說:“我求你替我出面,還不是因為我嘴笨,你比我會說話嗎?”
莫少康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送給她勞動工具,又不是向她求愛叫她給你當情人,這跟會說話不會說話有個啥球關系?”
張萬笛氣得脖子粗了,臉也紅了,說:“少康,你說的這是啥話呀?你才來上海幾天,咋就學得油嘴滑舌了?”
既然莫少康不肯幫忙,張萬笛就不得不決定親自辦成這件事。張萬笛雖然嘴笨,但腦袋并不像嘴巴一樣笨拙,至少不是一塊劈不開的木疙瘩柴,遇到什么困難時,還是知道要動動腦子想想辦法的。
辦法終于想出來了。張萬笛首先抓緊時間把自己的清掃工作任務完成,緊接著,他就來到了四美小區(qū)。他身上仍然穿著工作服,工作服上印有醒目的“滬豐物業(yè)”四個字。他左手提一只撮箕,右手持一把火鉗子。他望一眼手中的火鉗子,想起了莫少康說過的話。莫少康說火鉗子又不是什么金銀珠寶。這話莫少康他說錯了!常言說得好:隔行如隔山。莫少康他不理解,火鉗子對于清掃工來說,有多么重要。
遠遠地,只見李阿娣正在認認真真地埋頭工作。她身上也穿著工作服,工作服的脊背上也印有大大的“滬豐物業(yè)”四個字。她的手頭有三樣工具:掃帚,撮箕,還有一把竹夾子。掃帚,撮箕,這兩樣工具與張萬笛的工具是一樣的,不相同的工具是竹夾子。樹叢間,草地里,這些縫隙之間時常藏有一些小垃圾,比如紙屑、包裝袋、煙頭,還有樹上落下的枯枝敗葉。這些垃圾無法用掃帚清掃,只能用夾子夾出來。在上海,張萬笛所見到過的清潔工夾這些垃圾時,使用的工具全都是竹片制成的夾子。張萬笛剛來上海當清潔工時,也是用竹夾子。竹夾子用起來極不順手,又累人,工作效率又不高。后來,張萬笛就想到了火鉗子。自從用上了火鉗子,他就對火鉗子愛不釋手情有獨鐘了。用火鉗子夾垃圾,那不叫“夾”,而應該叫“撿”,輕輕松松,不費什么力氣,很容易就撿起來了。即使垃圾在樹叢間草縫里藏得多隱秘,火鉗子也能順利地伸進去“捉拿”,游刃有余??吹嚼畎㈡芬恢币詠矶际窃谑褂帽孔镜墓ぞ咧駣A子,張萬笛怎能不替她焦急?
張萬笛也開始工作了,他在距離李阿娣身邊不遠的地方開始工作。他用火鉗子撿垃圾,撿得輕松自如,撿得得心應手,就連草縫里的一根牙簽或半截火柴棍也逃不過他的鐵火鉗。他似乎不是在勞作,而是在表演,表演他的火鉗子,與那一把用竹片子彎成的笨拙的竹夾子相比,是多么的先進。
李阿娣的目光終于被張萬笛吸引過來了,準確地說,是被張萬笛的火鉗子吸引過來了。吸引李阿娣的,還有張萬笛的工作服上那“滬豐物業(yè)”四個耀眼的大字。
“老師傅,你是新來的清潔工嗎?”李阿娣走近張萬笛,開口問道。
張萬笛抑制住滿心的歡喜,忙回答說:“我不是新來的,我是‘滬豐’的老職工?!?/p>
“老職工?是嗎?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
“我不在你們四美小區(qū)上班,我在隔壁上班。”
“隔壁?哪個隔壁?”
“就是你們四美小區(qū)的隔壁,三和小區(qū)。”
“噢,你是三和的老師傅?”
“老師傅還夠不上,我今年53歲?!?/p>
“你是三和的職工,為什么到四美來幫我掃地?”
“不不不,我不是有意來幫你,我是從這里路過,看見地上有垃圾,就隨手撿起,忘了這不是我負責的小區(qū)?!?/p>
“師傅你貴姓?”
“不敢說貴姓,我姓張,名叫張萬笛。”
“你不是上海人吧?”
“不是不是,我老家在湖北,湖北鄖縣?!?/p>
“湖北人?聽你說話怎么像河南口音?”
“你算是說對了!我們那里一腳踏三省,挨著河南、陜西,說話是帶著河南口音?!?/p>
“到上海有好多年了吧?”
“是的,整整兩年時間了。”
“喜不喜歡阿拉大上海?”
“喜歡,喜歡!大上海真是個好地方,我老家是山溝溝,沒法子跟你們上海比!”
“張師傅,你用這鐵鉗子清理垃圾,用起來方便嗎?”
“方便,方便,太方便了,比你用竹夾子方便得多了!”
“是嗎,我試試可以嗎?”
“可以!可以!你試試,你快試試看,保證方便多了!”
“那我就試試看吧……喲,還真是蠻順手的啊,老順手,老好?!?/p>
“是吧,我沒騙你吧?”
“這家什是在哪里買來的?”
“不是買的,上海沒有火鉗子賣,任哪個商場都買不來……”
“那,你這是……”
“帶來的,我從我們老家?guī)淼?,專門帶來的!我們老家不缺這個,管這個叫火鉗子?!?/p>
“噢,帶來的,上海商場里買不到,在我們上海,恐怕現(xiàn)在好多年輕人都從來沒見到過這火鉗子……”
“李師傅,李師傅!”
“嗯?你叫我?”
“哎,李師傅,你若喜歡,這把火鉗子我就送給你了?!?/p>
“送給我?那你掃地怎么辦?”
“我還有。實話跟你說,我今年春節(jié)回老家時,一下子就帶了三把火鉗子到上海。”
“噢,你有三把。那好,那就把這一把賣給我了,多少鈔票?”
“李師傅,我咋能收你的錢?我送給你!都是一個單位的職工,互相幫助,應該的?!?/p>
“那,那我就先收下了。謝謝你呀!張師傅?!?/p>
“不謝不謝,等這把用壞了,還需要時,你對我說一聲,我再送給你一把?!?/p>
“張師傅,你真是個熱心人!”說完這話,李阿娣又開始抓緊時間工作了。她手里有了新工具火鉗子,感到輕松了許多,進度也加快了。
李阿娣在埋頭工作,張萬笛可以離開了。但張萬笛沒有離開,他好不容易才有了這一次與上海籍的同行說話的機會,并且,他也順利地將火鉗子贈送給了李阿娣,了卻了一樁心愿。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嘴巴也不笨拙了,話說得順順暢暢了。他拾起李阿娣扔下的竹夾子,義務勞動,幫李阿娣干活,一邊干活還一邊批評竹夾子的缺點:“我剛來上海當清潔工時,用的也是竹夾子,硬是覺得太不順手了,于是便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火鉗子。但是我沒料到,大上海買不到火鉗子,就是跑到郊區(qū)也買不到,根本就見不著火鉗子的影子。終于等到過春節(jié)回老家鄖縣,一回到縣城,我就趕緊買了三把火鉗子,準備帶回上海?!?/p>
李阿娣認真聽著張萬笛的講話,沒有開口搭腔。張萬笛更增添了勇氣,便將自己對李阿娣的敬佩之情也講了出來。
張萬笛正講得順暢,說得高興,不料卻突然中斷了,李阿娣突然“喲”了一聲,并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說:“我差點把大事忘了!我們的邱主任約我3點半鐘準時到物業(yè)辦公室,說是找我有事,現(xiàn)在都快4點鐘了!對不起,張師傅,再會!”
“好好好,再會再會!”張萬笛目送李阿娣遠去,直到見不著她的人影子,才意猶未盡地離去。
3
張萬笛的心情是快樂的,他終于近距離地接觸到了他的同行李阿娣,并且看清楚了李阿娣的臉上并非沒有皺紋,只不過李阿娣臉上的皺皺不像鄉(xiāng)下婦女的皺紋那么深,就像用黑筆畫過,刻刀刻過。李阿娣的皺紋是細細的絲線,不在近處看,你看不出來。還有,李阿娣也不是沒有白頭發(fā),只不過李阿娣的白頭發(fā)被細心地染成了黑發(fā),不像鄉(xiāng)下婦女的白頭發(fā),白著就讓它白著。
張萬笛要告訴莫少康,人家李阿娣是一個非常容易接觸的人,一點兒都不擺城里人的架子,人家一聽說我張萬笛也是清潔工,就對我格外熱情,又聽說我也是滬豐物業(yè)公司的職工,就更覺得是見到自家人了。她收下了我送給她的禮物火鉗子,連聲表示感謝。張萬笛還要告訴莫少康,他和李阿娣在一起拉了家常,聽了李阿娣講起她家中的情況,更知道她的日子過得不容易。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鄉(xiāng)下有窮人,城里也有困難戶。她丈夫去世了,她不僅要供她女兒讀書,還要奉養(yǎng)她70多歲的公婆。張萬笛還想告訴莫少康,他也向李阿娣講了自己家里的情況,他對她說,我們兩家的情況差不多,但我家比你家更困難一些,我的爹娘都得靠我養(yǎng),兩位老人都80多歲了,我也還得供我兒子讀書,他跟你家女兒一樣,也在上大學。我兒子讀書也讀得好,給全家人爭光,現(xiàn)在,他在武漢大學上學,也是再過兩年就要畢業(yè)了。
張萬笛告訴莫少康與李阿娣見面交談的情況是既有所保留又有點夸張的,每一次只向莫少康講述其中的一部分情況,等到莫少康再向他詢問時,他才又補充另一部分內容,他要讓莫少康聽來就好比品茶,慢慢享受。
對張萬笛,莫少康漸漸產生了敬意,有點兒刮目相看了。
莫少康同時也對李阿娣產生了好感,進而也對上海人產生了好感。莫少康雖然只有40歲出頭,但他早已是個老農民工了。他18歲時就到了北京當建筑工,蓋過多少高樓大廈,他已記不清了。但是,他從來沒敢認為他給北京蓋過樓房他就算得上是個北京人了。即使他也努力學過普通話,但是再怎么努力也學不出正宗的京腔京調來。說一口缺乏京腔京味的普通話,適得其反,只能讓老北京人更加知道你是個鄉(xiāng)巴佬。他早聽人說過,上海人更加瞧不起鄉(xiāng)下人,并且,在上海人眼里,除“阿拉上海人”之外,統(tǒng)統(tǒng)屬于鄉(xiāng)下人。因此,當張萬笛請莫少康幫忙給李阿娣贈送火鉗子時,莫少康便拒絕了。拒絕的原因,莫少康沒有如實告訴張萬笛。現(xiàn)在,知道人家李阿娣并沒擺老上海的架子,知道這位先進清潔工平易近人,瞧得起農民工,他心里涌上一陣陣暖意。張萬笛這回以切身經歷為莫少康當了一次老師,改變了莫少康對城里人的偏見。
張萬笛還像一個語文老師給學生講課似的,給莫少康引用了一句古詩:“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睆埲f笛雖然文化程度不如莫少康高,但他小時候在他當過私塾先生的舅舅的指教下背過《三字經》、《百家姓》及許多古詩。張萬笛對莫少康說,木桃詩來自于《詩經》,了不得的很?,F(xiàn)在的情況是,我們投給別人一個木桃,木桃是個不值錢的東西,人家報答給我們一個瓊瑤。瓊瑤是啥?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人都是心換心,我們掏出真心,人家還能拿假意待你嗎?
4
張萬笛與李阿娣的交往使莫少康深受感動,他也想與李阿娣近距離接觸接觸,拉拉家常。
機會終于來了。五一節(jié)之后,莫少康和張萬笛都被安排休息一天。兩個人決定,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千萬別舍不得花錢。
他們倆從地下通道過馬路,來到靜安公園。上海真是個好地方,大部分公園都是免費開放的,靜安公園也不例外。一走進公園正門,就是一條長廊。他們正一路欣賞風景,莫少康突然“喲嘿”了一聲,臉上同時飛上一片紅光,一片喜色。
“咋的啦?”張萬笛問道。
“我看見熟人了!”
“熟人?哪兒來的熟人?是咱鄖縣老鄉(xiāng)嗎?”張萬笛也開始激動了。
莫少康回答:“不是鄖縣老鄉(xiāng),是同行,是你的同行?!?/p>
“同行?哪個同行?”
“清潔工同行,你送給她一把火鉗子的那位。”
“李阿娣也在這兒游園?”
“沒錯,就是她。”
“在哪兒?”
“看,朝里頭看,水池子那邊,從水池子住這邊數,一、二、三,第三張長椅上,是不是她?”
“嗯,是她,就是她。跟她一起的還有兩個人?!?/p>
“那兩個人,那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一定是她的大學生女兒。另一個是中年婦女,可能是她的親戚?!?/p>
“今天真巧,遇上她也輪休了!又遇上星期六,她女兒也放假?!?/p>
“七哥。”莫少康按照在家鄉(xiāng)時對張萬笛的稱呼喊了一聲,“咱倆是不是過去跟她們打聲招呼?”
“在這兒跟她們打招呼?合適不合適?”
“咋叫不合適呢?熟人見面打聲招呼是禮貌,裝著沒看見那才叫不文明?!?/p>
“她們可能沒看見咱倆也在這兒?!?/p>
“那可不一定!咱倆剛才順著這條路來來去去遛了好幾趟,她能沒發(fā)現(xiàn)你?說不定她正埋怨你這個人不懂禮貌,假裝沒看見她呢?!?/p>
“說的倒也是,咱倆該咋樣過去跟她們打招呼?”
“七哥,你口渴不口渴?”
“渴。今兒天氣咋這么干燥,我嗓子早冒煙了?!?/p>
“我倆口渴,她們三個人就不口渴?”
“噢,你是說……”
“買水,買5瓶水,我出錢!”
“少康,這咋要得呢?咋能叫你一個人出錢?我倆一人出一半!”
“七哥,我們倆,你還給我客氣個啥?莫爭了,今天我請客!”
公園大門口就有個售貨亭。莫少康掏出兩張10元的鈔票遞給售貨員,說道:“買5瓶冰紅茶,找我5塊錢。”
售貨員說:“錢不夠,再添5元?!蹦倏嫡f:“咦?不是3塊錢一瓶嗎?”
售貨員說:“你什么時候買的是3元一瓶?我這里從來都是5元一瓶?!?/p>
“漲價了?5塊就5塊!”莫少康咬咬牙又添5元,理直氣壯地命令道:“給我裝塑料袋!”緊接著又下一道新命令,“換換換!我不要白塑料袋,換成紅顏色的!”
售貨員雖然滿臉的不高興,但仍然將白塑料袋換成了紅塑料袋。紅塑料袋就是比白塑料袋好看,紅艷艷的,耀眼。
兩人精神抖擻,腳步輕快,走向李阿娣。張萬笛看明白了,那坐在李阿娣身邊的年輕姑娘無疑就是李阿娣的女兒,長相和她媽媽一模一樣。正與李阿娣親熱說話的那位婦女與李阿娣的年齡相仿,比李阿娣的穿著打扮更加講究,也更加時髦鮮亮,頭發(fā)也染了,但不是將白發(fā)染成了黑發(fā),而是將黑頭發(fā)染成了棕紅色頭發(fā),胸前掛了一條項鏈,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彩。
“李師傅,你好呀!”莫少康首先開口打招呼。
“嗯?你喊誰?”李阿娣抬頭,奇怪地望一眼莫少康,又望一眼張萬笛。
莫少康熱情地解釋道:“李師傅,你可能不認識我吧?我跟你工種不同,接觸的機會少。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莫,名叫莫少康,跟張師傅是同鄉(xiāng),也跟張師傅在一個小區(qū)上班,當保安員?!?/p>
“噢,你是小區(qū)的保安呀?!崩畎㈡坊卮鸬馈?/p>
莫少康急忙從塑料袋里向外掏冰紅茶,說:“你們都口渴了吧?來來來,請喝茶,是張師傅特意買給你們的!”
李阿娣擺手謝絕:“不不不!你們進城打工掙錢多不容易,我們怎么能叫你們買水?我們也不渴,渴了會自己去買飲料?!?/p>
“李師傅,你就別客氣了,都不是外人,喝吧!喝吧!”莫少康惟恐李阿娣還要推辭,就把三瓶冰紅茶分別放在三個人身邊的椅子上,然后,他望一眼張萬笛,希望張萬笛也開口跟李阿娣打聲招呼,說幾句熱情的話語。
張萬笛卻令莫少康大失所望,只見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并且使勁扯莫少康的衣襟,示意莫少康快快離開此地。莫少康心里埋怨:好你個張七哥呀,咋就這樣見不得世面,上不了臺面呢?你與人家李阿娣關系那么親近,怎么在這兒遇到了就不敢跟人家說說話了呢?你怕個啥呢?不就是她身邊多了兩個人嗎?多了兩個人,那也不是外人,一個是她女兒,另一個,或許是她親戚,或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在一起說說話,不是更熱鬧,也更親切嗎?
張萬笛在不停地扯莫少康的衣服,扯得莫少康沒有回旋余地,只得打退堂鼓,對李阿娣說道:“你們慢慢喝水,我倆到那邊轉轉。再會了!”
轉過一個大彎子,離開了李阿娣的視線,莫少康這才責怪張萬笛:“七哥,你今天是咋的了?剛同人家見面,話還沒說上幾句,你咋就扯我呢?”
張萬笛說:“你沒見李阿娣和那個女的正在一起商量什么重要事情嗎?這個時候我們去打擾,多不合適呀?再說,我們是去給她送水的,水送到了,心意也就到了,她也知道了你的名字,又喝了你的水,以后還愁沒機會跟她說說話?”
莫少康覺得張萬笛的話也言之有理,因此,心情重又愉快起來。
張萬笛卻是愉快不起來,他對莫少康講的這一番安慰話卻不能安慰自己,因為剛才他同莫少康一起走近李阿娣時,他就發(fā)現(xiàn)李阿娣極其警惕也極端不歡迎的眼神。很顯然,李阿娣不希望讓她身邊的那個胸戴項鏈的女人知道她與兩個農民工有什么關系,可是,莫少康竟然不看人家的臉色,硬要熱情地與李阿娣搭話。莫少康哪里知道,你越熱情,人家李阿娣越是擔心,也越是反感,如果繼續(xù)熱情下去,可叫人家李阿娣怎么收場?
離開李阿娣后,莫少康興致勃勃地向張萬笛提議:“咱們上假山的山坡上看看風景?!?/p>
張萬笛說:“你先上去等我,我去買包香煙就來?!?/p>
張萬笛并非真的去買煙,而是想回過頭觀察一下李阿娣的動靜。遠遠的,他向懸鈴木樹下的長椅張望。突然,他兩腿一沉,幾乎要跌倒在地,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李阿娣對胸戴項鏈的女人說了兩句什么話,然后站起身,將莫少康剛剛送的那3瓶尚未開啟的冰紅茶毫不留情地惡狠狠地扔進了坐椅旁的垃圾桶。
5
在三和小區(qū)地下停車庫的墻角處,搭有一間小小的窩棚,這便是張萬笛的住所。有了這處住所,張萬笛就不用花錢去租房住了,這得感謝本物業(yè)管委會的郝主任。雖然提供地下車庫給張萬笛住后管委會每月扣除張萬笛120元工資,但張萬笛依然感恩不盡。拿著這120元,在上海,到哪里去租房啊?
逛過靜安公園的第三天晚上,莫少康愁容滿面地到地下車庫來見張萬笛,進屋就說:“七哥,我來跟你告?zhèn)€別,今后想再見到你,怕是太難了!”
張萬笛心里一驚,忙問道:“少康,你這是咋的了?要回老家嗎?”
莫少康回答:“不是回老家,是調動工作?!?/p>
“調動工作?”
“郝主任下班前喊我到物業(yè)辦公室跟我談話,說是調動我的工作?!?/p>
“調你干啥?”
“還是干保安,但不在市區(qū),調我到金山區(qū),靠在海邊。郝主任說,那里有個新居民小區(qū),物業(yè)管理也是歸‘滬豐’公司負責。郝主任還說,這是總公司的決定,因為郝主任曾向總公司匯報過,說我這個人工作負責任,無論調到哪里領導都放心?!?/p>
“領導這么信任你,你咋還愁眉苦臉?”
“唉!我舍不得離開三和,也舍不得離開你。金山區(qū)離城區(qū)太遠了,想來看你一趟,也不知要倒幾次車,花多少時間?!?/p>
“少康,你就別來看我了,那得花多少車費呀!春節(jié)咱倆回老家再見面?!睆埲f笛說。
送走莫少康,張萬笛徹夜輾轉難眠。莫少康突然被調離三和,這事有些蹊蹺。張萬笛的心里七上八下,他擔心此事與自己有牽連,但他沒把這想法告訴莫少康。如若此事果真與自己有牽連,那他就太對不起莫少康了,讓莫少康白白替自己背了黑鍋。事到如今,張萬笛真是追悔莫及,后悔自己不該死要面子,不該在莫少康面前扯謊吹牛皮,說自己跟李阿娣有多深的交情。張萬笛只是送給了李阿娣一把火鉗子,并沒有同她促膝談心拉家常。張萬笛倒是想跟她說說家常話,但是,他看出來了,人家李阿娣根本就不想同你多說話,人家收下了你的禮物,這已經是給了你大面子了,你還能奢求什么呢?想不到莫少康真就相信了張萬笛的信口胡吹。唉,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送什么火鉗子,買什么飲料給人家。壞就壞在了那3瓶冰紅茶上!如果莫少康也親眼見到了李阿娣是怎樣將冰紅茶扔進了垃圾桶,心里會咋樣難過?謝天謝地,莫少康沒看見。他也沒有因此丟掉飯碗,只是叫他離開了三和。雖然調得遠遠的了,但總算還保留了他的工職。少康啊,我張萬笛對不起你,你被調動的真正原因,我張萬笛已猜出來了!兄弟,你走吧,高高興興地走!
睡不著覺,張萬笛索性坐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行李不多,三兩下就收拾停當了。他等待著天明,等待著郝主任找他談話。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張萬笛就被傳喚到辦公室,郝主任正坐在辦公桌后面等候著他。
“老張,你來了?坐,坐。汪會計,快給老張倒杯開水!”正襟危坐的郝主任努力裝出熱情的表情。
張萬笛忙說:“郝主任,你莫客氣,有啥事你只管吩咐。”
郝主任也就不再叫倒開水了,收攏了笑容,鄭重地說:“老張,我是有件事要跟你談談。是這樣子的,最近,我們公司資金周轉有些困難,總公司一直在要求我們裁減人員,我一直在頂著??墒?,現(xiàn)在不裁不行了,昨天總公司老總在電話里發(fā)火了。我也沒辦法,考慮來考慮去,你吧,在這里工作很努力,我們也舍不得裁你,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實話跟你說吧,老張,我這叫忍痛割愛,真的是萬般無奈。好在你的合同期也快滿了,只不過是提前結束了兩個月。你放心,這兩個月的工資,我照樣發(fā)給你,希望你理解。怎么樣,老張?說句話,表個態(tài)?!?/p>
“郝主任,我沒啥說的,聽從領導的安排?!?/p>
“那好,那好,叫汪會計現(xiàn)在就給你結結賬,領了錢你就可以離開了?!?/p>
領了工錢,郝主任親自陪同張萬笛到地下車庫收拾行李。張萬笛越想心里越難過,突然,他鼓足了勇氣,毅然決然地說道:“郝主任,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請你答應我。”
“什么要求?說說看?!?/p>
“郝主任,我想在離開這里之前,到‘四美’去見一面李阿娣師傅……”
“什么?什么?”郝主任臉色陡變,變得比死人臉更恐怖更可怕,說出話來就如機關槍射出憤怒的子彈,“你想去見見人家?你是人家什么人?你給我惹的麻煩還不夠大嗎?老實跟你說,就為你的事,街道辦事處和居委會找過我好幾次了!你以為人家培養(yǎng)一個再就業(yè)的典型模范人物容易嗎?人家不應該積極地保護嗎?”
“郝主任,這話我咋聽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你既然想明白,那我就把明白話說給你這個不明白的人聽一聽!”
“郝主任,你以為我真不明白嗎?我只是想聽你說幾句實話?!?/p>
“好,很好,那我就不必拐彎抹角了,咱們實話實說。你以為人家李阿娣掃地能同你掃地相提并論嗎?人家李阿娣是思想覺悟高,體諒政府安排再就業(yè)工作的困難,才降格同意當清潔工。她當清潔工跟你掃地有什么關系?哪個人批準你到處炫耀你跟她是同行了?”
“郝主任,我去見李阿娣只是為了向她要回我的一樣東西?!睆埲f笛急切地說。
“啥東西?該不是一個金元寶吧?”
“當然不是,但是……”
“但是什么?少給我‘但是’,簡單明了地告訴我,是什么?是不是一把火鉗子?”
“是的,是一把火鉗子?!?/p>
“不就是一把火鉗子嗎?你就以為那是什么寶貝了?實話給你明說吧,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你把鐵鉗子當禮物送給人家,人家當時就說過給你錢買,是你自己不收!現(xiàn)在想明白了也不晚,錢,人家早交給我了!在這里,10塊錢,夠不夠?不夠你再往上加,大不了加10倍,讓你賺90元!”
“不是10塊。”
“多少?你說,真想要100塊?”
“8塊錢,我在老家買的是8塊錢?!?/p>
“那還有運費呢,余下的兩塊錢就算你的運費。這10塊錢你收好,這筆賬算兩清了。你還得履行個手續(xù)?!?/p>
“啥手續(xù)?”
“寫個收據?!?/p>
“我不會寫?!?/p>
“我先替你寫好了,念給你聽聽——收據,茲收到四美小區(qū)物委會購買我的火鉗子之現(xiàn)金人民幣壹拾元整,立據人張萬笛。對不對?”
“你說對就算對?!?/p>
“那你就在這兒簽個字,簽上你的名字,再按個手指印?!?/p>
“啥?就為這還得按手指印?”
“嘿,你這人怎么這樣不懂游戲規(guī)則呢?我請你按,你就賞我個面子按一下不行嗎?這是叫你按收款收據,又不是叫你按賣身契?!?/p>
按就按吧。雖說不是按的賣身契,但張萬笛覺得,這一按,并不比按賣身契輕松。他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不清了,身體頓時覺得比別人矮了半個腦袋。
按完指印,張萬笛一手提著行李箱,一手捏著10塊錢,走出三和小區(qū)。那10塊錢捏在手里,像捏著一團燒人的火。抬頭只見墻頭上掛著一只綠色木箱,那是幾日前才掛上去的慈善行動捐款箱。張萬笛走上前,踮起腳尖,將10塊錢投進箱中,心里才算平靜了許多,抬起手,裝作擦汗,悄悄地將滾出眼角的幾滴淚水拭去。
責任編輯:雪月
題圖插圖:余和操
評選好稿移動、聯(lián)通、小靈通用戶請發(fā)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