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素描

我獨(dú)自在紹興城漫無目的地閑逛，從東向西，再從南向北，看見了秋瑾就義的古軒亭口，看見了蔡元培及其剛剛關(guān)門的故居，還有王羲之的題扇橋和一片傍臥在水邊的江南民居。然后，天漸漸暗下來，但是魯迅筆下的烏蓬船、黑氈帽、茴香豆和黃酒還不見蹤影。

我憑著直覺一直沿著大街向南走，自己與自己較勁，刻意不向當(dāng)?shù)厝饲笾?。大街走到盡頭，就是小巷。小巷里有蕪雜的各類小店，空氣中彌漫著陌生而新奇的味道。前方不知深淺，索性走到底。這時(shí)候，看見一條小河，沿著河畔，路也分出東、西岔道來，該向左去還是向右去？正猶豫難決，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到小河對岸立著一座牌坊，上書矯若驚龍的四個(gè)字：“德澤咸歡”。咸歡是地名嗎？后來才知道，剛才看到的小河就叫咸歡河。

然后，我看到“德澤咸歡”牌坊左、右分別有兩座赭紅色的門宇，定睛去看門上的額匾，并輕輕讀出來，左邊的是“土谷祠”，右邊的是“長慶寺”。

我怔了怔，有些激動(dòng)，仿佛應(yīng)驗(yàn)了夢境中的某件事——難道我真的找到了現(xiàn)代文學(xué)圖騰之地——未莊？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里……”“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稀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yǎng)不大，便領(lǐng)到長慶寺里去，拜了一個(gè)和尚為師父了?！?/p>

有阿Q的土谷祠，有龍師父的長慶寺，那么，魯迅故居應(yīng)該就在左近！

魯迅故居果然就在左近。這個(gè)位于紹興解放路與中興路之間的闊大街區(qū)就是未莊的原版，至今仍在努力復(fù)原魯迅的舉手投足和喜怒哀樂。夜已深，不得入魯迅故居，且先擱下，明日正好。

這么晚，居然有家紹興師爺品酒館尚未打烊。于是，我像孔乙己那樣踱進(jìn)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在長條椅上坐下。一邊觀察店中是否真有曲尺形柜臺(tái)，一邊回憶課本中“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的情節(jié)。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具有符號意味的某些場景，幾乎有一大半是魯迅創(chuàng)造的，我們每個(gè)人，都有可能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在紹興復(fù)原這幅場景。

于是我要了兩碗古越龍山黃酒和一碟茴香豆，并把自己想象成一個(gè)穿長衫的人，偏要用指甲醮了黃酒在桌上寫出茴香豆的“茴”字。喝了黃酒，吃罷茴香豆，對魯迅便有了味覺方面的記憶。

紹興初夏的天空似乎比別處更加清新和明麗，陽光從魯迅祖居前面的張馬河上反射過來，有滿目生輝之感。但是雨的陣腳正在遠(yuǎn)處醞釀。周氏在紹興是望族，根深葉茂，嗣續(xù)繁衍，生齒激增，先后置辦過三處臺(tái)門，即周家臺(tái)門、周家過橋臺(tái)門和新臺(tái)門?！芭_(tái)門”是江南特有的稱謂，用北方話講，就是四合院，更確切一點(diǎn)，是臨水四合院。

我在周氏家族的譜氏表《越城周氏支譜》前駐足良久，它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交待著周氏躋身士林、廣置屋產(chǎn)、德祉永馨的過程。那么龐大的族系，竟是出于一脈，而著名的周氏三兄弟，就位于這個(gè)譜牒的左下角，像這棵樹上三枚同途而殊歸的果實(shí)。

江南的天變化很快，明快的天空不一會(huì)兒便被烏云籠罩。通過魯迅故居的天井可以望見一個(gè)四角形的天空。紹興人或者整個(gè)江南人把天井叫明堂，魯迅故居的明堂因?yàn)樵确N植有兩棵茂盛的桂花樹，于是被稱作“桂花明堂”。這里是魯迅聽繼祖母講述“貓是老虎的師父”、“水漫金山”等民間故事的地方，他所聽到的又都在今后的作品中有所反映。

最讓人感到親切的地方是周家的廚房，這里是魯迅第一次見到閏土（章運(yùn)水）的地方，墻上的菜罩就是閏土的父親章福慶制作的原物。哦，終于看到閏土的影子了，那么就趕快背誦一段描寫閏土的文章吧：“這時(shí)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gè)十一二歲的少年，項(xiàng)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p>

這是如此唯美又如此讓人惆悵和憂傷的白描筆法！

在魯迅故居，我時(shí)刻都在背誦和求證。紹興宣傳魯迅的廣告語“跟著課本游紹興”，恰切得很。

百草園，“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的趣味……”上初中時(shí)，老師要求背誦這段課文，我還頗不以為然。當(dāng)我站在百草園已被保護(hù)起來的光滑的石井欄前喃喃地背誦上述內(nèi)容時(shí)，看百草園菜畦依舊碧綠，皂莢樹已高聳入云，桑椹將在初秋紫紅起來，水墨蒼苔，井水清洌，何等動(dòng)人！此時(shí)此刻，此情此境，怎不興味三匝、神清氣爽？

順著魯迅文章的題目，作別蟋蟀們、覆盆子們和木蓮們，滿懷惆悵地跟著先生的腳步走出百草園，便是三味書屋。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墨油的竹門進(jìn)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匾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

三味書屋十分安靜，可它的朗朗書聲如雷貫耳。

紹興城的天空突然間大雨傾盆，烏蓬船急急地駛到橋洞下，三味書屋的屋檐上雨水急急如律地披落下來，最初是斷了線的珍珠，然后扯成一條粗線，到最后竟像水爭瀉地一樣扯成了一幕幕瀑布。朗朗的讀書聲遠(yuǎn)遁了，河聲浩大，自屋后上升。紹興城的雨，將我屏蔽在三味書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