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留青冢向黃昏

青冢為昭君墓，位于呼和浩特市南郊。傳說四外之草在秋天里盡皆枯黃泛白時，惟有昭君墓上的草仍呈綠色，故稱青冢。為什么此墓不改其青呢？大約是因為埋葬著一個經(jīng)歷最為周折、坎坷的美麗女性的緣故。

王昭君是西漢南郡人，名嬙，字昭君，晉時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或明妃。昭君被選入長安的宮女之際，是被送進后宮的數(shù)千名美女里普通的一員，是萬紫千紅中平凡的一點。她與別的宮女一樣，翹首企盼，日日夜夜靜等著漢元帝的召幸。當(dāng)時的皇后是王玫君，皇后以下有14個品位的妃嬪，妃嬪即妾，各有昭儀、美人、良人、婕妤之類的封號，妃嬪之下，才是浩浩湯湯的宮女隊伍。在這樣“桃李無言一隊春”的隊伍里翹首而待，如果得不到那位漢元帝的恩寵，宮女的命運將注定毫無希望獲取出頭之日。她們所面對的皇帝只有一個，精力有限，絕大多數(shù)宮女的最終收局呢？誠如一首古詩里所描述的那樣：

盡是離宮院中女，苑墻城外冢累累。

少年入內(nèi)教歌舞，不識君王到老時。

數(shù)千宮女盼星星盼月亮似地期盼等待，所盼待的那位漢元帝是個什么角色呢？此人36歲上下，由于長期好色而無節(jié)制，精神萎頓，隱疾閃現(xiàn)，直至萎靡得甚至不能去親自挑選他所要臨幸的宮女。于是，便別出心裁地設(shè)置了一個挑選美色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讓畫師們繪出宮女的圖樣，由他在心血來潮時“按圖索驥”，中意哪一個，指頭略微一點，便通知他所點示的畫面上的那一個。

為昭君畫像的畫師叫毛延壽。他的繪畫技術(shù)當(dāng)然不錯，可是因見的宮女多了，卻漸漸地養(yǎng)成了因?qū)m女召幸心切而暗中收受賄賂的毛病，他私地聚財，貪得無厭。第一次面對王昭君花中之蕊似的美貌，他也曾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驚艷”的唾沫。而王昭君“自知明艷更沉吟”，自恃姣美明麗，不愿意像別的宮女那樣出資賄賂眼前這個畫師。利欲熏心的毛延壽在離開后宮之后，心里很不受用，私下便又在畫像上巧妙地、輕輕地做了點手腳。元帝愛美色，畫師愛金錢，愛錢的畫師便利用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侮弄了王昭君，同時也蒙蔽了漢元帝。依照常規(guī)，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毛延壽彩筆下這樣輕輕一點，昭君下一步也很可能化作“苑墻城外冢累累”里的一個小小土墳。

漢朝當(dāng)時的對外背景是這樣的：漢初國力不濟，北地的匈奴屢屢南侵，劉邦即用和親的方式換取邊境安寧。劉徹時國力強盛，則用武力征服匈奴。公元前60年后，匈奴內(nèi)訌，五單于爭立，呼韓邪單于投靠漢朝，希圖得到后盾之力，在漢朝幫助下，他于公元前35年重新統(tǒng)一了匈奴，出于感激，呼韓邪單于在公元前33年入長安朝見元帝，主動提出愿意為漢朝的女婿，人家自動降低身價以示感戴，元帝何樂而不為呢？便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要求。

然而，那么荒遠、偏僻、風(fēng)俗迥異的草原氈帳里，打發(fā)誰去呢？散朝后，元帝讓手下官員去后宮征求意見，尋找自愿外嫁的宮女。得到這個消息，昭君的心情難以平靜：與其把青春消耗、虛擲在后宮這不見天日的活地獄里，倒不如去遙遠的邊陲。此時的王嬙，雖鬧不清自己將要去的地方是好是壞，但她非常清楚，時下所處的后宮只能是老死一條路。于是，她“請掖庭令（掌管后宮之長官）求行”。這位秀外惠中、意志堅強的女子，既不屑賄賂畫師冀圖召幸，更不甘心就這樣幽死在活地獄內(nèi)。性格決定命運，她便在關(guān)鍵時刻勇敢地亮出了自己倔強而磊落的性格。

呼韓邪單于回返草原前夕，漢王朝為之舉行盛大的歡送會，當(dāng)王昭君由四個盛妝的宮女簇擁著款款上殿向漢元帝辭別謝恩時，王安石這樣描述：“昭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角垂。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贝藭r的昭君仿佛一道燦爛的朝霞照亮了整個未央宮，左右為之竦動，漢元帝兩眼發(fā)直，驚詫地張大了嘴巴……然而此時此地，這個至尊的漢元帝也只有強顏若笑，忍痛舍之，眼睜睜地看著年逾半百、又大喜過望的呼韓邪單于攜著王昭君飛馬而去……

路漫漫其修遠兮！昭君一行經(jīng)過北地郡（甘肅慶陽）、上郡（陜北榆林）、西河郡（內(nèi)蒙古東勝縣）、朔方郡（內(nèi)蒙古杭錦旗）、五原（內(nèi)蒙古包頭），歷盡風(fēng)雪嚴寒，越過千山萬水，最后到達了單于的朝廷里。

王昭君他們走后，未央宮里安靜下來了，漢元帝這時則惱羞成怒，大發(fā)雷霆，怪罪后宮里的畫師欺君罔上，當(dāng)追查出王昭君的肖像出自毛延壽之手時，便立刻下令將其斬首棄市。王安石的《昭妃曲》里寫道：“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前一句是事實，后一句則未必。毛延壽倘是沒有因錢財而做什么手腳，而是漢元帝自己在觀畫時有眼無珠，或許倒真是“枉殺”了一個藝術(shù)人才。

漢元帝是未能享用美色而動怒，毛延壽是因為侮弄美色而挨宰，美麗絕塵的昭君本人呢？她在眾多宮女中得到了凄涼而周折的遭際。在當(dāng)時的中外交往上，她在客觀上僅僅是一宗高雅無尚的尤物，屬于禮儀往來中的極品而已。

大約正因為昭君的性格決定了她一生中從長江畔到黃河邊的坎坷命運吧，有人做過統(tǒng)計，古來詠昭君的詩作竟有600多首，李白、杜甫、白居易、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這些大手筆都圍繞王昭君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作。詩作之所以如此眾多，因為這件事涉及到民族關(guān)系、邊塞安危，觸及到君臣關(guān)系及帝王與后宮的隱秘，也牽扯到金錢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而且那么深刻地觸及到了一個美麗少女的性格和命運。

王昭君倘是茍活偷生于后宮，沒能在塞外留下一座引人矚目的青冢，她能引起歷史與文學(xué)家如此注目嗎？青冢之耐人尋味，2000年里仿佛超過了中國大地上眾多的帝王冢陵；至于名臣將相的陵墓，更不在話下了。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歷史長河里，青冢顯然是一個特例。